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 五、一个月之后

“你怎么了?好几次去看你,你都不见我,很担心你啊。我还以为你精神不正常了呢。哈哈哈,不过你瘦多了。你家里人也真有意思,也不告诉我详情。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啊?”

“嘿嘿嘿,我是不是像个幽灵啊。我今天又照了照镜子,好吓人呢。没想到精神上的痛苦居然让人这么不堪,我大概是活不长了。我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你家的,浑身没有力气,就像踩在云上一样轻飘飘的。”

“到底是什么病呢?”

“我也不知道。医生也是敷衍塞责,说是严重的神经衰弱。而且还咳嗽得特别厉害,说不定是得了肺结核。不是说不定,十有八九是得了这个病。”

“你又来这套了。像你这样神经衰弱的话还了得。是因为你父亲的事思虑过度吧?我看你就别老想那些事了。”

“不是因为那个事,那事已经彻底解决了。其实,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

“啊,是吗?那太好了。我最近也没有留意看报纸,这么说凶手已经抓到了?”

“是的。但是,那个凶手,你不要太吃惊,不是别人,就是我啊。”

“啊,你是说你杀死了父亲?别再说了。咱们还是出去散散步吧,说点高兴的事好不好。”

“不用,不用,你先坐下。我跟你大概说说情况,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你好像一直很担心我的精神出了问题,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我的精神一点毛病都没有。”

“可是,你竟然说是你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也太荒唐了。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呀。”

“不可能?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了。你不是说你父亲被害时,你就躺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吗?一个人同时在两个地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啊?”

“那是不可能。”

“那不就没的说了吗,你就不可能是凶手。”

“可是,即使是躺在床上,未必就不能杀死屋外的人。对这一点,似乎谁也没有意识到。我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直到两三天前的晚上我才突然想到的。父亲被杀死的那天晚上,一点左右,二楼的窗外有两只猫在闹猫,叫唤个没完没了,声音特别大,实在吵得受不了,我就从床上起来,想打开窗户,把那两只猫赶走。人的心理作用真是奇怪,常常会忘记非常重要的事情。然而又会因极偶然的契机突然想起来。就像坟地里突然出现的幽灵一般膨胀成巨大的异形物浮现在脑子里。说起来,人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其实就像表演惊险杂技一样危险,搞不好就会一脚踏空摔成重伤。可是世上的人居然能若无其事地活着。”

“你快说啊,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你耐心地听我说吧。我突然想起父亲被害那天晚上一点钟时我还醒着的原因了。在这次事件中,这个原因是非常重大的问题。平时,我只要躺下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都不会醒,可是那天深夜一点钟还醒着,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在此之前,我从来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是那天的猫叫声让我想起来了。出事那天晚上也是这样,因为猫叫声,我被吵醒了。”

“出事跟猫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啊。你知道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学说吗?简单地解释一下吧,就是说我们内心不断产生的欲望,大部分还没有实现就被埋葬了。有的欲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妄想,有的虽然可能实现,却是被社会所禁止的。那么这些数不清的欲望该怎么办呢?我们自己就将它们幽禁在无意识中了。就是说将它彻底忘记。但是忘记并不等于将欲望消除掉,只不过是把它深藏在我们的心底,不让它们出来罢了。所以我们的内心深处蠕动着许多不能实现的欲望的亡灵。它们伺机而动,只要有一点缝隙便想跳出来。它们常常趁人们睡眠时,乔装打扮,潜入梦中,兴风作浪。它们折腾得厉害的时候,人就会变得歇斯底里,疯疯癫癫的。如果幸运地朝好的方向发展的话,会因升华作用,而创作出艺术,成就事业。只要读过一本精神分析方面的书,你一定会惊叹于被囚禁的欲望这种东西中蕴藏着多么可怕的能量。过去我对这方面很感兴趣,曾经读过几本这方面的书,其中有一派学说中有所谓‘忘物说’。即突然忘记很熟悉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突然想不起来了’。其实这绝不是偶然的。既然忘记了,一定有忘记的原因。由于此事有最好不想起来等缘故,不知不觉就会把记忆囚禁到无意识的世界中。有许多这方面的例子,比如这样一个故事。

“曾经有一个人,忘记了某国外的精神病学者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几小时后,名字又偶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感到非常诧异,平时很熟悉的名字,怎么就忘记了呢?于是他按照联想的顺序,浮现出了浴场—沐浴—矿泉这几个场景。终于解开了谜底,原来那个人曾经得了一种病,这种病必须要去那个学者的国家洗矿泉浴。原来是这个不愉快的联想妨碍了他的记忆。

“另外,有一位精神学家琼斯也谈到过这样一个实验。有一个人烟瘾很大,一天,他想不能再这样抽烟了,于是他的烟斗突然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就在他已经忘掉这件事的时候,烟斗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也就是说他的无意识把烟斗藏了起来……虽然这个说法听着很深奥,可正是这个遗忘心理学是解决这次事件的关键。

“因为我自己也忘记了一件很重大的事。那就是忘记了杀死父亲的凶手就是我自己这件事……”

“有学问的人的妄想,实在是与众不同啊。居然能够把世间无比荒唐的事,这样细致地用严谨的学说来说明。你刚才说什么你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杀过人,这世上哪有这等可笑的事啊?哈哈哈哈哈,你没事吧,我看你怎么神经兮兮的。”

“你且等我把话说完,然后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绝对不是来对你说笑话的。听到猫叫声,我想起来的,就是出事那天晚上,在闹猫的时候,其中一只猫一定是跳到紧挨屋顶的那棵松树上去了。因为当时我好像听到了啪嚓的一声……”

“越说越莫名其妙了。猫跳到松树上跟杀人有什么关系呢?我真是担心,你是不是有点神经不正常了?”

“你也知道吧,那棵松树特别高大,简直就是我们家的标志。那棵树下放着一块父亲坐过的石板……我这么一说,你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就是说,那只猫跳到松树上后,偶然碰到了放在树枝上的什么东西,或许那个东西又掉到了父亲的头上。”

“你是说,斧头正好放在树上吗?”

“是的,正是斧头在树上。虽然极其偶然,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这只能说是一起偶然事件,也不是你的罪过啊?”

“你不知道,把斧头放在树上的人正是我。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两三天前才突然想起来。这就是所谓的遗忘心理。说起来,把斧头放在树上,确切地说是忘在树杈上是半年以前的事了。那之后我一次也没有想起过。由于没有需要用斧头,当然也就没有机会想起来。即便如此,因为什么事应该会想起斧头的。因为留下了深刻印象,早晚都会想起来的。如果彻底忘掉了它的话,必定是有什么原因。

“今年春天,因为要砍掉松树上的枯枝,我曾经拿着斧头和锯子爬上了树。由于要骑在树枝上砍枯枝,非常危险,所以不用斧头的时候我就把斧头放在树杈上。那棵树的高度比二楼的屋顶还高一点,树杈正对着地上的石板。我当时一边干活一边想,要是斧头从这儿掉下去的话,会怎么样呢?肯定会砸在那块石板上。如果当时有人坐在石板上,说不定会把那人给砍死。而且我还想起了中学物理课上学过的‘自由落体运动’公式,这个距离产生的加速度,足以打碎那个人的头盖骨。

“而且,父亲有坐在石板上休息的习惯,就是说我不知不觉地在想杀死父亲。只是心里一闪念,我不禁吓了一大跳。不管父母是什么样的恶人,倘若动过杀死父母的念头,那就不是人了。我必须把这个不祥的妄想赶走,于是这个罪恶无比的欲望就被暂时囚禁到了无意识的世界中。但是,那把斧头却继承了我的恶念,仍然待在树杈间等候时机。我一直没想起斧头,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不言而喻,正是我的无意识起的作用。而这无意识并不是普通的偶然过错,完全出自我自身的意志。把斧头放在树上,弄不好它就会掉下来的。如果父亲恰巧坐在下面的石板上的话,就会把他杀死的。这一复杂的计划被安排在冥冥之中,更有甚者,这个罪恶的企图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就是说,虽然我准备了杀死父亲的装置,却有意把它忘掉,表现得很善良的样子。换句话说,我的无意识世界中的恶人欺骗了意识世界中的好人。”

“你讲得这么深奥,我听不懂。总觉得你好像是故意要成为恶人似的。”

“不是的,如果你知道弗洛伊德的理论就不会这么说了。首先,我为什么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把斧头忘得一干二净呢?我不是明明看到了同一把带着血污的斧头了吗?其次,我为什么明知有危险,还要把斧头忘在那里呢?最后,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危险的地方放斧头呢?三个不正常都凑齐了。即使这样你也能说我没有恶意吗?只说忘记了,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下面你打算怎么办呢?”

“当然是去自首了。”

“自首当然可以,但是无论哪个法官都不会判你有罪的。这一点倒是可以放心。那么你上次说的各种物证是怎么回事呢?手绢啦,你妈妈的梳子啦……”

“手绢是我自己的。砍松树枝时,我把它缠在斧头柄上,忘了拿下来了。那天晚上,手绢和斧头一起掉了下来。梳子我不太清楚,大概是母亲当时看到父亲的尸体时,受到惊吓丢掉的。一定是哥哥为袒护母亲,把梳子给隐藏起来的。”

“那么你妹妹将斧头藏起来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妹妹是第一个发现斧子的,她有足够的时间隐藏。她一看就知道那斧头是自家的,所以她认定凶手是家里的什么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重要物证给藏起来。她本来就是个机灵的姑娘。后来警察开始搜查家里,她觉得一般的地方不能放心,便重新将它埋在了小庙的后面。”

“这么说你怀疑家里的所有人,最后才知道原来凶手就是自己。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要抓住凶手呢。你不觉得就像一出喜剧吗?虽说是这种时候,我还是产生不了同情心。也就是说,我不能接受你是凶手的事实。”

“罪魁祸首就是那所谓无意识的遗忘。这太可怕了。不过看起来像是喜剧,可笑至极,但此事恰恰证明了不是单纯的健忘。”

“听你这么一说,或许是这样吧。但是,我非但不为你的坦白而难过,反而想祝贺你解开了多日来的谜团呢。”

“这样一来,我心里也是痛快多了。大家相互猜疑,实际上是在相互偏袒,因为谁也不会坏到要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全家人都是特别善良的好人。其中只有一个坏人,那就是怀疑别人的我。从疑心这么重这一点,就证明我是一个真正的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