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第二十一章 无辜的狐

第二天下午,达金警长别扭地从他的轿车里扶着一个女人下车,她胸部厚实,高头大马,一身黑衣。当她和达金走近门廊时,那群引颈企盼的人发现,她一点都算不上漂亮,不过是那种艺术家笔下的丑女;事实上,在她的巅峰时期,加布丽埃尔·波奈尔曾经是文明世界许多名画家笔下的模特儿呢。她炫耀且得意于自己的丑,仿佛那才是一种美。

“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这是埃勒里的第一个念头。

互相介绍的局面还不至于太尴尬,因为加布丽埃尔·波奈尔从未见过她亡友的任何家人。她对巴亚德态度冷淡,对琳达亲切有礼,而看到戴维穿着军服的匀称体格时,则投来一个柔和的赞许眼光。

“这两位,”她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这两位是托伯特·福克斯伉俪吗?”

爱米莉很紧张。“杰西卡以前常提起你,波奈尔小姐。”

“杰西卡是我的朋友,福克斯太太。”

女歌唱家提到杰西卡时,丝毫不带感情,仿佛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她和那位死去女人的关系收藏到一个秘密的抽屉里去了。的确,细细观察她,埃勒里才猛然发现,那张高贵的丑脸曾承受过许多比友人死亡更痛苦的磨难,而面对那些苦难时,她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坚强起来,抗拒任何情绪性的自艾自怜。

她的英文精确,遣词造句甚至有点太过谨慎,仿佛有时必须搜肠刮肚才能找到一个曾经知道但是太久没用的字眼。

“各位,我来了,”她言简意赅地说,在达金警长帮她找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想,奎因先生,我跟你提到的那封信——”她翻找她的袋子。

“不急,波奈尔小姐,”埃勒里面带微笑,“经过这么多年,现在再看到你,不需太多想象就能回味起自己坐在卡内基音乐厅聆听你演唱巴赫的《来吧,甜美的死亡》的情景。”

“你记得?”她美丽的眼睛一亮,随后叹了口气。“我不能总让自己沉溺在回忆里。”她笑着说,“这对老女人不好。”

“老?”琳达喊出来,“怎么会,波奈尔小姐—一”

“你真可爱,亲爱的,但是我经历过的世事——”那瞬息万变的面容突然强硬起来,“会令人苍老,特别是女人。”

在女演唱家抵达前已经在门廊来回踱步了个把钟头的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干咳一声后瞥了埃勒里一眼,他们已经事先说好,这场戏要由埃勒里主导,但亨德里格斯显然已经等不及要开始讯问了。

达金警长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我想知道的是,波奈尔小姐,”他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你十二年前不出面说出你的故事,在福克斯先生受审的时候。”

“莱特镇的执法官们,”埃勒里说,“自然会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波奈尔小姐。”

“哦,可是我无能为力,”加布丽埃尔说得很快,“其一,我人在另一块大陆。其二,一直到她丈夫关进监牢好几个月后,我才知道杰西卡遭到谋杀的事。”

她讲到“谋杀”和“监牢”时十分顺口,仿佛这是她经常会想到的字眼,即使在她的日常语言里并不常出现……无论她使用的是哪种语言。

“能否请你告诉我们整个故事,波奈尔小姐,依你记忆所及?”

在托伯特·福克斯家的门廊下,这位黑人女歌唱家以平静的口吻叙述着,没有戏剧化的手势,也不见明显的情感起伏。听她讲话,埃勒里有一种身心俱疲的感觉。那疲惫如此沉重,俨然成为她天性的一部分,是一种时时刻刻都在品尝死亡滋味的习惯。

十二年前的那个星期,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在纽约表演,那是极为成功的美国巡回演唱会的最后一场。她早就听说杰西卡生病了,但迫于紧凑的演唱行程无法前来探望朋友。此时,虽然因为长期巡回演唱疲劳不堪,迫不及待想返回蒙特娄家中,但她仍然临时变更行程,要求亚特兰大特快车让她在莱特镇下车。

“即使疲惫,”加布丽埃尔说,“过门不入还是会让我感到良心不安。杰西卡和我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而且不间断地通信许多年了。

“当我得知在一个钟头后可以搭区间车返回蒙特娄后,我就下了特快车。至少还有半小时可以去看看她,我想。出租车将我从火车站直接载到杰西卡的家——”她的黑色眼眸扫向隔壁那栋寂静的房子,然后再移向远方,“然后再回程及时载我去赶乘区问车。我和杰西卡在一起待了大概有三十五分钟。

“她见到我很高兴,不过我觉得她好像心事重重。

“至于我呢,发现她的肺炎已逐渐转好,也感到十分欣慰。”

加布丽埃尔当下邀请杰西卡到她家玩。“每个女人都需要偶尔换个环境,”她笑着对她的朋友说,“更何况你刚生过一场大病。在我的天园居,你什么事都不必做,杰西卡,只要好好当个贵妇就行,我的宝贝,这样你很快就能健健康康的了。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只有你和我。只要受得了我,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你看如何?现在就和我一起回家,还是明天?”

但杰西卡只是虚弱地笑笑,谢过加布丽埃尔,说她没有办法去,没有办法现在就去,虽然她非常想。加布丽埃尔没有再强求,因为杰西卡看起来很苦恼,心神不宁。经过几分钟的叙旧以及许多拥抱之后,加布丽埃尔不得不离开去赶乘一点钟的区间车,继续她返乡的旅程。

她在那天晚上抵达蒙特娄的家,发现她的经纪人已经等在那里。

“简直疯了,”她叹气,“那个没人性的家伙,事先从纽约飞过来等着,捧着一堆票券和合约在天园居迎接我。他说忽然出现一个我不可错过的大好机会,他有个到南美和欧洲举办盛大巡回演唱会的计划,那是我渴望多年的机会。我企图用疲倦推托,但是他不为所动。

“总之,我甚至没有时间打开行李。他在当晚安排我飞回纽约,然后把我送上另一架飞机前往佛罗里达。在迈阿密,我再转机飞往南美洲。完全没有时间喘息。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就在我飞往另一块大陆时,杰西卡已经死了。后来,在南美洲表演时,我也不知道她的丈夫被捕。等到审判结束,我人已经在欧洲。”

歌唱家停了下来,凝视着黑暗。

“那封信。”埃勒里轻声说。

她一惊。“哦,是的,那封信。那封信在我匆忙离开蒙特娄好几个月后才到我手上。很自然地,杰西卡把信寄到天园居,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我巡回演出的事。一个愚蠢的用人把信转寄到南美一个错误的地址,然后那封信就一路尾随我,从南美洲追到欧洲,一直到我在布拉格表演时才追上。甚至直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杰西卡已经过世了。我想立刻回信,向她解释我的不告而别,但是当时我正忙得不可开交,就这样拖了整整一星期。直到那个星期,我才知道这件新闻。”

“你是如何知道的?”亨德里格斯检察官不客气地问。

“我恰巧拿起了一份《巴黎前锋报》来看,在上面读到一小则关于莱特镇‘轰动诉讼案’的报道,报上说巴亚德·福克斯如何因谋害妻子杰西卡·福克斯而被判有罪。那是一则小新闻,没有细节,没有案发日期,甚至也没有提到犯罪手法,只有短短几行字。因此我才没有把我造访莱特镇和杰西卡的死亡联想在一起。知道杰西卡已经下葬后,我难忍悲伤,把在布拉格剩下的表演场次都取消了。一直到维也纳我才重新上台,在歌剧院。”

她的眼神在往事中流连。

“当然,我也就没有回信了。我能写给谁呢?在那之后……我一直留着杰西卡的信。这些年来,我一直保存着,在所有风风雨雨之后……这信是我好朋友留给我的一个纪念。”

她从自己的袋子里取出一个污渍斑斑、满是折痕的亚麻色信封,把它交给埃勒里。埃勒里转身对着门廊的灯,急切地看了起来。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和达金警长也从他的肩膀后面探过头来看。

“在那之后,”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喃喃说道,“就是那场大灾难。”

“这话是什么意思,波奈尔小姐?”琳达问,她在那封信和这位令人着迷的女人之间分身乏术。

女歌唱家耸耸肩。“对你这样一位年轻姣好的女孩来说,那种事情不堪入耳。算了吧。”

“你是指纳粹吗?”福克斯上尉问。

她的黑眼眸射向他。“我最近才回到我加拿大的老家,福克斯上尉,刚从德国集中营出来。他们不喜欢艺术,那些德国人,除了肥胖女人的画像以外……我算是走运的。我逃了出来,刚回到蒙特娄没多久,那是一个平静的地方。”

“可是你会再回到舞台吧,是不是,波奈尔小姐?”琳达问,“等你休息够了以后?”

加布丽埃尔露出微笑。“去弹钢琴吗?”

“钢琴?我不懂——”

“纳粹外科医生在我的喉咙里做了点小手术,”女歌唱家说,“他们以为那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玩笑。”

亨德里格斯检察官清了清喉咙。“呃,我们……万分感激,波奈尔小姐。你特别跑这一趟,我是说——”她没有回答。检察官突然转向埃勒里说:“我们继续进行吧,奎因。”

但是埃勒里看着女歌唱家。“我很抱歉,波奈尔小姐。如果你能事先告诉我——”

“没有关系,奎因先生。请不要为我操心。”

“谢谢你。”他的声音很低,然后他轻轻弹了弹信封,对着其他人说,“这就是威洛比医生所说,他在葡萄汁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看到杰西卡正在写的那封信,也就是她死亡那天的早晨。她托医生把信寄出,如果你们记得,里面还包括了一些其他信件,像是账单之类。我猜威洛比连看都没看信封一眼,只是把所有的信件一股脑儿投入最近的邮筒。”

“就是这封,没错,”达金警长说,“她上面写的日期及邮戳都符合。”

埃勒里·奎因点点头。“我念给你们听,”他对安静的众人说,“我们都应该知道,就在她过世那天早上,杰西卡·福克斯写信给她最好的朋友都说了些什么。”

他念得很快——

亲爱的加布丽埃尔:

我想你不会料到在探望我以后,会这么快又接到我的信,但,是我非写不可。首先,昨天在出租车离开以后不过几分钟,我又开始严重发病了,据威洛比医生说是旧疾复发。他对于允许我在肺炎之后这么快下床感到很不安,虽然天知道,我已经在楼上的病榻上度过好几辈子的时间了!无疑,这是因为我太兴奋所致;此外,还有一个我从未告诉任何人的原因。你知道忧愁和苦恼会如何让人……

加布丽埃尔,亲爱的,我再三考虑,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

在昨天拒绝你以后,如果我又接受你的好意邀请造访你的天园居,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讨厌?我希望能与你共度几个星期,如果你愿意接待我的话。我很容易就能够安排妥当,戴维的学校就快放假了,接着他要去参加夏令营,所以我不必担心他。至于巴亚德,唉,我丈夫就是我面临的问题之一,不过他常说,我应该离家休养一阵,去一个没有房子和家人需要我操心的地方……哦,亲爱的,我面临着最严重的问题。昨天和你聊天时,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要怎么做,这就是我拒绝你邀请的原因。但是在你离开后,我突然病得那么厉害,昨晚让我有很多时间思考,不知怎的,我比较能看清楚事情了。而我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我的意思是,我的问题。但是在着手去做之前,我希望你能听听我的决定,以及我必须这么做的理由,然后凭着你走遍世界各地累积的智慧——你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这种女人,加布丽埃尔!——看你是否同意,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我想这是因为我很软弱,而且我想,即使你认为我的决定是错的,我还是会去做,但是……哦,加布丽埃尔,我多希望你会给我我想听的建议!

我的医生刚刚进门,他会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帮我寄这封信,所以你应该会在明天收到。请你尽快回信,或者更理想的是,打个电报告诉我,我可否来访。加布丽埃尔,一切就全靠你了。

爱你的,

杰西卡

“当然,”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对着门廊远处的黑夜说,“我完全不知道她的问题是什么。我经常想着这件事。”

“她已经下定决心了。”爱米莉·福克斯说。

爱米莉·福克斯的目光从她丈夫身上移到巴亚德身上,然后再回到她丈夫身上,而后便直直注视着晦暗不明的希尔路。

加布丽埃尔·波奈尔的眼睛追随爱米莉的目光游走,然后她面露哀伤,了然于心。

“无关紧要了,爱米莉,”托伯特哑着嗓子说,“现在已不重要了,爱米莉——”

“我没事,托伯特。”

“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杰西卡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托伯特喃喃自语,“或许那样反而最好。”

巴亚德点点头说:“是的,或许,托伯特。”

过了一会儿,爱米莉也点点头。

但是埃勒里的问题尚未解决,他瘦削的脸孔转向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历尽沧桑的面容。

“波奈尔小姐,十二年前,只怪命运阻止你来解答这个案子,”他急切地说,“现在,你终于来了——有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依赖你的答案来解决。我们推论,在探访杰西卡时,在那三十五分钟的停留时间里,你曾经喝了一些从紫色玻璃瓶里倒出来的葡萄汁,那个瓶子就摆在杰西卡沙发前的那张咖啡桌上。告诉我,是那样的吗?你是不是喝了一些那只水瓶里的葡萄汁?”

加布丽埃尔·波奈尔瞪大眼睛。“哦,是的。”

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哑然失声。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详细的情形?”埃勒里低声说,他眉飞色舞。

加布丽埃尔点点头。“我们坐着聊天时,杰西卡问我要不要喝些葡萄汁,她指着紫色的水瓶,说这是她丈夫出门前才帮她准备的。她早上已经喝了一杯了,她说,那使她精神好多了。我说好,我也要喝一点,然后杰西卡就要从沙发上起身。‘我帮你去拿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来,加布丽埃尔。’她说。

“但是我强压她坐回沙发上。‘你不要忙,’我说,‘你的玻璃杯都摆在哪儿?’杰西卡笑了起来,然后告诉我如何去她的厨房。我到了厨房,从橱柜里的同一套紫色玻璃杯里拿了一个,把它带回客厅。杰西卡帮我倒了一些葡萄汁——”

“从那个水瓶里?”埃勒里立刻打断她的话。

“当然,奎因先生。”

“然后你喝了吗?喝了多少?”

女歌唱家耸耸肩。“她倒了满满一杯,我全部喝光了。”

他们全都见鬼似的瞪着她。

“但是,为什么我们在现场没有发现那个玻璃杯?”达金嘟囔着。

“我喝的那个杯子吗?”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大笑。“在离开房子前,我回到厨房去取水喝。我带着我的玻璃杯去,先在水槽冲了一下,喝了一些水,然后——”她耸耸肩,“女人有持家的天性,不是吗?我把玻璃杯洗干净,擦干后摆回橱柜里头。”

埃勒里·奎因吸了长长的一口气。这时他说:“波奈尔小姐,你喝了满满一杯从那个水瓶里倒出来的葡萄汁。你有没有因此感到不适?”

“不适?”她两眼圆睁。

“是的,波奈尔小姐。你随即到火车站去赶一点钟的那班火车。你在火车上有没有生病,在回蒙特娄的路上?”

“当然没有。”

“你回家以后有没有肚子痛?”

“没有……”

“你有没有感到你的心脏有任何异状,波奈尔小姐?”

“我的心脏?当然没有!”

“让我们这样说吧,在喝了杰西卡帮你从紫色水瓶里倒出来的葡萄汁后四十八小时之内,你有没有发生任何有异于健康的情形?”

“当然没有,奎因先生。为什么我会有?”

“因为,”埃勒里大声喊道,“有个人为了那个水瓶里面的东西被判了无期徒刑。”他大步走到坐在琳达旁边的戴维那里。戴维抬起头来看着他,面无血色。“听好了,戴维,”埃勒里说,“我要你清楚且正确地了解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到目前为止的所有事实,你都听懂了吗?”

“是的。我当然听懂了,奎因先生。”

“你母亲在波奈尔小姐抵达前喝下她那杯葡萄汁,她是这样告诉波奈尔小姐的,而且这也和你父亲的证词一致。或者,倒过来说,波奈尔小姐在你母亲喝下一杯以后,才喝下她的那一杯。波奈尔小姐的饮料来自于同一个水瓶,戴维,那是同一瓶葡萄汁里面的一部分。”戴维跳起来。“但是,波奈尔小姐说她没有因为喝下饮料而生病,奎因先生!”

“正确,戴维。波奈尔小姐在喝了那个水瓶里的东西以后,完全没有任何不良的反应。戴维,因此,那个水瓶里的东西并没有毒。这样你懂了吗?你懂了吗?”

“我懂!”戴维喊道。

“水瓶里的葡萄汁不可能含有毛地黄或任何其他毒品,这点由波奈尔小姐喝下葡萄汁后的健康状况就可证实。然而,州地方法院判定你父亲谋害你母亲所根据的理由,就是毒药一定是通过那瓶葡萄汁进入她身体的,并且进一步推论,你父亲是唯一可能把毒药掺进那个水瓶的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戴维哽咽起来,“爸爸,他们错了。加柏克、达金、陪审团、法官——他们全都错了,爸爸!水瓶里的葡萄汁没有被下毒,所以你根本没有放毒药在里面!你是无辜的,正如你这些年来一直声明的那样!你根本不是杀人犯!”

福克斯上尉奔向他的父亲,捶打着那副衰颓的肩膀,像个疯子似的在门廊里跳上跳下。

巴亚德在儿子的捶打下,坐在那里呆若木鸡,目瞪口呆地看着埃勒里。

琳达又哭又笑,拥抱着爱米莉和托伯特,而她的养父母完全失了神。

霍威警探张着嘴巴坐在原地,活像条被逮住的鱼。

他又目瞪口呆地看着埃勒里。

“该死的,”他说,“他破案了,他破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