第四章 二子争嗣,曹操出题 比试较量

搬迁府邸忙了两日,曹丕是最后迁完的,直忙到第二天傍晚还乱糟糟。他也顾不得安置家什,一应杂务推给朱铄,先带着妻子甄氏、姬妾任氏、郭氏入宫拜谒父母,感谢赏赐新居。

原先府邸与幕府一街之隔,如今麻烦了,得绕个圈子才到正门。曹操依旧在东院理事,但现在幕府改称宫殿,东院也变成东宫,司马门已改漆红色,依旧是不开,曹丕与妻妾落车自掖门而入。丞相加封魏公,一切礼制都要升格,等虎贲士通报才得入内。原先的二门已加篆字匾额,唤作“显阳门”,三门叫“宣明门”,正院内门称“升贤门”,层层通传此起彼伏,曹丕低头趋步不禁肃然,哪还有回家的感觉?

甄氏、郭氏、任氏等只在听政殿外行一礼,就由女官引去后宫。曹丕独自进殿,却见曹植早在一旁坐着。先施父子礼,再问兄弟安,曹操赐座才敢坐,曹植拉他衣襟笑道:“原说要帮你搬家,哪知小弟刚安排妥当,二哥就差来一群家丁,不由分说拉了我府里的牲口便走,小弟也没办法。”

曹丕憨笑:“自家兄弟客套什么?”

“手足和睦原该如此。”曹操开了口,兄弟俩都不说话了,低头聆训,“近来派给你们不少属员,或才德后进,或名门之裔,你们也该多多长进。如今为父晋封公爵,你等更不可自恃家世骄纵胡为,上午子文来见,现在还气得我头疼。你们可不要学他……”

曹丕几度要说曹节之事,但父亲不提也不好开口,暗自出了会儿神,却听父亲说道:“张范病卒,天下又少了个一等一的贤士,惜哉惜哉!以后子桓要加倍尊敬邴长史。”

“是。”曹丕赶紧应声。

曹操眼神又转向曹植:“子建府里文墨之士甚多,却少个驰名的贤士。我要派邢颙到你府里任家丞,民间有谚‘德行堂堂邢子昂’,你可要格外敬重。”

“邢先生这等高贤能到孩儿府中,是孩儿的福气。”曹植稽首道谢——邢颙不仅是河北之士公认的高贤,还曾立下功劳。当年他与田畴为曹操领路征讨乌丸,自从入仕晋升迅速,如今已是郡将之身,但田畴自乌丸之役以后便不肯受爵,曹操三度加赐全不接受,已于去年病逝。如今张范已死,邴原是曹丕府的道德标榜,曹操却给曹植添一邢颙,这样两府不但人才相持,连道德声望上也已持平。

曹丕听他如此安排,不禁想起司马懿的推断,果然半分不差。忙堆笑道:“三弟能得邢子昂这等高士辅佐,我这当兄长的也替你高兴啊!”他谨遵司马懿之言,越是这时候越要显得和睦;但这句话出口又显得甚是做作。

曹操却不怎么介意,倏然改变话题:“唉!自从受封公爵,事务愈加繁多,为父年岁也大了,颇感力不从心,许多事也理不清头绪。就说修建宗庙之事吧,建成后当前往祭祀,可礼仪之事却纠缠不清。按照礼法公侯祭祖理当解履入拜,可为父受天子恩赐,朝堂议政可剑履上殿。这可就难了,入见天子尚且如此,那拜祭宗庙是该解履还是着履呢?你们怎么看?”

曹植并未把这事看得多要紧,粲然一笑:“既然古来已有礼法,自当从之,解履便是。”

“不然。”曹丕却道,“父亲应着履。”

曹操眼睛一亮,却又立刻黯淡下来,漫不经心道:“为何解履?说说道理。”

曹丕低头道:“皇宫乃天子所居,宗庙乃先祖所在。父亲拜天子尚剑履不离,若祭祖解履,则是尊先公而违王命,敬父祖而慢君主。圣贤曰‘虽违众,吾从下’,此之谓也。”他自得司马懿提醒便处处加小心,曹操这一问看似随口提及,未尝不是故意考较,当然要三思而答。

“嗯,子桓之言甚是,看来为父当着履啊。”曹操手捋须髯不住点头。这一问确实是他早就设想好的,要看看谁更擅长时政,但曹丕获胜也在意料之中,曹丕从事入仕皆早,处事比曹植老道,再者前番派其监宗庙之工,必定多有留心。想至此又出一题,“祭祀宗庙还在其次,可能还要进京叩谢,如没有意外,明年开春我打算趁新年朝贺之际入京。说到新年朝觐,为父想起昔年一桩旧事,有一年朝贺,百官队伍不齐聒噪不休,有一虎贲士看不过去,掷弓箭于殿门,喝曰,‘此天子赐之弓,孰敢越之?’百官悚然,随后礼敬肃穆不敢再语。你们觉得这虎贲士所为如何啊?”

曹植双挑大指:“有勇有谋实是良士。”

“非也非也。”曹丕连连摇头,“既是天子之弓,焉能掷之于地?官员啰唣自有御史中丞问之,又干虎贲何事?轻弃天子之赐,无礼;非其鬼而祀之,谄也。此人八成欲图幸进。”

“哈哈哈……”曹操发自真心笑了,“子桓之言颇近其实!子建,论诗词文赋你胜一筹,但时政要务就不及子桓了,还需多多用心。”

“孩儿谨命。”曹植脸上一阵羞红,也感觉出父亲是故意考问,不禁想起杨修的话,论处置时事政务之才,他确比兄长差得远。

昔日铜雀台吟诗作赋曹丕输过一次,今日考问却赢回一局,即便不胜曹植,也是半斤八两。他满心欢喜,却竭力忍耐兴奋,谦虚道:“皆父亲平日为政,孩儿不过耳濡目染。”

曹操大袖一摆,起身道:“你俩各有所长,也各有不及,以后还需多下苦功事事留心。今日也算乔迁之喜,就不留你们了,去后面见见你们娘亲就回去吧。”

“诺。”兄弟俩叩首请退。来至殿外曹植松口气:“还是兄长久统诸事,小弟不及。”

“三弟说的哪里话,你我二人共尽孝道何分彼此?今日我府里还乱着,明儿得空来坐坐,再叫上二弟,咱们热闹热闹。”

曹植“扑哧”一笑:“今早刘桢就说要去拜谒大哥,我府里可有不少与您知近的人啊。”

“彼此彼此。”曹丕苦笑,“我府中何尝没有与三弟交好之人?”曹操的安排并非秦归秦、楚归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帮文人又素爱来往聚会,故而两人平日举止谈吐多难隐藏,这也是曹操故意为之。不过曹植的话倒给曹丕提了醒,即将到曹植府上任家丞的邢颙昔日与自己颇有旧交,当年曹操督战青州,最先在邺城招待邢颙的就是自己,那时甚有礼遇,不知这份情谊邢颙还记不记得?现在的人都势利了,说是知恩图报,也未必真怎么样……

说话间二人已转过温室(古代宫殿中保暖的小殿)来到鹤鸣殿前,二人妻妾早与卞氏等共处多时,各个含笑而出,想必婆媳和睦相谈甚欢。卞氏只随口嘱咐儿子几句,皆是保重身体、戒骄戒躁之言,众庶母一旁侍立,又唤曹熊来给哥哥们见礼。曹熊现已七岁,还是面黄肌瘦满脸病态,曹丕、曹植皆感忧虑,恐这个小弟活不长久。

叔嫂见面难免尴尬,二人辞别母亲各领妻妾而退,曹植带着妻子崔氏、姬妾陈氏说说笑笑行来时之路,曹丕却带着甄氏等出旁门走东夹道。那夹道一般是仆役来往之路,平时甚是清静,今日却吵吵闹闹甚为热闹——举目一看,原来曹宇、曹均等小弟兄正蹴鞠,一堆孩子里竟还有个大高个,却是骑都尉孔桂。

邺城之人皆知孔桂谄媚,单凭一张好嘴,加之相貌酷似当年郭嘉,近来越发吃得开,曹丕尚不能随便请见,曹操却准他来去自由。加之这孔桂虽学而无术,却知识广博,平日听曹操说什么事,他便回去寻什么样的书去读,暗地里没少下工夫,问而有对八面玲珑,对待群臣也左右逢源,这样的人能不招上人欢喜?便似陪小公子蹴鞠这等事,一般大臣再媚上也不屑扎到孩子堆里,可他就拉得下脸来!若把这些小祖宗哄美了,他们到老爹面前撇着小嘴一说,还能有亏吃?

曹宇眼最尖,瞧见曹丕忙跑了过来:“大哥,这几天叡儿兄弟怎不来找我玩了?”曹宇与曹丕之子曹叡同岁,时常一处戏耍。

曹丕哈哈大笑:“傻兄弟说的什么话?我是你大哥,你却唤我儿为兄弟,我们父子又怎么论?坟地改菜畦,岂不是扯平了?”一句话说得众姬妾无不莞尔,“我府搬迁叡儿暂时来不了,你若想他就去我府吧。”

曹宇却撅起小嘴:“唉,也不知为何,父亲这几天不准我们去你和植哥哥府……”

曹丕一怔,随即领悟——父亲欲试我二人高下,恐其他兄弟牵扯其中,故意叫他们疏远。

孔桂也赶紧凑趣:“哟!瞎了小的狗眼,这不是五官将吗?听说您从征江东大显神威,立下赫赫战功,吓得孙权凄凄求和。小的给您贺功啦!”说罢跪下就磕头——女眷在侧,他不敢近前。

曹丕暗笑他这马屁拍得没边,却道:“不敢不敢,父亲英明,哪有我什么功劳?今日搬迁已毕,我与三弟一同听父亲训教来了。”他故意把“三弟”二字说得响亮。

孔桂谄笑道:“诸夫人在侧,小的不敢唐突,改日到府上贺乔迁之喜,少不了讨您碗喜酒喝。”说罢赶忙起身,低着头不敢瞅众姬妾半眼,摸着墙根退进内院了。

小兄弟们尚未尽兴,又上来拉曹丕,他哪有空哄孩子玩?只笑语推辞,说了几句闲话便带着妻妾走了。行出甚远见旁边再无外人,才问众女:“方才你们在后宫聊些什么?”

甄氏回道:“母亲未有训教之辞,不过说说三位妹妹的婚事,能入侍天子是我曹门荣耀。”

“还说些什么?”

甄氏面露羞涩:“剩下的都是我们女人家私房话了。”

曹丕一笑,再看其他姬妾,都低头慢行不敢有违宫廷之礼,唯独任氏不住发牢骚:“如今咱都搬到城东住了,东夹道就该开个旁门,这以后进进出出的多麻烦!”

曹丕烦她唠叨,这会儿却也不便斥责,倏然加快了脚步,把一干女眷抛得老远,顺夹道奔南而去。夹道走到尽头便是显阳门侧,曹丕却并不出去,隐在垂花门下偷窥——不多时见曹植领着妻妾而过,隔一段距离跟着孔桂,在后面大发谄谀之言。

曹丕故意把曹植入宫的信息透露给孔桂,且看他如何反应,果不其然,这厮拍完自己马屁,又向曹植献媚,左右逢源都不得罪。曹丕更有数了——孔桂是父亲肚子里的蛔虫,他既“一碗水端平”,父亲心中我与三弟必是不相上下。

想至此曹丕也不出去,等众妻妾渐渐赶上才一同前行;绕出夹道踱出宫门,曹植的马车已经走远,孔桂也不见了踪影,他这才与妻妾各自登车;刚刚坐定,还没放下车帘,忽见郭氏凑过来:“妾身有事禀告。”

郭氏心思比甄氏她们缜密得多,曹丕见她温婉的表情便知有悄悄话说,左右张望见没旁人,便伸手把她拉上车来。帘子放下,车行了几步曹丕才问:“什么事?”

“方才在后殿,我们几个向母亲问安,几位姨娘都在帘后闲聊。我偶然听见杜氏、周氏她们谈论,近来赵氏勾心斗角颇有专宠之意,又献了一个姓陈的美貌丫环给老爷子。那陈丫环未入宫前是个舞姬,能歌善舞哄得老爷子甚是高兴,赵氏也得宠不少。”郭氏神神秘秘,说话声音很低。

“哼!”曹丕没当回事,“虽说正室未定,谁不知我母之贵?即便没有我母,环氏、杜氏皆在其上,就是没生养过的王氏也比她强,轮也轮不到她!”赵氏乃曹操平定河北之后所纳,本是袁绍府中歌伎,身份低贱,但前年诞育一子名唤曹茂,身份才逐渐提高。

郭氏却凑到曹丕耳边道:“夫君有所不知,我听王夫人说,赵氏与二兄弟家里的交情甚好,崔氏几次进去都与其相谈甚欢,私下还有馈赠。”

“嗯?”曹丕渐渐留心,崔氏乃河北高门,怎偏与赵氏那等卑贱女人为伍?赵氏又仗着年轻美貌的陈丫环得宠,难道崔氏要借她们之力给父亲吹枕边风?古来多少夺嫡之争,不光是外朝争斗,也有后宫推波助澜,此事不可不防。

“果真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这女王啊(郭氏,小字女王)。”曹丕抱起郭氏放到腿上,在她鬓边轻轻吻了一下,又道,“明天你再进去,找机会跟王夫人说,请她盯住赵氏和那个姓陈的,倒看看她们耍何手段。”

郭氏只“嗯”了一声,紧紧依偎在丈夫怀里,露出甜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