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关羽报恩

由于山路崎岖难行,全军一时停滞不前,加之雨雪霏霏,雪愈积愈深,曹操终于忍不住发起火来,在马上叱责先头部队:“怎么搞的,先锋部队?”

先头部队的将士哭丧着脸报告说:“昨夜暴雨,山崖多处崩陷,道路已全被毁坏,加上所到之处山洪形成了条条溪涧,战马渡不过去啊!”

曹操大发雷霆:“逢山辟路,遇水架桥,这才叫能征善战的军人!岂有对此面露难色、说什么无法应战的军人?!”

他传令:老弱伤兵跟在后面随行,身强力壮者走在最前面,伐倒附近山上的林木架起便桥,砍柴割草拓宽道路,同时将割下的柴草铺垫在泥泞的路上。

“不要怕寒气!倘若觉得冷,就给我拼命干!干到出汗为止!想要活命就不许偷懒,谁要是偷懒,我的剑就不客气!”

曹操拔出佩剑,亲自督工。士卒们与泥雪相搏,与溪涧格斗,抱着林木一同翻滚在地,简直就像田圃中低头劳作的耕牛一般,难耐饥饿和寒冷而倒毙的兵士不计其数。

“啊!还不如死在敌兵的箭矢下有点儿价值!”

士卒们怨天恨地,不满曹操苛酷的命令,到处是抱怨声。曹操却充耳不闻,反而愈加愤怒:“生死自有天命,有什么好怨的?若是谁再胆敢怨愤,立斩不饶!”

在严厉的叱责声中,士卒们战战兢兢,披荆斩棘,拼着性命总算越过这段险峻的难关。清点人数,剩余的已不足三百骑,且几乎无一人随身携带武器和穿戴盔甲,个个像是从泥土中挖掘出来的兵马俑。

“就快到了!从此地到目的地荆州,一路上再无难关了。”曹操将手中马鞭向前方一指,给精疲力竭、困惫不堪的将士们打气:“只差一口气了!等我们到了荆州,就可以好好安歇安歇。快打起精神来,还剩一点点路程了!”

翻过一个山口,行了五六里路,曹操叩着马鞍又独自哂笑起来。

诸将不解地问曹操:“丞相又是为何而笑?”

曹操索性仰天大笑几声,随后回答道:“到此地我才真正悟到周瑜和孔明的愚钝!他二人在赤壁大胜我曹军纯属偶然,虽说架势还像那么回事,可是跟不会射箭的人摆弄几下弩弓,偶尔也会射中靶心一个道理,没什么稀奇。若是换了我曹操,要想将赤壁的残兵败将一举全歼,则必定会在此处埋兵伏阵,将敌人一个不剩地全部打尽!可他二人偏偏没有如此,却虚张声势在山谷中弄些烟火来迷惑敌人,欲使我等不敢走崎岖山路,将我等诱至平坦的大道好中他的埋伏,简直如小儿玩的骗人把戏!他们还嫩着哩!”

曹操此时气焰熏天,意气飞扬,笑得肩膀不住地抖动。他继续说道:“他们哪里料到我曹操偏不吃这一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等笑声落地,一发铁炮在距他不远处的林中炸响。霎时间,两支铁甲人马一前一后围了上来,全身白皑皑的,竟分不清究竟是雪团还是兵马。

为首的一员大将手提青龙偃月刀,胯下骑着宝驹赤兔马,“嘚嘚嘚”向前直奔而来。没错,正是威震遐迩的美髯将军关羽!

“糟了!今番我命绝矣!”曹操只叫了一声,便好像认定命该当绝似的,茫茫然斗志全失。

不止曹操如此,余下将士也全都面色如土,震颤不已,仿佛只等着被全歼的命运:“啊!关羽!是关羽袭来了!”

唯有程昱挺立在马上,对众人大声喝道:“诸将士为何如此求死心切?!不管我们如何身处绝境,哪怕到了最后一瞬,也须抓住一丝希望,作坚决的抵抗呀!昔日我在许昌时,曾与关羽朝夕相处,深知其为人:他极富仁侠之气,遇强者愈强,遇弱者则心生怜悯;他有恩必图一报,为了节义,他甘愿舍身而取义,其义士之风,天下皆有定评。想当时关羽羁留许昌侍奉刘玄德的二夫人时,关羽与丞相虽互为敌对,可丞相深爱关羽的为人,待他始终恩宠有加,这也是天下尽人皆知的事实,想必关羽也不会忘记的呀!”

“……”曹操闭起眼睛,记忆在眼前复苏了。是呀!曹操觉得有道理,他转动了一下眼睛,随后睁开。风雪之中喊声已经渐逼渐近,映入曹操眼帘的是一马当先的关羽那强健的身躯。

“喔,是关将军啊!”曹操主动同关羽打起了招呼,随即双脚一磕,拍马朝关羽迎去,“呀!好久不见,真令人挂念哪!将军别来无恙否?”

刚才还仿佛率领着一群天界妖魔凶神恶煞般的阿修罗王似的关羽,见到曹操,忽地勒住马,将青龙偃月刀拖在身后,“噢,丞相!”他坐在马上朝曹操施了一礼,“想不到,会与丞相在此地相会哪。本欲一叙久别之情,奈何今日是奉了主公之命,在此专候丞相,关羽已不是昨日的关羽了。丞相,我听说:英雄将死,天地也会哭之。罢罢罢,你还是爽爽利利交出自己的首级来吧!”

曹操紧咬牙根,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微笑着道:“关将军,英雄也有落难的时候啊。我如今一时失算,战败至此,身处绝境,只余少得可怜的残兵败将在这深山峻岭、漫天风雪之中,饥寒交迫,走都走不动了。我一死不足惜,只是想到平生追求的英雄大业就将毁于今日,实在是心有不甘哪!将军当日之事还记得否?还望将军以昔日情谊为重,宽纵我等于危难吧!”

“咦,丞相之言好不卑怯!昔日关羽身在许昌,确实蒙受丞相厚恩,然白马一战,关某献身报恩,五关斩将,将丞相从危急中救出,爱才之恩德已经酬偿。今日若是再念昔日之情因私废公,我关羽罪无可赦呀!”

“不,不!虽是过去之事,但将军不知主君刘玄德下落,不得已守护着主君二夫人而身陷敌营,并非我曹操强使,乃将军奉公效国之举。曹某以仁爱之心待之,也是为将军的奉公效国之举而感动,绝非你我间的私情啊!大丈夫以信义为重。我素闻将军深晓《春秋》,一定知道庾公追子濯的故事罢?大丈夫以信义为重,人生在世若是无信无义,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作为一个男儿丈夫岂不是太浅鄙了么?”

曹操言之谆谆,关羽不知不觉地垂下了头。是杀了眼前的曹操,还是任他逃走……关羽一时间陷入了情感与理智的迷惘之中。

待关羽抬起头,只见曹操身后的残败将士一齐下得马来,跪在地上向关羽伏拜,一个个泪流满面。

“啊!主从之情……我怎么忍心对这些人痛下杀手呢?”

关羽的理智彻底屈服于情感了。他默默拨转马头,回到自己部下中间,说着什么。

曹操忽地清醒过来:“莫非是要我趁此机会逃走?!”于是和士卒一起慌忙策马朝山口疾驰而去。

等到曹操一行人马逃至山麓时,关羽才向兵士们大声命令道:“快!截住他们!”他催马奔向山谷,绕了一个弯子,才向曹操奔逃的方向追去。

途中,关羽又撞见一支惨不忍睹的人马。一瞧,原来是先前抵挡张飞掩护曹操逃跑的张辽等人,队伍中马匹所剩无几,武器尽失,士卒们几乎没有不负伤在身的。

“真凄惨哪!”关羽不禁为敌兵的惨状流下泪来,长叹一声,将他们统统放过。

张辽与关羽本是旧交,情谊不浅,事实上,性情中人的关羽正是不忍追杀处于悲境中的老友。张辽也察知关羽的心事,心中感动不已,也得以从死亡线上逃脱。

虎口余生的张辽一行很快便追上曹操,两支人马合在一起总数还不足五百,甚至连一面将旗也没有。

“唉!没想到竟落败到这种地步……”二人相顾,唏嘘良久。

当日黄昏时分,前方又突遇一支士气高涨、人马精悍的队伍,幸好不是埋伏于此的敌军,而是留守在南郡城(今湖北江陵)的曹仁特来迎接族兄曹操。

曹仁见到曹操平安无事,不禁喜极而泣。

“闻听丞相在赤壁战败,本想立即驱兵前往,又恐南郡城内空虚,被人钻了空子,只得默默祈祷丞相一路安泰,无事归来。”如今见到曹操得以生还,便欢喜得不得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曹操恍如大梦初醒,也不住地说:“我也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哩!”

说着话,一行人进入南郡城里。自赤壁鏖战以来,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好好休息了,到了南郡城总算得以放心安歇,简直有重回人间之感。

洗去战尘,食下温热的佳肴,痛快地大睡一觉之后,曹操忽然又仰天长叹:“……啊!啊!”并垂头呜咽,泪如雨下。

近侍不解地问:“丞相!为何如此痛哭?赤壁之战虽不幸惨败,可是现在总算来到南郡,人马武器一样都不缺,有朝一日我们还可以卷土重来呀!”

不料曹操摇着头道:“我刚才在梦中遇到故人,就是远征辽东时病逝的郭嘉,要是现在他还活着该多好啊!我也到了念思故人的年纪了,想想真是可悲啊!诸位,要嘲笑就尽管嘲笑我吧!”

他又捶打着胸脯号泣:“哀哉!痛哉!郭嘉呀,你怎么就离我而去了……”隔了一会儿,他又将曹仁唤到近前吩咐道:“你有生之年,必向敌国讨还赤壁之恨,一雪我奇耻大辱!眼下我们只能先回许昌,重整军备,以图他日再起。你一定要好好守住南郡,即使敌兵前来挑衅,也万万不可贸然出击,牢牢固守便是。”

荆州南郡至襄阳、合淝一带,如今对于曹操来说,已然成为极其重要的国防前线。

曹操返回许昌之前,再次叮嘱曹仁道:“我给你留下手书一封,里面详细写着守城计策,倘使遇到危急情况,可打开此信,内中所言便是我的命令,你可依计实施守城之策。”

此外,曹操又命夏侯惇守备襄阳城。合淝一带尤属重要之地,故他命张辽担当守备,并以乐进、李典二人为副将。

安排万全之后,曹操才动身离去,侍从的大将及大部人马尽皆留了下来,故此随同他一起返回许昌的士卒仅七百来人。

再说刘玄德这厢——

夏口城内,捷战的凯歌响彻四方。

张飞、赵云及其手下将士先后从战场归来,手里提着敌将的首级,肩上扛着虏获的各色战利品,纷纷角逐竞胜,在军功账上记下各自的军功。

议事大厅上,刘玄德居中,孔明侧立一旁,众人将他们围在中央,齐声欢呼,共贺胜利。这时,关羽也率人来到厅上,却只悄悄行了拜见之礼,全无胜利喜色。

“哦,关将军回来了,众人等候你多时了!曹操的首级一定就在你手上了?”

“……”

“将军!为何垂头而立,面有不快之色呀?快快过来说说你的战绩,好在军功账上记上一笔!”

“不,我没什么……”

关羽的头垂得愈加低了,说话声也变得像女人一样,细声细气,扭扭捏捏。

孔明蹙紧了眉头:“你怎么了?你说没什么,是什么意思?”

“其实……其实此役我并未建功立勋,我不是来表述功绩的,是来负荆请罪的。请军师依照军法处罚我吧!”

“你……莫非曹操一行并未逃向华容道?”

“军师确有先见之明,曹操确实是逃向华容道去了,不过……关羽无能,没能截杀他于华容道!”

“没能截杀?你是说曹兵从赤壁逃散而至,早已溃不成军、败残困惫,而以关将军的强马精兵居然仍战不过他么?难道曹操如此能战?”

“……不是……让他逃走了。”

“那么,虽没有取得曹操的首级,一共截杀他手下的大将士卒多少?”

“一个也没有生擒……”

“那么首级多少?”

“一个……也没有。”

“啊?!原来是如此。”

孔明闭口不再追问,只是用那双澄澈的眼睛盯着关羽良久。

“关将军……”

“在!”

“莫非你是念曹操旧日之恩,故意让曹操逃脱的?”

“事已至此,关某没什么可说的,只听凭军师处置……”

“住口!”

孔明白皙的脸庞登时变得通红,大声呵斥着,随即回头向身后的武士命令道:“王法乃国家之根本,关羽以私废公,无视军令,是可赦孰不可赦!来人!快将这个懦夫怯汉拖出去斩了!”

孔明如此怒由心底生,刘玄德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

平素性格优雅,不喜不怒的人,一旦暴怒起来,往往令人尤感可怕。况且孔明身居军师之位,素来严谨自持,不苟言笑,连说话声音都很细,今日却恶声恶气地断然下令“斩!”不由得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战栗不安,不清楚接下来究竟怎么办。

“军师!”

蓦地,急急跑至孔明的面前,颤抖着双膝,满面哀容,仰头恳请孔明的不是关羽,却是刘玄德!

“军师!我与关羽昔日桃园结义之时曾发过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如今斩了关羽就等于我也命该当绝啊!关羽今日之罪实难赦免,可我愿免他一死——不,不是免死,只是将处罚留待以后,来日必要他建立大功弥补今日之罪!……军师,我不是让你罔顾军法,只是想可否将处罚稍稍延缓时日,给他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如何?算我刘玄德求你了!”

虽身为主君,刘玄德却为了臣下的一命,对自己的臣下几乎就要跪下来求情了。

孔明似乎显得十分为难,他终于略略扭过头去,望着旁边说道:“罪无可赦。治军必须军纪严明,不过,且照主公说的,就暂缓对关羽的处置吧,留待日后再科罪!”

数万名俘虏被从赤壁运送至东吴。

吴侯将其大部编入自己军队,组建了一支大军,加之装备得到补充与增强,于是信心十足地渡过长江,向江北压来。

“刘玄德派来的使者到了!是个名叫孙乾的家臣,带着礼物,说是要来庆祝胜利!”

这一日,周瑜正坐在中军营帐内,兵士前来报告。自赤壁大捷之后,不止是周瑜,就连最底层的士卒在内,全军上下个个都意气风发,自觉吴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简直就是天下无敌。而仗着此气势,周瑜便开始部署攻打南郡,目下已经连拔五寨,逼近南郡城下。

“哦,是刘玄德派来的使者?快请进来!”

很快孙乾便被带入营帐。

主客一通天南地北闲谈之后,末了周瑜突然问孙乾:“你家主君刘玄德还有军师孔明现在何处?”

“在油江口。”

“哦,油江口?”

周瑜的表情变得诧讶起来,接下来谈兴也不那么浓了。酒宴即将结束时,周瑜对孙乾说:“请你回去转告一声,不日我一定会亲自前往答礼。”事实上周瑜下了逐客令。

第二天,鲁肃来见周瑜时忍不住问道:“都督,昨日为何神情凝重,发生什么事了么?”

“嗯,刘玄德眼下已经屯驻油江口了,你说我焉能听过就算了?”

“这又是为什么?”

“他将阵地移至油江口,显然心怀不仁,已有攻取南郡之野心,我们东吴大军耗费那么多的军马钱粮,好不容易取得赤壁大捷,可现在仍未尝到胜利果实,倘使让刘玄德先下手捡个现成得了南郡,那么我东吴此战究竟是为什么?岂不是变得毫无意义了么?”

“此事我也觉得不可掉以轻心。”

“所以,我想尽快动身前往刘玄德的阵地去探察一下,密切关注他的动向,你替我准备兵马和礼物之类的吧!”

“明白!我也随都督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