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叫康正行,行星的行。」 ,一九九八。

康正行

我想,再过不久这个夏天还是会过去的。

有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过,如果当我游荡在哪条路上,突然试图起个头,哼唱出一首很喜欢的歌曲,却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歌名,也忘了曲调怎么转折,怎么哼,都是几句「啦啦啦……」那样不成曲调。

当我百般苦恼的时候,就可以选定一个空旷的街角,停驻。

深呼吸,把眼睛给闭紧,保持微笑,然后等一等,静静地聆听这个世界的声音。

就像是哪个谁,在我身旁轻唱着。

这个神奇招数的诀窍就在于,切记,一定得循环呼吸,吐气,像现在的我这样,深呼吸,吐气,微笑,然后等一等,再呼吸,吐气,微笑。

起初,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会相信这一个愚蠢并且无聊的招数,而害羞地默默咳笑了几声。但后来又会尽力说服自己,起码应该要尊重这个,由那位朋友告诉我的「神圣仪式」。于是,我摆出认真又正经的姿态,站在原地,继续深呼吸,吐气,微笑,等一等。

我没有办法估计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也不确信在我闭上眼之后,这个世界会不会就这样跟着静止。

意料外的是,我突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对,温暖。

因为有机会重新聆听原本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发现我正在重新认识这个小镇,然后开始「怀念」起,自己曾经在这个镇上发生过什么事情的那种「温暖」。

像是,街上接二连三的喇叭声,附近国小的导护妈妈,仔细看守小朋友的交通安全,我曾经牵着她的手过马路,以及隔条巷子的二楼,放着嘲杂的摇滚音乐,那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英国摇滚乐团「Blur」;或像是前面店家养的猫,爪子刮着玻璃,轻声发出了讨人同情的小小哀号,像是我五岁那年,捡到的流浪猫,胖胖圆圆的,我都叫她「月球」。

现在的时间是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一日,就我所知的小小世界里,某些人正在关心的是,今年的圣婴现象,可能会让地球出现的历史高温,而地球是不是会毁灭?

但我想,绝大多数的人更在乎的应该是,看过「铁达尼号」几遍?为了杰克沉入海底而哭过几次?还有,就算是英文单字会的不多,那一首「My Heart Will Go On」也一定会唱两三句。

不过,这不是我所关心的,这一切全?部?都?不?是?我现在最应该关心的。

我现在最关心的是,如果现在的我选择继续呆站在这个角落,等待奇迹降临,今天早自习的数学期末试势必完蛋;但是如果我选择张开眼睛,赶赴学校的考试,也许我一辈子都会因为记不起这首歌到底是怎样哼的,而让我对未来的人生愤世嫉俗。

十七岁这年的夏天早就开始,我站在东部这个正在没落的小镇里头,还算繁荣的街道上,朝着「瀚阳高中」的方向,停下脚步,穿着汗水湿透了的学校校服,扛着塞暴课本的背包。高二的日子开始倒数,距离大学联考还剩下三百八十六天,距离参考书试题全部完成还剩下五千四百六十九页,但是距离未来,到底还有多远?

今天天气晴,微微的凉风吹过了我的额头,干了汗,擦肩而过的路人有没有哪几个认识我的,也许都在低头嘲笑我现在的愚蠢行经。不过我始终保持微笑,充满耐心,充满信心,期待那一首我忘了怎么哼唱的歌曲,也许在某一秒钟会真的在我的耳畔唤起记忆。

所以我持续微笑地等待着,而我想那个微笑,绝对是让我看起来加倍愚蠢的主因之一。

在这一群路人甲乙丙当中,我也只是其中之一,不会有谁特别记得我的。

但是,就像大多数的人一样,这辈子,我只希望被某个人记住就够。

而我的名字,叫做——。

「康正行!」

康正行。

「康?正?行!」

对,康正行,健康的康,正义的正,行星的行。

「康……正……行……!」

等等,我皱了皱眉。

没有听错,这个熟悉的声音。

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被这个家伙从后脑勺狠狠一击,我失去重心往前扑倒。

他是故意的。

没错,这个叫我名字的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除了他,不会有其他人用如此既幼稚又暴力的方式,试图让我意识到他的存在。

我在瓷砖道上,眯着眼抬起头,太阳刺眼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身形轮廓,背光的黑色身影,他微微地扯起了笑,伸出左手拉起了倒坐在地上的我,他的手掌心上有着篮球练习生出的茧,热热的,湿湿的。

「你中暑了喔?」他反复地把手心贴上我的额头,然后再试试自己的,不过我真的很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中暑跟感冒之间的差别?

「没有。」我把他的手拨开。

「我载你去保健室。」

「我没有中暑。」

「保健室可以吹冷气。」

我想他是一个永远抓不到重点的人。

「上车。」

上车。

他硬是拉着我坐上他的「Spyder」,y,Spyder,这辆他骑了好几年的捷安特越野。

「Spyder」这个名字是来自于一九五零年代出产的保时捷五五零跑车,代表美国最叛逆的男人「詹姆士?狄恩」,他在一九五五年过世的那场车祸所开的车款(是他跟我借走的那本「詹姆士?狄恩传记」里看到的,我想那是他阅读过除了漫画书之外,唯一一本课外读物。)而他所骑的这辆「Spyder」的把手,是他在一九九七年的那个暑假,在他一个人举办的「脚踏车环岛旅行三十天」中撞歪的。

他叫做余守恒,守护的守,恒星的恒。

从一九九一年认识他以后,我就开始相信,原来地球上,真的住着从别的什么奇怪星球来的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