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霏霏细雨连绵,青灰色的石板小巷被雨水浸成青黑的墨色。胡兰成和张爱玲走在这曲曲折折的小巷弄里,看不到晴朗的可能。两人共撑一把伞,却没有心思遮蔽自己或对方,各湿了半边。张爱玲默默地走,听着胡兰成的话,寻思自己在他生命中的位置。胡兰成再心虚,也是振振有词:“我这出逃以来一直都是别人来照顾!都不是亲人,又都待我像亲人,但我又不能像对青芸,对你这样放了心去撒泼赖蛮!只觉得处处是抱歉不安。范先生总是安慰我,人是有欠有还才来相遇,但我又不喜欢世缘是这样拖累沉重!相遇是美事,是像鸟来栖树梢一样,怎么会成债务关系?”

张爱玲轻声地应答一句,对胡兰成都是掷地有声的警句:“但苏轼还有一句‘捡尽寒枝不肯栖’呢!”

胡兰成当下默然,知道张爱玲这是在反诘他对感情的态度。张爱玲既然点了题,她必须接续:“斯先生说,小周被抓了,说你要出来投案救她!”胡兰成沉默了一下说:“但我也还没有魄力走到这一步!”他没有否认,这样来回答,张爱玲惟是心头扎一针般刺痛。

胡兰成愤然说:“她是受我连累才被抓!她只是医院一个看护,每天都在那里救人命,干汉奸个什么事?我凑到钱还得想办法去把她弄出来!”

一针之后还有一针,张爱玲望着漫漫细雨,真是绝望了又绝望,说道:“你这样为她,命也要舍!我只好请你在我跟她之间做个选择了!这样,你不两难,也少一个人受苦!”

胡兰成微微感到震慑,他看着张爱玲,几乎要被她这一逼问给困住了,但他也还镇定,赌气说:“我不选!我没有可选的!我做孩子就知道,天地间只有惜忍,没有拣选!小周被抓我心急如焚,但我也还沉住了气,要是你被抓,我怕现在也已经跟周佛海他们蹲在一道了!”

张爱玲的态度里流露出她的倔强与执拗,说道:“你这话宽解不了我!小周若是性命交关,你还是要去的!我在上海风里浪里都不担惊我自己了,现在担惊你不算,还可笑到要去担惊武汉!我没有办法这样!”

胡兰成一心认定张爱玲会明白,便无所顾忌地说:“你总相信我,我头脑还不糊涂,不会去冒无意义的险!但你要我当你面说,我舍了小周,我说不出,也做不到!君子之交,死生不贰,情爱都还在这之后!更何况,你在我这里还有比君子知交,比情爱更深的所在,你要问,只能说是天上地下无有可比,我还怎么挑拣?我选,我是委屈你,我也对不起小周!”

胡兰成解释自己的心境仿佛天宽地阔,但他的爱情却是曲折蜿蜒的小巷,没有尽处,没有归路,张爱玲茫然,胡兰成的话烁烁动容,但她听来全是空话,她激动地说:“我没有你这样大的志气,没有天上地下,没有君子小人,我的心里只有你和我!在我这里,你是绝对的,也是惟一的,我若有一条命,是给你,就不会也不能再给第二个人!我爱你就只能是这样!我不要‘雾数’,那种散乱淤塞的忧伤!昏暗,污浊,我不要!”

胡兰成知道自己给张爱玲的是昏暗污浊,深感自惭地说:“能清刚简洁自然好!但这样修边修幅,到底不是我这个人!人世渺远浩瀚,是浮云千里,光景无限!是烂漫又庄严!这样断裂切割的情爱只能是西方的!是理,不是情!情是花开,是自生自美自凋谢,无可干涉!我不为小周的事辩驳,我只要你明白,我不能选择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我不这样来爱你!是‘真’的不能选择!世间一切最好的东西也不能选择!我和你既是真,更是极致的好!你总会知道的!”

胡兰成也有他的执拗与倔强,他拿高广来对张爱玲的独专,张爱玲几乎被他说服,但她那因为爱情而纤细脆弱的心在呐喊求救,这是一段足以叫她灭顶的恋情,而胡兰成却还依然可以进退有余。她低低地垂着眼,下最后的判决:“美国画报上有一群孩子围坐着吃牛奶苹果,你要这个,你就得选择美国!是看着叫人心里难受,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说最好的东西是无可选择,我完全能懂!但这件事,还是得请你选择!你是知道我,再喜欢,也可以不要!但我要的定归要!就算你说我是无理也罢!”

胡兰成在这景况下,愈是连一句哄张爱玲的话都不肯说:“是我无理!但你这只是在问我争一个道理吗?小周现在人还在武汉的牢里,我在全国通缉的榜单上,你为两个这样的人心里过不去,你不太傻吗?世景荒荒,我跟她连能不能再见一面都不道”

“你要见就得见!我相信你有这本领!”张爱玲忽然抬眼望着胡兰成,“你和我结婚的时候,婚帖上写着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张爱玲将下这最后一军,状况突然胶着了,胡兰成无法应答。雨急急下着,两人半身都快淋湿了,却伫立在一条陌生无人的巷道里,两面有壁来夹,更显得进退无路。一把伞,两人只能这样面对彼此,仿佛天地之大也只留给两人这方寸之地。长巷和沉默一样无情,张爱玲未料到胡兰成是一字不给,这样的决绝。她眼里有盈盈的泪。失望地说:“你到底是不肯!”

胡兰成紧抿着嘴望向雨里,他是被张爱玲逼进了死角,动弹不得,而她也只是问他要这一点看似这样卑微可怜又简单的承诺,他更难受,更不愿给。

张爱玲久久听不到回答,似是割断结发,摔裂瑶琴地一叹说:“我想过,我要是不得不离开你,我也不至于寻短见!我也不能再爱别人!我就只能是萎谢了!”

胡兰成胸口紧紧一缩,抽了一口气,那致命的痛使他有了感觉,但是似乎晚了,张爱玲那最忧伤的一刻随着话出口,宛如裂帛,已经成千古绝响。雨水从伞篷裂缝滴到胡兰成脸上,竟像他的眼泪。张爱玲拿出手绢,替他擦去,脸上无限凄然惨伤,却还能一笑。他握住她的手,蓦然觉得手心里是空的。

两人兜转回来,也还有家常可说,只是那背后的惨伤要张爱玲独自咀嚼,她请求说:“我该回去了!走前总让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吧!”胡兰成默默引她,到了门前,他松开手,张爱玲又笑,嘴角上是说不尽的哀伤。

那柴门开合声,呼唤声,偶尔也有乡间的狗叫声,和斗室里一张竹床,一切都昏昏黄黄地罩在油灯里,张爱玲觉得自己恍恍如在另一个世界。外婆避出门,秀美跟去叮咛,无疑是留出空让胡兰成对张爱玲解释。胡兰成试着说明,但语气表情并不自然:“秀美为了让我安心住她娘家,只能跟左邻右舍说我是她丈夫!乡下地方,我也得顾虑秀美的难处”

张爱玲倒也点头,没有说什么,这间屋一角还漏雨,用木桶接着,滴滴答答。张爱玲问他夜里冷不冷,又看房间的床,是两个枕头一套被褥。屋里另有一张板床也搁着被褥,她不愿意多想,胡兰成看到她的眼光,也没有再解释。范秀美这时回来,见他们坐在床上,就坐到床边凳子上。胡兰成神情讷讷地让她安心,勉强笑道:“我还一个劲儿催她回上海!这天又湿又冷”

秀美答得却随意:“也不会是天天这样!我看张小姐住下来吧!你在,他有人说话,日子好过得多了!”张爱玲看她说话,做针线活,讲到“他”时,自然又亲,看得眼睛又要泛起水雾来了,既是委屈,又是羡慕,还要称赞,她是见了别人一点好处,也不肯骗自己的,口中夸道:“我刚才看你绣的这只狗,绣得真活!那头就偏那一点,就不一样!”

范秀美喜滋滋看着手里的活说:“是吗?我是打发时间!难怪胡先生常说,得抛一赞胜黄金万两!我现在也明白了!”胡兰成看见张爱玲那眼里的恋恋不舍,她是恋着有他的地方,对她,那是人世间最温暖的所在。

张爱玲走时仍阴雨绵绵,胡兰成拿伞罩着张爱玲,一路撑到码头船上,又把伞给她:“你拿着!这雨会一路下!”

张爱玲声调突然转为急促:“不拿伞!”

胡兰成明白她那苦而矛盾的心情,她是不要散啊!他笑着安慰她:“拿布伞!拿着!”他拿给她的是一把油布伞,这一转是不散,就海阔天空了。

张爱玲痴望着他,眼里有无限的仓皇。船开动,离岸渐远,船上的人声嘈杂推挤,她无动于衷,紧紧靠在船舷边望着,他还站在那里,还站在雨里送她。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滔滔而下,她哭她的爱,哭她心里的委屈,哭她的绝望但又不能心死,她爱胡兰成这样深,他的感情却像这千古的浊浊黄滔,不能清澈见底,而她无能为力。这一路回去也无风景可赏了,只是灰灰的天,蒙蒙的雨,山也远了,人也远了,惟有一把油布伞,是她千辛万苦得来的情感归宿。

张爱玲回到拥挤的上海,重上拥挤的电车,她的命运正如在车里一样,退了又退,避了又避,蜷缩一角,只求能有一方立足之地。然而终究还得下车去,另寻安身立命的天地。

张爱玲仍继续给胡兰成写信,这是她循例的倾诉方式:“船要开了,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个人雨中撑伞站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随信附上汇票一张,想你没有钱用,我怎么样都要节省的。现在知道你在那里生活的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你不要为我忧心!”

温州外婆家附近,平日安静的巷道也突然出现了士兵,胡兰成与范秀美两人犹如惊弓之鸟,避到诸暨斯家。范秀美一路伴着胡兰成逃下来,他满心的抱歉,却还贪恋她的温存呵护。欠债欠得还不胜还,惟有不还。

一九四六年夏初,局势稍稍和缓,有人请苏青去编副刊,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要她改名。张爱玲老老实实劝慰她说:“现实也得考虑!你去当主编,我也有条出路可走!我是不介意改名的,我这名字是一直都嫌它俗气,趁机改了也好!”

苏青显得很沮丧,她办刊物那意气风发的神采已经不见了,悲苦地说:“你算好的!有个姑姑给你挡一挡,靠一靠,我这一转身,老的老小的小,谁让我靠?现在又这样恶名在外,再嫁也没有人敢沽问斤两,我预备把自己挂在绳上,就这么风干了算了!”

烦心事既解决不了,索性不再去想,苏青转而关心张爱玲,问道:“有他的消息吗?”

苏青谨慎地问,张爱玲微微摇头,她现在不能相信任何人,苏青的话如雪上加霜:“真是天罗地网要捉南京那帮人,听说周佛海在押解的囚车上,哭得一塌糊涂!他太太也被抓了!”

忧患是这样深,张爱玲还得强自镇定。只有单独和炎樱在一起,她的脸才能不掩饰地沉下来,即使炎樱说“昨天晚上蚊子在我耳朵边上嗡嗡!我就说,讨厌!兰你!走开。”也不能逗笑她。炎樱坐上张爱玲公寓屋顶最高的一点,拿着照相机拍这城市的景象,问道:“如果离开上海,我最想念的……你猜是什么?”

张爱玲平直地回答,没有逗趣的力气:“飞达咖啡馆的香肠卷!”

“那是你最想念的!我最想念你家阳台,我这么矮,难得可以站得这么高!”炎樱突然站起来,跳下这一高层,变成张爱玲站在高处。她夸张地叫:“天呀!这真是不能再高的高了!”

张爱玲笑着,一手叉腰,苍苍望着天际。炎樱按下快门,她发现张爱玲瘦到只剩两条细长的腿,裙子松松地挂在腰际飘飞在风中。炎樱知道她为情所伤,却没有话可安慰她。

胡兰成反锁在斯家阁楼上埋首写书,范秀美每天攀到阁楼开锁送饭。张爱玲托经过上海的斯家人带给他烟和进口的安全刀片,还有信:“你说你在阁楼上,房门反锁,只有秀美早晚送饭,你还能自娱是仙人楼居,楼下人寰,我想着只是万般疼惜!你也像是王宝钏,即是破窑里的日子也如宝石的川流”

东西件件都是张爱玲的心意,胡兰成却只能端坐默然,无以为报,纵使回信上万般深情也终是个空:“我在阁楼,不知人间岁月悠悠,我写《武汉记》,逐日三千字地写去,竟像是重新学习文字,尽管写时诚心诚意,却发现写的东西往往对自己亦不知心。但有时写来觉得好,又恨不得立刻拿给你读,想得你夸赞!今晚窗前月华无声,只觉浩浩阴阳移,无有岁序甲子,真好比是炎樱妙年!又想起了你说的李义山诗句‘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我在忧患中也还幸得有你为我开来一扇窗,使我得以对窗冥思,亦或张望。烟我抽了,刀片舍不得用,连封纸也不拆动小心放在箱底,如同放在我心底。”

窗外再光华的月色,再温暖的日辉,也与张爱玲无关,手下没了她爱的文字,身边没了她爱的人,她一颗心凄凄惶惶,无着落处,只是过客一样地倦倦没有神思。

这日,柯灵很兴奋地来找她,开口便道:“有人想请你写电影剧本!”张爱玲如惊弓鸟,她为汉奸的罪名已经搁笔保持缄默一年了,不免狐疑地问:“怎么可能?”

暑热天,也因激动,柯灵头上还冒着汗珠,他解释说:“是导演桑弧想跟你合作,他跟吴性栽合办了一家文华电影公司,需要开业力作,龚之方和唐大郎也加入,负责宣传。他们一提你,我马上拍胸脯把这件事承包了,你说怎么样?”

张爱玲还在踌躇地说:“我没有写过电影剧本!我不会写剧本!”

“可你写影评,你看了不少电影呀!写作这件事一通百通!我拿本剧本样子,你研究研究,马上就开干!人家还想先请你吃饭,当面邀请你,大家也认识认识。”

张爱玲不参加应酬,爱惜文名的秉性一如既往,断然说:“吃饭就不要了!这件事我回去想想!我不愿意做没有把握的事!”

柯灵看她这样犹豫不决,禁不住要着急鼓励她道:“现在风声没有那么紧了,这是你东山再起的大好机会!不说别的,解决现实问题也很需要,剧本的稿酬不比小说的稿费要低。”他是真心为张爱玲打算。一说到饭碗问题,凡人不免低下头去,尤其是张爱玲,公寓还是姑姑付的房租,她又有什么资格珍惜羽毛。

一九四六年冬,胡兰成心里还是放不下张爱玲,在斯君的陪同下悄悄回到上海。张爱玲已燃尽了所有的情感,虽然表面上她还是那个她,可谁都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壳而已。屋里装饰的颜色与摆设没变,变的是人的心。胡兰成坐在桌前,张爱玲坐在床上,这样久别的两人却只是枯坐无言,各有心事。

张爱玲随口问,胡兰成无心答,他们之间的隔阂放得下一条遥遥相望的银河。胡兰成闷着头话不多,张爱玲也不再发问。毕竟张爱玲是妻子,她想起从进门到眼下,还没有递上一杯热茶,就起身说:“我去沏茶!”胡兰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从麻木静默中激灵醒来,生气地质问道:“刚才斯君在,你怎么不沏?”

张爱玲不防备胡兰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一时竟呆愣住。既然开了口,那气恼是一定得发泄的,胡兰成索性直说:“人家迢迢路远伴我来上海,一路也够辛苦。你茶水不问一声,连午饭也不留人家一下!我实在尴尬!”

张爱玲委屈又理所应当地说:“没打招呼不留饭本来就是我跟姑姑的习惯,我自己弟弟来也是一样!”

胡兰成对此早就看不惯,便想借这事一浇胸中块垒,责备道:“自己人克己一点也就算了,你不留青芸,我一句话没有!但是斯是朋友,又这样为我们带信带东西往返奔走,你不能连这一点待客的道理都不懂!还要青芸来圆,把客人领回她那里去!”

张爱玲心里气苦,没想到胡兰成竟拿青芸来比她,当下便哭了,哽咽着说:“我是招待不来客人的,你本来也原谅!我也不觉得我这有什么错!”

胡兰成也愣住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缓下一口气要讲出自己生气的理由,却反而是又加了张爱玲另一条罪:“你总是以自己的习惯去待人处事,当然不觉得有错!但在别人眼里,也有过不去的地方!比方上回你借住斯家一晚,拿了人家的洗面盆来洗脚,这样上下不分,斯先生路上说起来是当笑话,我听了也觉得不高兴!”

张爱玲小孩般辩白抱怨说:“我也不懂他们有这些规矩,草草过夜,我也不能麻烦人家替我备两个盆,一个洗脸一个洗脚!他把这种事也能拿来说!他来上海,见了我也说小周的事,说你怎么样着急要拿钱托他去汉口营救。我听了生气,钱我是怎样辛苦省来给你的!也还有很多话,是他说你的,我都希望他别说了,他还不知道,坐下就说个不停,实在太不识相!为了你,我待他已经够了,再过是不可能的!”

张爱玲把话说完,转身就走出房间,胡兰成不快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吭气。

张爱玲来到阳台上嘤嘤地低声哭,用手背不停地擦着眼泪。姑姑一脸无奈地走来,轻轻拍拍她说:“我出去。”张爱玲点点头,姑姑看了她一眼,叹口气没说话,就出门了。

张爱玲背转身去,又哭了,她真是有满腹的委屈说不出。胡兰成手里拿了一件衣服走过来给她披上,没有说话。两人并肩站了一会,他才歉意地说:“我一个人关在阁楼里过了八个月,连话也不会说了!对不起!”张爱玲把眼泪擦去,默不做声。

吃过晚饭,张爱玲收拾饭桌。胡兰成则在阳台上吸烟看着上海这座城市的夜色。他在乡间住久了,蓦然登上高楼觉得很不真实。张爱玲在厨房里洗碗,心情仍是沉郁郁的。

胡兰成适应能力极强,一顿饭,几支烟便激活了他的情绪。他拉着张爱玲并膝坐到床上说话,张爱玲勉强笑着,眼睛游走向窗外。

胡兰成说话一向都投入,何况是压抑了近八个月,他也不看张爱玲的表情,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着体己的话:“我和秀美在逃难的路上草草结亲,最初只是为了遮人耳目,越是觉得好像利用了人家,越是作假亦真了!秀美十六岁被卖到斯家做姨太太,我头一次去她家里做客那年,她才二十三,一个女儿七岁!当年见面都以长辈相称。她也没想到,二十年后会因为伴我出亡,伴出这一段来!后来这件事斯家大概都知道了,我又借住在人家的家里,虽然不下楼,心也不安。清明他们一家回来扫墓,都知道我在,竟也没有人说什么话!我这人是人家责备我,我未必臣服,人家同情我,我反倒不好意思!斯家大娘从我年轻,给我零用钱和给自己孩子是一样的!我这趟逃亡,留不留我也只是她一句话!你看了我的《武汉记》,会更明白!你看了吗?”

张爱玲扭过头,淡漠地说:“没有。”

胡兰成笑着问:“我拿出来放你桌上了呀!怎么不看?”

张爱玲不愿意听他说那些事,看他无意识地炫耀自己的女人缘,虽心已成灰,但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地说:“我看不下去!”

胡兰成听了一脸讶然,以为是自己写得不好,他只想到笔墨文章的事,甚至连小周都没想到。他突然半顽皮半认真地生气,打了张爱玲的手背一下,戏谑道:“可恶!你就不肯看我写的……”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张爱玲愤怒的骇叫声打断。她立刻从床上起身,背着墙怒目望着胡兰成。胡兰成愣住了,这一声对他真是惊天动地,他木然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张爱玲。

深夜,胡兰成睡在客厅沙发椅上,他难已成眠。也许他睡去片刻,再睁开眼,天已薄薄透着微光。

胡兰成坐起身来,揉揉脸,轻轻推开张爱玲的房门进来。他坐到床边,怜惜地看着张爱玲蜷身裹着棉被。他怀着忏悔之情伏身下去拥抱她,亲吻她。

“兰成!”张爱玲反身抱住胡兰成,凄切地唤他一句,两手紧紧箍着他,眼泪簌然落下。

胡兰成抹去她的眼泪,也没有话可以说。他又吻了一次她的额头,替她把被子盖好,在拂晓的微光中走出房间。

张爱玲卷着被子侧过身来,脸上泪痕尚在,在曙光微明的天色下晶亮亮,像朝露,一夜的寒冻。情是这样磨人,无穷无尽的浪似的一波一波朝她打来,她惟只能放手任其沉浮,去来,去来……

一九四六年底,黄逸梵回国了。她见张爱玲瘦得一身骨头,很是诧异,而张爱玲在母亲面前显得笨手笨脚,表现失灵。去看过弟弟之后,黄逸梵觉得很有必要与张爱玲好好谈一次心。这么多年来,母女俩难得就着一盏灯相对而坐。张爱玲知道舅舅对自己有偏见,解释说:“我知道舅舅他们不高兴!但我跟他们也说不通道理。小说就只是小说,事情给了我灵感,我写也未必就是写那些事!”

黄逸梵说:“他是旧派的人,你也不用太去在意他们的想法!但你几年不走动是你做晚辈的失礼,你只有这么一个舅舅!他们一直很疼你,要说你两句,你也得听。我其实要问的是你跟那个人的事。”

“求你……不要问……”张爱玲低头望着自己的脚趾,委屈又低声下气地哀求黄逸梵,她心里最顾忌也最害怕面对的其实是母亲,而她从没有准备好要跟母亲谈她自己。

黄逸梵冷静地说:“维葛在新加坡被炮弹炸死,我枪林弹雨下替他料理后事,联络英国的家人,把他的骨灰运回去。爱一个人,你得要有替他办后事的勇气!”

见张爱玲低着头不吭气,黄逸梵怔怔然地想着,又气又恨地说:“但你这勇气又远远超过了我!他是汉奸?”

黄逸梵仿佛想听张爱玲自己说,张爱玲依旧沉默不语,她的心针扎一样在流血,可是早已疼得没有了知觉。张茂渊适时从房里走出来,找了个借口将黄逸梵叫到一旁,艰难地开口说:“这件事,我觉得很对不起你!”黄逸梵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张茂渊心里难受,接着说:“我是看着她往里头栽!我想阻止,可是……”

黄逸梵打断道:“你比我更解她!你是对的!她要走的路,她不会回头!你陪着她,吃苦的是你!”

张茂渊眼眶突然红了,哽咽着说:“我……没有!”

张爱玲兀自坐在厅里,她最害怕面对母亲,正因为在生命最神秘的一处和母亲是呼应的。

一九四七年六月,胡兰成接到张爱玲的来信,信中第一句话劈头而下:“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我是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惟彼时小吉(劫的隐字)故,不愿增加你的困难。我把新近写了两部电影的稿费汇票共三十万一并寄给你。你不要来寻我,即便你写信来,我也是不看的了!爱玲”

夏蝉声唧唧,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逼促,千军万马地钻进人的心里,因为是静,所以格外响亮,因为是当头一棒,所以眼耳顿时清明,胡兰成拿着信,是沉到水里的静。

晚上,胡兰成蹲在码头边,看星星点点的渔火,看船下鱼货。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他与张爱玲这惊天动地的一遇,宛如火树银花,如今散落到江面,成这斑斓的星星点点。火树银花亦好,星星点点亦好,张爱玲之于他,是这样无所在也无所不在。天色更暗,当空有星,胡兰成仰望天星,张爱玲不是其中的一颗,惟是那撒满一天星斗的女仙。

为了提防胡兰成今后找来,张爱玲与姑姑准备搬家。工人进张爱玲的房间把书桌搬走,把沙发搬走,把床搬走。世界原本也可以这样干净。

傍晚,张爱玲又进来最后收拾,房间里只剩下地上零零星星的碎纸屑,还有那一蓬陈旧的丝绒窗帘。窗外是夏日的晚霞,极艳。

她蓦然在地上看见一张纸,上面写着“燕子楼空,佳人何在”,那是胡兰成到访未遇留下的字条。她一见心便一阵抽搐疼痛,但这痛也要过去的。她在那里蹲了片刻,这才起身,手里拿着她儿时的绿色鸵鸟羽毛扇,把纸条揉了,丢进外面客厅一袋垃圾里。房子空了,窗没关,风灌进来,窗帘呼呼地飞,叮当的电车声依旧。

张爱玲编剧的电影《太太万岁》,又一次创造了戏剧性的高潮。她斩断了一切烦恼,回到自己的写作事业上,借着电影的成功,她要重新出发。然而,有人在报纸上骂道:“寂寞的文坛上,我们突然听到歇斯底里的绝叫,原来有人在敌伪时期的行尸走肉上闻到High Comedy的芳香。跟这种神奇的嗅觉比起来,那爱吃臭野鸡的西洋食客和那爱闻臭小脚的东亚病夫,又算得了什么?”

张茂渊看了报纸担忧地说:“看这八方风雨的态势,是要下刀子来叫你闭嘴!”张爱玲沉默不语,她只是一心要写作,但眼看路又被封死了。黄逸梵劝道:“出国去吧!港大寄来了复课通知!你回去把港大的书念完,学费我来想办法!”

张爱玲这时候已经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她虽然被打击,但也没有绝望。尽管知道母亲会失望,她仍语气坚定地说:“我对念书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

母亲又要出国了,张爱玲还像她小时候那样,母亲要走,她并没有离愁。倒是黄逸梵年纪长了,自己有感仿佛这一趟出去不会再回中国,竟有些牵挂,她坐下来,和张爱玲促膝交谈:“我想我是不要再回来了!你弟弟我和他见了一面,他现在也做事了,我看他也就这样了!还是你,对你我特别不放心!我自己挑了难路走,但愿你能享福,结果你也挑难路走,还更难!你小的时候我还能安排你,现在连说你也都觉得多余!”

张爱玲真诚地说:“你说,我还是听的!”她不想伤感却又突然要伤感起来。母女俩相隔多年,已经不亲了,但是还有什么东西扣在彼此中间,紧紧地张弛着。黄逸梵拍拍她的膝头,什么都没说。这是她和母亲最后一次的交谈。

一九五零年七月,张爱玲参加了上海市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

参加的人排了一长列的队伍报到,清一色的人民装,大家都热烈地寒暄问好,充满热情。张爱玲夹在队列中,她显得比较安静,低头看着会议的章程,她不知道她穿的旗袍,外加上一件白色网眼小罩衫会那样醒目,惹来议论纷纷,不时有人从队伍里探头出来看她。

张爱玲明显地脱离整个社会的脉动,而她自己在队伍里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感到一种隐隐不安。

张爱玲用笔名创作的《十八春》在报纸上连载又引起轰动,张子静喜滋滋地来报喜说:“我同事每天都抢报纸看,我没说那是你!”

张爱玲已经没有太多得失的喜悦,她只是淡然一笑:“我还是不喜欢写连载!简直是和时间打仗!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真是十八春!”

张子静笑着说:“但总是能写了,比起前两年那样,是好多了!”张子静真心替姐姐高兴,他现在是大人了,但讲起话来还是小时候的软调子。张爱玲看着他,心里还有他小时候的样子。

张子静又问:“听说炎樱走了,你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张爱玲沉默着,她望着张子静,又望着白墙,她眼里流露的不是平日惯有的淡漠,而是一种深沉。

这天夜里,张爱玲收拾着行李,床上堆放着满满的,都是她的稿件,姑姑帮她整理,一份一份递给她看。好些稿件张爱玲都不愿带,姑姑看着有些心疼,这是她近十年的心血。姑姑语气尽量平淡地说:“你这次倒是想得开!”张爱玲苦涩地说:“我其实什么也带不走!”她的心里钝刀切一样难受,忽然将头往姑姑肩头一倒,这些年她们最亲,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张茂渊那七情六欲淡泊的心,一下子也难受了,她哽咽着说:“你别这样!我真舍不得……”

张爱玲哭得语不成调:“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这么多年……”

张茂渊也哭了,她到底还是收住了眼泪,拍拍张爱玲的背说:“是你陪着我……讲好了不哭!不通信!我不挂记你,你也别挂记我!”张爱玲哭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