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文件

光说你有种直觉是不够的,你还要把它写下来,当你把它写下来后,你才能够看清所谓的这种直觉到底是什么。你会发现,你应该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扔进许愿池,而不是把它写进档案。

“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有谁能深入大脑深处的那个黑洞,徘徊在记忆边缘,还不感觉到害怕、不感觉到迷惘?那种感觉就像渗进指甲缝里的墨水,谁都想把它擦掉。

斯瓦特在报告中这样写:

我就跟你们一样,也会上当受骗、不知所措。但就在那天早上,我吃着早饭,突然有了一种直觉。我知道这种直觉是违反调查局规定的,但那又怎样?我有了一种直觉,文员,所以,我要采取行动。幸好,我有了这个直觉,又采取了行动,我们才都得救了。

没有人找调查局解决这桩案子,因为压根儿就没有人察觉到这桩案子的存在。十一月十一日也就是星期一晚上,昂文正常上床睡觉,而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三了。他骑着自行车,穿过七个街区去调查局上班。在过去这十一年四个月零几天的日子里,他一直都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员工,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为了私人的原因,偷偷地跟踪某人。

他来到十四楼自己的办公桌,信使没有给他送来新的工作任务,所以,那天早上,他决定完成上周一件案子的归档工作。那件案子还需要一个标题,昂文很喜欢标题,但调查局的归档系统并不要求文员给每一个案子都起标题。每件案子都有一个数字编号,在官方档案中,只允许使用这个编号。但是,给案件起名也算是昂文一个无伤大雅的小乐趣,有时候,他也会给案件起个名字。如果另一个文员来问昂文关于某件案子的情况,说出案件的名字就可以大大节省他们的时间。

昂文吃午餐的时候还在思考。他早上带了一块黑麦面包夹火鸡奶酪的三明治,放在公文包里。这是他每周三的惯例,他觉得,在这样的一个星期三,没有什么比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思考案子标题更惬意的事了。

上周的这件案子并不轰动,报纸上没有报道,所以,邻桌的文员们只能趁昂文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观察他的工作,想获知点内部情况。实际上,昂文一直在注意着周围同事的动静。只有当归档工作全部完成以后,同事才有可能从他这里了解一些内情,而对昂文来说,案件的归档工作只有在给案件起了标题以后才算真正结束。

昂文吃完三明治突然发觉,整间办公室里的电话多得有点不正常,绝大多数的文员都在对着听筒低声说着什么,他从他们的声音中感觉到一种恐慌和难以置信的情绪。

难道是这些同事的家人和朋友打电话来问他手头上的这个案子吗?反正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昂文把装三明治的纸袋子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就在这时,他想出了一个很好的标题——“镜子谜案”,因为这案子中最重要的线索就是一面镜子。可现在,同事们的打扰让他很不高兴,这让他想把最后的这道程序至少再拖一个钟头。

就在昂文整理文件、查看记录的这段时间里,更多的电话打进来了。那些接了电话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他们或趴在办公桌上,或隔着走廊窃窃私语。幸好昂文现在不是很忙,要不然这还真会让他的注意力严重分散。

当才来工作的萝瑞安把电话听筒狠狠摔掉时,这种窃窃私语的噪音达到了最高点。萝瑞安摔掉电话,把头往后一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细的哭嚎。其他文员也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纷纷开始各种动静,有的把一沓文件从自己办公桌掀到地上,有的把抽屉开了又关,有的狠狠地敲着打字机的按键,还有的走到窗户边呼吸新鲜空气。昂文有些害怕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趴在自己桌上的一堆文件上,生怕有人来把它们抢走。

发生了什么事?

高级文员办公室的门打开了,都顿先生走了出来,那是他本周以来的第一次露面。他穿过两旁的办公桌,跑到房间正中央,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声喊:“都停一停!”

昂文从都顿眼中看到了和其他人一样的恐慌,都顿不是来安慰他们的,他是来加入他们的行列的。“停下你们手里的工作!”他大声喊着,“都乱套了!今天不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二!”

昂文把自己面前的文件抱得更紧了,都顿说得对,今天的确是星期二,星期日才过了两天。那天,昂文是听着市立教堂大钟的钟声醒来的。他昨天的午餐是辣味黄瓜三明治,那是他每周一吃的三明治。

他数了数他那天早上自从上班后写过了多少次十一月十三日,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把这个错误的日期写在了他的档案中、报告中、附录中、工作日志中,还有“镜子谜案”的最终档案中。他在脑海里把自己犯这些错误的次数乘以十四楼文员的人数,再乘以整个调查局办公楼的楼层数,他算着算着就算不清了。这是个很大的错误,调查局可能要花上好几周的时间才能全部更正,而它所造成的影响大概永远都无法消除了。

整个下午,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文员们在办公桌旁围成一圈,交换着关于这个案子最新的各种小道消息。去外地出差的同事纷纷打来电话,他们倒是发现了这个不寻常的现象——只有在这座城市里是星期三,其他的地方全是星期二。港口区一片混乱,稀里糊涂的海关官员们要么把船只扣在港口,要么把它们赶走,大堆的货物没有人来收货,统统堆在码头,卸货工人和船员争论不休,对讲机的每个频道上都有人在骂骂咧咧。每座大桥上的交通都几近瘫痪,长途送货车堵住了来往的通道,司机们纷纷下车,个个都已经是稀里糊涂,摸不清方向。美容院、招聘会、医院、法庭的预约处全部人满为患,学校里的小孩子们发现考试的内容全是没有学过的东西,都哭了起来。

昂文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不想听这些消息,他只想把自己犯了错的地方全都列出来,好一个一个去改正(到那天下班的时候,他已经算得糊里糊涂了,只好第二天早上又全部从头开始算)。

这整件事的幕后黑手是霍夫曼,十四楼的每个人都料到了,但昂文一想到以后处理这个案子资料的责任就要落到自己肩上,不免有些头皮发麻。很显然,这位魔术大师犯罪活动的范围远远超过了游乐场,也不知道他的属下是怎么混进这座城市的每一家报社、电台和机关,把日期往前调整了一天的。但全市每一个普通百姓家里的日历也往前多翻了一页,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昂文想,这位魔术大师也许是谁都能模仿,但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效命于他呢?

这场骗局给各方面都造成了严重影响,但霍夫曼的真正目标却在中央银行。按照规定,那天凌晨,会有一辆卡车将一车金条送到银行,但由于它应该是星期二到,而不是星期三到,所以,银行里没有一名员工来接货。霍夫曼的手下打扮成银行职员,收下了这车金条。如果不是斯瓦特及时发现,这些金条就会几经换车,消失不见。

第二天的晨报对这个案子进行了详细报道,这也是第二份印着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三的报纸。昂文在电梯里大致浏览了一下报道的内容,然后赶紧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那天早上很早就出门了,除了都顿先生,他是整个十四楼最早来上班的。昂文到的时候,都顿已经在他自己的办公室了。他从门缝里偷偷看了一眼昂文,充满感激地朝他点点头。从都顿的黑眼圈可以看出来,他大概一整晚都没有睡觉。

斯瓦特的报告已经放在昂文桌上,前所未有的简短,根据第一页上的那些话看来,这可能是这个案子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报告。

斯瓦特一开头就写道:

我真的不觉得我需要写一份这个案子的报告,因为我并未用调查局的经费来查这个案子。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当我请了一天病假好了。但是,我还是会汇报一些细节的情况,至于你要怎么处理这些细节,都随便你。

报告中的很多内容在报纸上都有。斯瓦特说,他也不知道霍夫曼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而且,他也不打算去寻找答案。昂文越看越头晕——汇报了一个案子,但不打算解开它其中的谜团!但他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当时,斯瓦特凭直觉果断地采取了行动,他从他们那层楼的办公室召集了几个侦探,一起埋伏在中央银行后面的停车场。他们包围了那个地方,等了一个钟头。霍夫曼的手下终于出现了,但他们开的并不是游乐场的宣传车,而是好几辆黑色的大卡车,每个人都打扮成银行职员的模样,其中一个人尤其引起了斯瓦特的注意。

他在报告中写道:

我感觉那个瘸腿的女人很熟悉。为安全起见,我让我的同事去四周打探,然后我偷偷溜到最前面的那辆车旁,打开了车门。司机正在对着后视镜剔牙,我用力敲了一下他的头,把他打晕,然后把他拖到了后座。我坐上驾驶座,静静地等着。

他们的动作很快,应该事先排练过。领头的一个人上了车,坐在我旁边,摘下帽子,露出满头的长发,是格林伍德女士。“好了,”她说,“已经完事了。”

“还没有吧。”我说。

格林伍德见到我时很不高兴,我看到她露出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我觉得应该是惊讶,但也许不该用惊讶这么普通的词去形容她,毕竟那是她。

“这里有不少金条啊,亲爱的,你能分多少?”

“我会给你看的。”她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把匕首,但我早已有所准备,我一把反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告诉她,外面还有我的同事。我告诉她,她玩完了、死定了之类的话。最后,她终于放弃了抵抗,但我们两个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你听我说,文员。我当时并不是在工作,没有人把这个案子安排给我。我接下来做的事只是个人行为,我生活在一个不公平的世界里。我觉得,我大概已经违反了那么一两条规矩。如果有人想为此逮捕我,我也认了,我已经累得不想再计较了。

我对格林伍德说:“我们会把你的这些小帮手都带走,这些金条也会物归原主。至于你,小姐,你必须离开这里,我再也不想在这座城市里看到你了。”

“今天以后,”她说,“你也不会是唯一一个不想再看到我的人。”

我带着她离开现场,让其他人善后。他们还算是很有道义,没有人上来阻止我。我陪着她走到中央车站,路上,我还买了椒盐面包卷,我们就像两个重温旧时光的老朋友,实际上,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旧时光,所以,我们只是在假装。整个城市都已经陷入了疯狂,但火车站的火车还在运行。我给她买了单程车票,我们一起站在站台上。我不会告诉你我和她种了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在把她送上火车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我们说的话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看着火车开进隧道,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现在,我就坐在我的办公室里。这里一片漆黑,我抽的烟连我自己都呛到了,我开始考虑提前退休的事。我误会了她,文员,就跟以前一样,完全误会了。

昂文又把这份报告从头看了一遍,想找出一个更好的解释。那天早上,所有人都被骗了,斯瓦特是怎么发现日期搞错的呢?可昂文看来看去,能找到的最好解释,也是他从报告中能够得出的唯一结论,也是斯瓦特一直坚称的原因,就是他记得那天不是星期三而已。

昂文的雨伞已经收好,放在床上,就在他旁边,黑色的伞上还滴着雨水。床已经铺好,但床单湿透了,还皱巴巴的,就跟他自己的衣服一样。他的公文包放在床边的地上,从厨房传来冰箱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一个女人正在轻声哼着歌,昂文听,那正是前一天晚上格林伍德在舞台上表演时唱的那支歌。

他想动动头,但一动就疼得厉害,他把手抬起来,把手表凑到眼前。六点三十二分,时间还早,这么早他能去上班?只要他敢推着自行车走进调查局的大厅,他们就会立刻逮捕他。这么早他能去中央车站买杯咖啡?调查局可能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早餐车的前面,问讯亭的旁边,十四号站门的下面,都可能有调查局的便衣,说不定连穿格子外套的女人都牵涉其中。

昂文想起了埃德温·摩尔,想起了他在那辆蒸汽卡车上的样子,想起了他是怎么在一堆闹钟中瑟瑟发抖的。他们会找到我的,摩尔曾经在博物馆这么跟他说过,他说对了,他们已经找到了他。鲁克兄弟会像杀皮斯侦探一样杀了他吗?

“早饭好啦!”艾米丽在厨房里喊。

他慢慢坐起来。他的这个助手在他家干什么呢?他感觉睡意慢慢地从脑中转到了肚子里,让他很难受。他把湿袜子从脚上脱下来,又把它们扔到地板上的鞋子边。他必须要找到埃德温·摩尔,而且要快。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厨房。桌子中间堆了一大堆涂着黄油的面包片,还有两个煎鸡蛋,都已经摆在盘子上等着他了,艾米丽正在往热了的煎锅锅底上涂更多的黄油。她昨天睡得很晚,但看起来精力充沛,她穿了一条灰色短裙和一件条纹衬衫,用来卷头发的铅笔也削得尖尖的。

“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不请自来,”她说,“昨天,我在你办公桌里找到了备用钥匙。因为我已经不能回办公室了,所以,我就直接到你家来了。我想,你也希望尽早开始查案吧。”

“你偷了我的备用钥匙?”

“‘偷’这个字用得不对。”她边说边从已经打开的一盒鸡蛋里挑出一个鸡蛋,敲破蛋壳,把它摊进煎锅里,所有这一切她都是用一只手完成的。

“艾米丽,我们没有时间吃早饭了,我的一个……很重要的线人被绑架了。”

“绑架?他是谁?”

昂文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心在问这个问题,她总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其实她知道的并不少。但到目前为止,她一直都在帮他,所以,他也只能选择相信她,“他是一个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他……”

“你边吃边说吧,侦探,没关系的。”

这与其说是建议,倒更像是命令。昂文把桌上的盘子移到自己面前,拿了几片面包,站着吃了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早就饿了。鸡蛋煎得刚刚好,蛋白已经凝固了,蛋黄还是液态的。“他叫埃德温·摩尔,”他一边吃一边说,“他告诉我,他曾经在调查局工作过。”

艾米丽思考了一会儿。“那么,他可能很有用,如果他说的是实话的话,他现在在哪里?”

“鲁克兄弟把他抓走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牙齿,然后又往锅里的鸡蛋上撒了一点胡椒粉,“自从霍夫曼躲起来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鲁克兄弟了。”她说。

“艾米丽,你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吗?猫咪与汤尼水别墅?”

她眼角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那神色经过眼镜的放大,被昂文看在眼里。她心里知道他说什么,但她嘴上却说:“我昨天送你去吉尔伯特酒店后,就直接回家了。我做了半天字谜游戏,然后上床睡觉。猫咪?汤尼水?听起来有点耳熟。你做过昨天报上的那个字谜没?可能其中有个答案是‘猫咪’还是‘汤尼水’吧。不过我也不确定了,我不记得了。”

那她一定也不会记得他们曾经一起跳舞,也不会记得她看到的其他那些事了。

昂文坐下来。“伊诺奇·霍夫曼回来了,”他告诉她,“鲁克兄弟又在给他做事,而且,他们还在密谋着什么,我觉得应该是件大事。如果我们想找到斯瓦特,那要先找出他失踪前到底在调查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煎锅里的鸡蛋放到盘子上,说:“既然这样,也许你应该去游乐场看看。”

昂文知道她说得对。鲁克兄弟的老巢就在游乐场,他们在十三年前跟随这个流动的游乐场来到这座城市,然后在这里安营扎寨。他们绑架了摩尔,肯定不会带他去“四十次眨眼”酒吧,那里的人太多了,不方便问话。如果是在黑灯瞎火的游乐场,他们就可以毫无阻碍地执行他们的计划了。

艾米丽把盘子放在桌上,坐下来,然后把一块餐巾打开,铺到膝盖上,说:“我只是希望摩尔值得你费这么大力气去救他。”

他们一起在昂文的伞下走着。他们还没有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但他们都知道,昂文的照片大概已经印在了报纸的头版头条。所以,他们只走小巷,每次到转角的时候,艾米丽总要走上前,先四下打量一番。她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往前走,而他则用雨伞遮住自己的脸。

“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他问。

“我记得最近的入口就在这里往北一点点。”

他知道不用再多问什么,这一路来,艾米丽的谨慎让他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们在巷子里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有遇到一辆车,但是,昂文还是觉得有人在盯着他们。他不断提醒自己,如果是斯瓦特,他应该会觉得有这样的感觉反而是件好事,他经常在报告里写,这就意味着我确实是在做我的工作。

艾米丽招手带他走进了一个地铁站,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张车票。经过验票口的时候,她把手上的午餐盒高高举起,昂文也把自己的雨伞高高举起。他今天没有带公文包,他把它放在公寓里了,放在家里比带在身上更安全。

地铁进站了,艾米丽催他上了一节空车厢。他刚想找个座位坐下,她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臂,把他拉到了另一边的车门旁。她又抢过他手里的雨伞,把伞撑在两扇门中间,不让门关上,艾米丽这一系列的动作都非常灵活。接着,她带着他走出门,到了外面的站台上,把伞抽出来。他们沿着狭窄的走廊,走到站台尽头的一扇小门前。昂文觉得,这应该是市政人员在维修地铁线路时才能走的地方吧。艾米丽把门上的密码锁拿起来,“我还是知道几个密码的,”接着,她有点害羞地补充,“以备在紧急的情况下使用。”

她转了几次锁上的转盘,锁开了。他们一进门,她就转身把门关上,又把手从铁杆中间伸出去把密码锁重新锁好。里面很冷,有一股发霉腐烂的味道,昂文还能听见线路中电流流过的声音。他们沿着楼梯往下走,走到一块平台处,这里没有灯,他们只能慢慢挪着步子让眼睛适应周围的黑暗。

这里竟然又是一个地铁站台,在之前那个站台的正下方。天花板上的水管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在地上一堆堆的垃圾中间汇成一汪汪小小的脏水坑。艾米丽走了几步,又转过脸去看铁轨。她抓住昂文的左手胳膊,把他手腕上的表拉到自己眼前,她身上的薰衣草香水味几乎快要盖过这个地方的恶臭了。

“八号线地铁总是很准时的。”她说。

“你是说A线地铁吗?”

艾米丽噘起嘴,“我说的就是八号线。我猜他们在给你做入职介绍时没有告诉过你吧?这是一条很老的地铁线,好多年前市政府就已经下令停止运行它了。后来,调查局做了一些安排。现在,只有局里的侦探可以乘坐。”

他点点头,好像是在说,当然当然,我现在记得了。

“就连侦探的助手也不可以坐,”她继续说,“真的,我们都不应该知道这件事。”

昂文很想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但还是忍住了。

铁轨开始颤抖,列车车头的灯光出现在隧道里,列车就要进站了。和肮脏不堪的车站相比,列车车身看上去倒是干干净净。列车在站台边慢慢停住,门打开了。昂文走上车,又转过身看着他的这位小助手。

“他们说,每个侦探都能洞悉人的内心,”她对他说,“昂文侦探,你能洞悉人的想法吗?你能告诉我,我的午餐盒里装的是什么吗?”

他曾经考过她,现在是她在考他了。昂文回想着《侦探指南》里有没有什么招数能够让他应付眼前的局面。他盯着她的午餐盒,实在不知道这到底应该算是个线索呢,还是个细节。最后,他终于大胆猜了一句,“放的是你的午餐吗?”

列车门关上了,通过玻璃门,昂文看到她厚厚的眼镜片后露出难以琢磨的神情。直到列车离开站台,她就那样一直站在站台边,一动不动。

他是这节车厢里唯一的乘客,说不定还是整个列车上唯一的乘客。他坐下来,看着隧道的墙壁在窗外一闪而过。

现在是七点钟,如果在平时,他现在已经在前往中央车站的路上了。他想起了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她今天会像平时一样等在十四号站门口吗?如果她等的那个人正好今天来了怎么办?那昂文以后就再也不能在中央车站见到她了,也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代替他去十四楼工作?为什么会在猫咪和汤尼水别墅里喝牛奶?昂文对伊诺奇·霍夫曼提起她的时候,霍夫曼大发雷霆,难道他们相互认识?

列车转了个弯,车轮和轨道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昂文看到窗外闪过一个已经废弃的站台,它已经不再是个真实存在的地方了,只是一处被人遗忘的角落,在城市阴暗的地下慢慢腐坏着。列车又开进一个站台,停下来,门打开了——这还不是昂文要去的那一站。

他想,这一切的发生并不是因为斯瓦特的失踪,不是因为拉蒙奇提拔了他,也不是因为霍夫曼偷走了这座城市的闹钟,而是因为穿格子外套女人的伞掉了,但他没有及时捡起来。如果当时他把伞捡了起来,她就会同他说话。他们就会在皮斯侦探找到他之前,一起离开车站。他还可以一边推着自行车走在人行道旁,一边和她聊天。

他的自行车还锁在吉尔伯特酒店的逃生梯下呢。这种天气,锁大概都生锈了。

车厢后面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穿灰色连体衣的身影跳了进来,面前还推着一个带轮子的水桶。是亚瑟,那个清洁工。怎么到处都能看见他呢。一开始是在中央车站,然后是猫咪和汤尼水的舞台上,现在,又在这地铁里。列车又拐了一个弯,亚瑟踉跄了几步。昂文站起来去扶他,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衡,继续往前走。

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还在打鼾。但是,他却朝昂文走来,似乎脑子很清醒,他用大大的双手紧紧抓着拖把把手,手指关节因为用力都发白了,那双手非常干净,手指甲又宽又平。

车上的灯突然熄灭,一片漆黑,昂文能听到那水桶上的轮子正吱呀吱呀地朝自己滚来。当电灯再次亮起时,亚瑟已经离他只有几步远了,他的嘴微微张着,牙关紧咬。

昂文倒退了几步,撞上一根栏杆,差点摔到地上,但他抓住栏杆,反身转到了栏杆后面。亚瑟到底想对他怎么样?也许,他是怪昂文害死了塞缪尔·皮斯;或者更糟糕的是,他和那些杀死皮斯侦探的人是一伙的。昂文想逃,但这是第一节车厢,他无处可逃。透过车厢前面的窗户,他能看到黑黢黢的隧道,列车的车头灯照亮了地上的铁轨。

亚瑟走得更近了,他咧着嘴,露着牙齿。昂文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就算不是骂人的话,也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昂文用拳头砸通往驾驶室的门,但回应他的只有对讲机里的杂音,他觉得那个声音很熟悉,像是纸页翻动的声音,又像是鸽子咕咕叫的声音。

列车又进了一个站,速度慢下来。昂文挥动着手里的雨伞,绕开这个清洁工朝车门走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了亚瑟水桶里的东西,那里面全是红色和橘色的树叶。

列车停稳,昂文从车上跑下来,沿着站台朝出口跑去。站台的墙上贴着马赛克的贴画,画的是旋转木马和插着小彩旗的帐篷——这就是他要下的那一站。他跑到出站口,停下来回头看了看。

列车已经离开了站台,清洁工并没有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