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东喜兵卫

喜兵卫饮洒的模样,像是要冲淡淤积腹中的淤泥。

不是为了洗净,仅是为了冲淡。从懂事以来,他便觉得体内的泥巴不断累积。这些污泥除非开膛剖腹将之悉数掏出,否则是徒增不减。既然不可能将之掏尽,拼命喝酒也只能加以稀释而已。

坐在喜兵卫旁跟他喝酒的,是他的部下——同心秋山长右卫门。秋山一副阿腴奉承的嘴脸,不断逢迎拍马,但喜兵卫并没听进耳里。喜兵卫在想事情。

喜兵卫他——若是为了一些当场睁只眼闭只眼便能释怀的小事感到不快,便会感到宛如腹中有泥巴一阵翻搅。这些泥巴不管过了多少天、多少年,还是会累积在肚子里头,让喜兵卫坐立难安,非常不舒服。于是,喜兵卫就会想找人出气;不只是出气,还要要以数倍、数十倍的报复加诸在对方身上,否则便无法发泄心中不满。不,不管如何发泄都无法平息心中怒气。这些泥巴一旦出现,就一辈子都不会消失。

喜兵卫从小就脾气暴躁。人生五十年,他已经四十二、三岁,剩下的日子不多,坏脾气却依然不改。这是怎么回事?肚底积着淤泥,却只能任其腐烂,难道这就是人生?他确实是如此觉得。

——不伙,太令人不快了。

不论如何豪饮,泥巴即使打薄了,还是继续沉淀。下腹附近又红又热的泥巴不断由下往上涌,一路翻滚慢慢堆积,眼看就要涌上胸腔,将体内淹没成一片漆黑。

他养的女人,有了身孕。

因为她不断哭诉自己胸口气闷、食欲不振。于是今早带她去给认识的大夫——西田尾扇瞧瞧,请他诊断。喜兵卫认为她若不是没病装病,顶多也只是忧心所致,没想到大夫却一脸认真地说是有喜了,还直向喜兵卫道贺。别胡说八道!——喜兵卫闻言大怒,把尾扇痛殴一顿。但不论怎么殴打,尾扇的答案还是一样。看样子是真的有了。

那就堕胎,把娃儿给拿掉!——喜兵卫大吼,命令人人照办。但尾扇没听从,反而表示这万万使不得:

夫人身体太差,没办法堕胎。硬要这么做,恐怕连母亲的命都保不住——。

这女人——阿梅,他不想失去这个女人。

更正确地讲,喜兵卫是不希望失去阿梅的身体,他并非是对她动了情或是可怜她。对于喜兵卫而言,女人就像马或枪,阿梅不过是个工具。但即使不想杀阿梅,也不能放着不管。养了马却没办法骑,便失去养马的意义。同理,无法击发的枪,也没有存在价值。若不能慰借男性,留下这个女人又有河用?对于喜兵卫而言,女人一有了身孕便不再是女人,就算杀了也不足惜——他甚至如此认为。

喜兵卫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民谷梅不过是他包养的女人。而非正式迎娶的正室,若是让她生了个继承人可就麻烦了。阿梅出身商家,并非武家之女。平民之女是不能成为与力正室的。

当然——喜兵卫手中有一份已故的又左卫门亲手写的契约,明定喜兵卫务必迎娶他的养女阿梅为妻。但这不过是安抚阿梅娘家的诳言,并不具任何效力。依又左卫门建议,只要让喜兵卫的顶头上司——也就是组头看过这份契约,或许他们俩就能结为连理——只是,喜兵卫宁死也不愿这么做。

喜兵卫甚至认为与其向组头低头,他宁可一死。

他没有迎娶正室的打算,也不想留下子嗣,更不打算把家脉传给任何人。

——伊东喜兵卫只要一代即可。

而且喜兵卫决不许有人帮他生儿子。

只觉得这孩子仿佛是他肚里黑漆漆的泥巴借女人的肚子凝结而成的。

他一见到娃儿,就禁不住想将之勒死。

伊东喜兵卫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总之,这件事就是不顺他的意。

因为心情不佳,喜兵卫只好拼命灌酒,希望至少将腹中淤泥冲淡一点。秋山不知道喜兵卫脑中的念头,还是不停地插科打诨,欲讨好喜兵卫。他愈听愈光火。但愚蠢的秋山丝毫没有察觉。难道是因为喜兵卫个性一向别扭,摆脸色是家常便饭吗?——不,秋山此人虽然喜欢看人脸色拍马屁,察颜观色的本事却差劲得很。

——这个笨蛋家伙。窝囊的蠢武士。

喜兵卫腰间也插着长短两把刀,但他并非武家出身。

喜兵卫是藏前经营米粮批发兼地下钱庄的商人长子,从小家境富裕、生活无虑。

喜兵卫之父位高权重——在藏前担任札差同业月会之主,其继承人就是喜兵卫。

札差干的并不是什么有赚头的生意——至少喜兵卫这么认为。这种生意既不生产物品,也不贩卖任何东西。札差只是武士御藏米的受领代理人。幕府发给武士的米粮发到武士手中之前,先存放于札差的仓库,由札差帮忙点收,代为看管,收取的仲介费却非常少,每一百袋米只能向武士收取黄金一分。若武士委托札差代为销售,仲介费则是每一百袋米金两分。靠这般微薄收入,理应赚不了几个钱,后来札差却变成暴利行业。法子说来容易,就是经营钱庄。武土无法只靠白米过日子,因此常经由札差将大部分政府发放的米换成现金。米价会波动,札差便可以米为担保出借现金。耳濡目染之下,喜兵卫从小就熟悉这套经商之道。

在其父刻意栽培之下,喜兵卫唯一学会的便是精打细算和察言观色。

喜兵卫一看秋山,就知道他肚子里有几条蛔虫。他根本没什么大脑。

喜兵卫——最讨厌秋山这个家伙。

秋山却恐怕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为喜兵卫所厌恶。

喜兵卫讨厌秋山的理由很简单,就是看他不顺眼而已。主要是因为在喜兵卫成为与力之际,曾有秋山一知道喜兵卫是商家之子,便明显露出了嘲讽眼神的感觉,从此以后他一有机会便责骂、打压、挖苦秋山。

秋山被他折磨得既困惑又疲累,连身子都弄坏了。但喜兵卫并未就此罢手。当然,喜兵卫并不是只对秋山发脾气而已,但三十个同心之中,就属秋山特别突出——欺负起来特别爽快。但即使如此,秋山还是成了喜兵卫的心腹。这并非因为喜兵卫大发慈悲,其实主要是秋山自己的误解。

误解的原因很单纯。秋山家自其父当家起便为庞大债务所苫,知道这状况后,喜兵卫主动表示愿意帮忙清偿。秋山为此大吃一惊,不仅前仇旧恨全消,对喜兵卫甚至是感激得五体投地,并因此成了这位新与力的侧近。从此之后,这位没有骨气的武士就如橡皮糖般整天黏着喜兵卫,甚至还理所当然地助纣为虐。

身为武士的威严与做为一个人的自尊,秋山早已丧失殆尽。

这些东西用钱就买得到,便宜得很。

喜兵卫也是只用少许金钱,就收买了秋山这个武士。

——真是个蠢材呀。

喜兵卫的父亲与兵卫总是大言不惭地表示——有钱能使鬼推磨,用钱能打发的事但做无妨。重要的是能否培养出支配其他人的气度——说穿了,也就是培养出判断能否用钱解决大小事的能力——这就是与兵卫教育他的方式。如果与兵卫这观念是真理,那么世上所有女人都可以看成妓女。不管对她们干了何等伤天害理之事,只要事后用钱打发——对方大都会乖乖闭嘴。因此不管如何放浪行骸、酬作非为,只要有钱在手令都不必担心。反正世上一切大小事,几乎都能用钱解决。

总之,他认为人有了钱自然会占上风——因此,人生的目标就是赚大钱——喜兵卫从小就被灌输这种想法。札差是没什么赚头,但也不是个赔钱的生意。

端坐家中便可财源滚滚,当然比傻呼呼地当个穷人好得太多了。只不过——喜兵卫还是有个不满之处。

那就是每当那些个既贫穷又愚蠢的武士来借钱,总是一派威风凛凛,身为债主的父亲却反而一味鞠躬哈腰。

真是莫名其妙!有钱借给别人,还要向讨钱的人谄媚?——喜兵卫提出这样的疑惑,父亲与兵卫则同答:

武士的角色与责任,就是摆出一派威风凛凛——。

咱们商人则是只要有钱拿,磕几万个头都不成问题

原来如此,喜兵卫这才明了。但当时,却觉得腹中淤泥又开始翻滚。

这种情形他就是无法接受。

他由腹中一团泥泞中掏出当年那块淤泥。

然后,看了了秋山那张傻呼呼的脸。

——真是教人做呕!

喜兵卫对秋山十分不屑。

“那么,请问这件事该如何解决?”

秋山问道。

“什么事?”

“就是民谷家的事儿啊。”

民谷伊右卫门

民谷又左卫门所选的女婿,民谷岩的丈夫——

喜兵卫张开因醉意而一片朦胧的双眼,这才清楚听到了秋山说的是什么。

“那个名叫伊右卫门的家伙来路不明,他比又左卫门还正经八百,滴酒不沾,而且不嫖不赌,钓鱼似乎就是他唯一的兴趣。他只懂得按部就班地工作,对于升迁以及金钱似乎并不执著。”

世上哪可能有这种人?——喜兵卫恶狠狠地反问。

“不喝酒,人生有何乐趣?不近女色,还算是男人吗?没钱——活着干嘛?”

对吧?蠢货——大吼,喜兵卫把酒杯掷向秋山。

您说的是没错——秋山以手遮挡酒杯说道。

“——但伊右卫门真的就是这种人。”

秋山带着歉意说道,接着又在一个新酒杯里斟酒。但笨拙的动作看在喜兵卫眼里,更是让他火冒三丈。

喜兵卫看向庭院。

他最讨厌天气闷热。虽然已经入秋,但还不到凉爽的季节,因此木窗与纸门全是敞开的。喜兵卫看向不远处别屋的新木门。

——伊右卫门,伊右卫门啊。

喜兵卫的眼中,木门与伊右卫门面无表情的脸孔重叠。

的确,伊右卫门这个新同心的为人正如秋山所言。

如果这样就叫认真,那么伊右卫门真的是很认真。如果说他无趣,确实也是极为无趣。首次和伊右卫门打照面时,发现这家伙既不笑也不讲客套话,只会行礼如仪。不过,感觉上他这个人并不蠢,想探探他肚子里有什么底时,也都能圆滑应对。不论是作势闲聊或吹捧他一番,都摸不透他的底细。和秋山这类人完全不同,他这种人欺侮或打压起来都毫无乐趣可言。

这种人就是教他看不顺眼。

为何伊右卫门会成为民谷又左卫门的女婿?又左卫门家无恒财,还有负债、官职与社会地位也称不上崇高。

更何况阿岩那模样——为什么那家伙——要成为阿岩的赘婿——?

——阿岩。

喜兵卫不痛快极了。

伊右卫门成为民谷婿养子一个月左右,喜兵卫就听说伊右卫门擅长木工,没当差时都躲在家里修理房屋。喜兵卫便打算测试伊右卫门,把他找来修理家中老旧的里木门。若伊右卫门拒绝或面露难色,喜兵卫便可加以责骂。如果他接受委托而稍有失职,也可吹毛求疵,让他面子上挂不住。

不料——伊右卫门非但没有拒绝,反而一连络便立刻赶来,不一会儿工夫便修好了喜兵卫的木门。

毫不马虎,也没有失败,连细部都处理得仔仔细细、整整齐齐,手艺完全无话可说。

就连向来喜欢修缮的喜兵卫看来,他的表现也是无懈可击。

干得不错、干得不错!——到头来喜兵卫甚至还忍住腹中翻滚的淤泥,大大夸了伊右卫门一番。但即使获得如此赞赏,伊右卫门也没有因此自鸣得意。吃着喜兵卫慰劳的酒菜峙,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摸样。吃完饭菜后,伊右卫门便彬彬有礼地这个谢告辞了。

到头来喜兵卫都无法了解伊右卫门心里在想什么。

后来,喜兵卫又命伊右卫门帮忙修理了好几次宅邸,每次都没有破绽。他并非成天摆着一张臭脸,而且也还不难相处,但在面对喜兵卫等前辈时,却始终不曾敞开心扉。伊右卫门的表现让喜兵卫很不自在,这状况秋山看在眼里,便开始自作主张,对伊右卫门旁敲侧击,将收集到的情报一一向喜兵卫通报。

秋山似乎一下子就看出喜兵卫面色凝重,便加油添醋地说:

“诚如主公您所说的,就连那个活死人又左卫门大爷,断气前还是想要多一点钱——同样的道理——此人——就是伊右卫门那小子,大概是走投无路了,才会为了钱成为民谷的婿养子吧。”

“你说这话有何根据?不过是你随便胡诌的吧?”

属下岂敢——秋山两眼圆睁地拼命摇手辩解。

“不——不管怎么说,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怎么了?”

喜兵卫厉声问道,秋山便惶恐地把话吞了回去,还真是个小人哪。民谷家小姐那副尊容,胆子小一点的男人,哪敢讨来当老婆呀——秋山含糊地把话给接了下去,还摆出满脸笑容。

“总而言之,伊右卫门才刚成为同心,如果您要刁难他,那还不简单?”

“刁难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得你认为我会找一个小人物的麻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伊右卫门刚上任,一定有些职务还不熟悉,难免会出错吧?”

“出错又如何?你说来听听啊。”

“不、不是的。小的认为,大爷您若不喜欢那家伙,大可将他免职……”

“住口!你这个蠢货,少给我卖弄小聪明!——”

——浑蛋!窝囊武士!

秋山完全不了解喜兵卫所恨何来。但这也难怪,因为喜兵卫从未对旁人解释。

要逼伊右卫门离职,把他赶走并不困难。只是,这样做并不能拔除喜兵卫的肉中刺。

秋山打翻了酒杯、推开了碗盘,屈身将额头贴在榻榻米上,向喜兵卫磕头道歉:

“对——对不起——大爷,我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请大爷原谅——”

秋山呈跪拜之姿好一会儿工夫,才抬起头来,

“大、大爷。要不就像对付又左术门那样。也,也把他给干——”

他——含着泪说道。

“浑帐东西,你在胡诌些什么!——”

喜兵卫大吼,将酒杯朝榻榻米上使劲一扔,狠狠地瞪着秋山。

秋上吓得整个人弹起三寸,四脚朝天地跌坐在榻榻米上。

像又左卫门那样,也把他给——干掉。就像民谷又左卫门那样。

又左卫门死了。等于是被喜兵卫害死的。

不过,又左卫门被害死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招惹到了喜兵卫,即使又左卫门这位年长的下属知道太多不为人知的内情,对喜兵卫来说是个潜在威胁,这也是事实。

又左卫门的枪枝走火是秋山设的陷阱。当然,幕后的指使者就是喜兵卫。

那次意外并没有要了又左卫门的命,但他伤势严重,已不可能继续当个御先手组同心了。这就是喜兵卫希望的结果。他指使秋山在火药量上动手脚。秋山一接到这项指示,立刻说——对呀,您是不忍心杀他吧,他以为是喜兵卫尚有几分慈悲,但这其实是大错特错。喜兵卫之所以没一口气杀了又左卫门,不过是怕这么一来会让他死得太痛快罢了。又左卫门一向以同心这份工作自豪,深以其家世为荣,所以,喜兵卫最想看到的就是这个老人被剥夺一切后陷入的窘境。他如此交代秋山,只是因为不想让他一死百了。几乎所有同心都会讨好喜兵卫,就只有又左卫门不识相,不愿放弃武士的自尊与矜持。喜兵卫不喜欢秋山这种没骨气的窝囊废,却也痛恨又左卫门这种食古不化的蠢货。

只是……。

他实在想不透。

他听说又左卫门受伤后非但不痛苦,反而向亲近的同事吐露这么一来正好能早点退休安养天年。而且,原本已经没有指望讨到的女婿突然出现,让民谷家后继有人,婚礼也顺利举行,接着又左卫门便毫无遗憾地往生了。感觉上又左卫门似乎是在了了心愿后寿终正寝的。若是如此,当初用心设计陷害他,岂不变成白忙一场?想到这里,喜兵卫就一肚子气。

因此,民谷又左卫门的死,在喜兵卫肚子里头留下了更多难以收拾的淤泥。

看到秋山一副不知所措的狼狈相。喜兵卫的酒也愈喝愈郁闷。

郁闷的酒愈喝火气愈大,让他腹中的淤泥益发不得清澈。

给我滚!——在喜兵卫正准备如此大吼的那一刹那,纸门打开了。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名叫堰口官藏的同心。

堰口也是喜兵卫的跟班之一。只不过与秋山不同,此人脑袋灵光、一肚子坏水,是个需要提防的狠角色。堰口看了秋山一眼,抖动着半边脸颊不出声地笑了笑,接着便转头向喜兵卫问道——大爷,阿梅夫人怎么啦?

“属下一直喊她都没有任何回应,这才冒昧闯了进来叨扰大爷。”

“嗯——”

这下喜兵卫心情更加恶劣了。

他不愿再想起有关她的任何事。

“——阿梅在别屋里躺着。仆人与小厮都出去办事了。”

是病了吗?——堰口边说边打秋山面前走过,来到喜兵卫面前。

他长相有如鲶鱼。斜眼看了秋山一眼,接着以抑扬顿挫鲜明的独特语调说道:

“伊东大爷,我想何件事您还是得知道——”

那你还在卖什么关子?——喜兵卫粗暴地回答。喜兵卫也——非常讨厌堰口这家伙。

“就是民谷家女婿的事。伊东大爷,那侧姓民谷的既然已经来过宅邸数次,应该也见过阿梅夫人了吧?”

“应该有吧。我曾叫阿梅替他斟过两三次酒。”

“果不出其然。我昨天恰好和他一起当差。平常他很沉默,不太喜欢说话,昨天却问我——堰口,你知道伊东大爷官邸那位姑娘是谁吗?是他的千金吗?听说与力大人单身,而那姑娘看来也不像个女佣,是不是他的妹妹还是亲戚?——”

“那——你怎么回答?”

“我叫他——少多管闲事。”

果然是堰口——喜兵卫暗地自忖。

他做事小心谨慎。反观秋山,窝囊至极却语带不屑地反复瞎起哄了好几次道——大爷,伊右卫门该不会是看上阿梅大人了吧?毕竟他老婆长得那副模样。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喜兵卫在心底痛骂道。堰口也是而露不悦,似乎也有同戚,先看了喜兵卫一眼,接着以轻蔑的眼神瞟向秋山,然后才说道:

“伊东人爷,依小的看,伊右卫门并不值得理会。”

秋山闻言困惑地问道——为什么?堰口便一脸狡诈地鼓动着蒜头鼻,以不屑的语气朝面带惊讶、呆头呆脑的同僚秋山说道:

“你怎连这都不懂?当初献策让阿梅夫人住进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民谷又左卫门。这点你应该也知道吧?而伊右卫门可是又左的女婿呀。”

秋山听了则不服地回答——这我当然知道。

“那你干嘛还明知故问?伊右卫门不认识阿梅,代表又左卫门生前完全没向他提过这件事。换言之,伊右卫门不过是个为了当官而入赘民谷家的浪人。所以,别说是咱们两个,像伊东大爷地位如此崇高的人对他更是毋需理理会。对不对?伊东大爷——”

“就算真是如此又如何?有什么大不了的?”

“由此可知——他什么都不知道呀。”

“光由这点能看出什么?或许那个姓民谷的只是在装傻吧。”

“噢——这——属下认为实属不可能。”

堰口挤弄着眉毛,眼神令人厌恶。

“依小的看,伊右卫门应该是被骗进门的。”

“被骗进门?你的意思是……”

“他一定是被又左卫门那只老狐狸给骗进门的。据说直到婚礼前,伊右卫门都不曾见过新娘的脸。左邻右舍没半个人见过伊右卫门造访民谷家,那阵子又左卫门又因伤无法出门。因此,两人应该不可能是旧识。向组头大爷呈报、获准后举行婿礼,在短短五天之内便告完事。难道不会太快了吗?”

“确实很快。”

“又左卫门一定是刻意隐瞒自己女儿相貌丑陋,拐骗伊右卫门进门。然后,又左卫门在婚礼隔天病倒,再过一天就死了。如此一来,伊右卫门根本无法弄清自己是中了什么计。”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能把那个丑女儿给嫁掉——秋山佩服地说道。

“可是堰口,这纯属你的推测,有任何证据吗?首先,伊右卫门事后发现自己被蒙骗,怎可能闷不吭声?”

对此事意兴阑珊的喜兵卫不屑地说道。但堰口却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说道——证据是有,接着他身体稍往前倾,莫名地低声说——那就是他们夫妇俩相处的情况。

“他们夫妇处得又如何了?”

“听说他们昼夜不分地争吵,连邻人都听到了。前几天还互殴呢。”

“噢,他们俩感情这么坏?”

喜兵卫望向庭院。一脸正经的伊右卫门真会和老婆吵架吗?

而且阿岩她——

噗咚,喜兵卫肚子里的淤泥开始翻搅了起来。

阿岩昔日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以及她如今丑恶不堪的容貌,在他的脑海里交叉重叠。

这么一个阿岩也会失去理智?真会有这种事?

“你说的——是真的吗?”

堰口嘴角往上噘地回答道:

“当然是真的。那种落魄武家,加上那种丑妻,伊右卫门却甘愿成为婿养子,让人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丰意,想必是有什么咱们猜不透的企图。不过,他若真有什么企图,理应不会胆敢和老婆吵架。况且他似乎又不知道阿梅夫人是谁,可见又左卫门生前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看样子,伊右卫门只是个利欲薰心反被耍弄的鼠辈。果真如此,伊右卫门有什么好怕的?”

“堰口。”

堰口抖动着半边脸颊回答——在。他已经是得意忘形了。

“你这话是冲着我来的吗?如果伊右卫门确实从又左卫门那里听到了什么——我就得怕伊右卫门几分?——你这家伙是这个意思吗?”

——开什么玩笑!

跟这种无聊事情无关。一切只是由于喜兵卫忠于腹中淤泥——那股坏心肠所致。堰口吓得脸色发白,连忙道歉:对不住,我失言了。我误会了,如果惹了大爷不高兴,小的这就给您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看来堰口这家伙和秋山其实也只是半斤八两。

“烦死人啦!跟你们讲话不过是浪费我的口水。好了,都给我退下——”

喜兵卫咬牙切齿地说道,挥手示意两人出去。

“——我何需畏惧又左卫门!不过是因为他跟组头熟络,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尽量采纳他的意见而已。故意让他身受重伤辞去工作,也是因为讨厌他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伊右卫门也是一样。我纯粹是看他们不顺眼,不需要任何理由。不料你们两个家伙却异口同声地胡乱猜测,胆敢再给我继续胡说八道,小心我宰了你们!”

喜兵卫伸手握住刀柄。

“伊——伊东大爷。”

堰口全身僵硬地坐直了身子。

“——您为何如此在乎民谷?民谷家代代相传,是最道地的御先手组成员。但即使如此,阶级也仅止于同心。尽管获组头大爷信任,看似风光,但伊右卫门毕竟是个新人,辈分很低,您毋需将他视为眼中钉。想除掉他一点都不难。更何况,伊东大爷您是个能呼风唤雨的首席与力——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我哪可能会——在乎他?”

喜兵卫确实是毫不把民谷家放在眼里。只不过他很在乎——。

——阿岩。

不聼喜兵卫使唤的又左卫门起初的确让他忍无可忍。他想将又左卫门收为心腹,便看准了又左卫门的女儿迟迟未嫁,派人去谈婚事,硬要又左卫门把女儿嫁给他。又左卫门身为最资深的同心,又和组头私交甚笃,喜兵卫为了拉拢他吃了不少苦头。只是——若依喜兵卫平日的作风,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地把阿岩给据为己有了。

但不知何故,喜兵卫并没有这么做的念头。阿岩对他的不屑一顾,他也不以为意。

反正又不是玩真的。所以,在民谷家的推三阻四之下,不知不觉就拖了三、四年。

喜兵卫从未打正面看过阿岩。

然后,阿岩就病了。这是前年的事。

就这样——在喜兵卫打正面看过阿岩之前——阿岩就已经变丑了。

喜兵卫的小喽罗都说,这一定是她瞧不起与力大人所遭的天谴。

只是……。

她会不会是被人下了毒——?

最早如此猜测的就是——堰口这个家伙。

当时的堰口和现在一样,总是一副看透内幕的绅秘德性,但表现得比现在更忠心耿耿。

她脸上的疤痕和疱疮留下的疤痕不一样。一定是被人下了毒,而且是唐土传来的毒——。

堰口当时如此说道。

最初,据说满腹疑宝的堰口曾前去问阿岩的父亲——又左卫门,有没有可能是被谁下毒?

但又左卫门说不可能,让我想探查都无从——堰口说道。

不可能有人对阿岩下毒的——堰口当时表示这就是又左卫门的同答,因此自己也觉得不无道理。的确,像他这般贫穷的同心,能够招惹谁,或惹谁忌妒了?若是像喜兵卫这么招摇的上级武士倒还另当别论。但也不无有人为了泄愤下毒的可能。若是如此——会不会是哪个和喜兵卫结了梁子的人干的?

对喜兵卫一直想娶进门的姑娘——阿岩下毒,让她变成一个不堪入目的丑八怪——。

听到这个臆测时,喜兵卫勃然人怒。他并非相信堰口的推断属实而怒,但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就是愈聼愈气——这个推论教喜兵卫万分不悦,当时他腹中的淤泥也是一阵翻搅。

——阿岩。

“给我住口!我哪可能把民谷家放在眼里!?”

喜兵卫再度如此强调。

是吗?——堰口一反常态地继续追究下去:

“对不住、小的可不这么认为。之前药行批发商那档子事儿,追溯原因还是阿岩小姐。阿岩遭到如此变故确实可怜,但难道不可能是那药行批发商干的好事吗?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哪个对伊东大爷您心存怨恨的人下的毒手。如果当时听信那个姓西田的庸医所言,把下毒的犯人揪出来倒也好。结果事情演变至此,不是反而棘手?——”

的确是如此没错。当时的喜兵卫一反常态地乱了方寸。

首先,喜兵卫把帮阿岩诊脉的大夫叫过去问话。那个大夫就是西田尾扇。

武士的团团包围把尾扇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吞吞吐吐地解释了阿岩的病情:

疱疮这种病通常会先发热,三天内疱疮全冒,接下来的三天内水泡化脓,又过三天水泡破裂,再过三天创口便结疤——。

不出半月即可痊愈。阿岩小姐却病上了三、四个月,而且还毁了容貌——。

确实不是普通的疱疮——不过,左邻右舍却议论纷纷,各有不同看法——但尾扇哭着保证自己的处方绝对正确,决非毒药。毫不相信的喜兵卫门继续逼问,这个瞻小的大夫便改口道——若是疱疮,早就该痊愈了,那绝对是其他疾病——最后甚至表示——也有可能是被人下了毒。

——你这个混账蒙古大夫!

喜兵卫威胁尾扇,要他把对民谷家所知之事全盘托出,这才知道有个药贩子经常出入民谷家。这名药贩子名曰小平,民谷家长期以来一直服用他所提供的一种有助血液循环、名为桑寄生的唐药。民谷家的女人代代都惯服这种药,阿岩似乎也不例外。

于是,喜兵卫命令秋山与堰口一行人把这个叫做小平的药贩子逮了过来,结果发现小平这家伙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直呼他只负责送药而已。问他药是哪里来的,他便回答是来自两国某药材大盘商。一逼问他大盘商的店名,马上问出了利仓屋这个行号名。

但接下来就陷入胶着了。

除了尾扇之外,卖药给民谷家的就只剩利仓屋,如此看来,利仓屋当然摆脱不了嫌疑。但受害者的父亲——也就是民谷又左卫门,并不自觉受害。即使喜兵卫派人去向他说明事情原委,民谷还是如同之前喜兵卫提亲时一样不置可否。而且据窥儿阿岩一眼的使者所述,她的脸已经被毁得教人不堪入目了。

真相依然不明。

如此一来,喜兵卫更是在意这件事了。当时腹中淤泥也翻滚了起来。

左思右想就是气愤难平,喜兵卫便采取了自己惯用的方式泄愤。

他命令手下掳来利仓屋的女儿,加以蹂躏。理由则一概不提。反正喜兵卫就是这么个我行我素的人,只要自己高兴就好。倒是强行奸污一个又哭又喊的姑娘,只会让喜兵卫腹中的污泥凝结,完拿称不上泄愤。于是——。

“重点不是尾扇的话是真是假。我不过是随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罢了。”

喜兵卫已经厌倦这样的一问一答。但堰口还是不服气地继续问道:

“可是,伊东大爷,后来您还是把侍妾全部赶跑,不再流连花街柳巷,这不全都是那件事导致的结果?”

“堰口,尾扇不是也担起责任,把那个名叫阿袖的姑娘送到伊东大爷手里?”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秋山你想看看。后来几经调查,发现尾扇的仆人便是要求谈判的使者,这岂不过于巧合?尾扇居然还装傻,说不知帮忙出而讨公道的假和尚身在何方。是吧?伊东大爷。况且,当时又左卫门居然也在场,这应该不是偶然吧!”

“是偶然没错。又左卫门只是送羽织过来罢了。”

“在下倒想问,您为什么会乖乖听信又左卫门的说词——!?”

给我住口!——喜兵卫突然大吼。

事实上,那件事后来拖了很久才解决。情况演变得很复杂。

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何被一个与力掳走并加以奸污,利仓屋主人因此大发雷霆,并派人前去要求与喜兵卫谈判。

就在再兵卫准备拔刀斩杀使者时,民谷又左卫门刚好出现。

喜兵卫也可勒令又左卫门退下,径自斩杀使者,但又左卫门却说——。

伊东大爷,事情就到此为止吧。閙大对您不利——就当是为了令兄——

这位老同心也知道这件理应是桩秘密的事。

喜兵卫记得,当时自己的脸颊烫得几乎要冒火。

到头来,他接纳了又左卫门的建议,表面上也接受了利仓屋的要求。

把侍妾赶出去,正式迎娶利仓屋的女儿——阿梅为妻。当然,这不过是个幌子。又左卫门设计了这桩困难重重的计谋,先由自己收阿梅为养女,再把她嫁给伊东,试图借此蒙骗利仓屋。这个老仆轻轻松松地说道——如此一来,便皆大欢喜了。

在下虽然和利仓屋是老朋友,伊东大爷您却是我的上司——。

照一股常理,下属不是该尽全心全力匡助上司吗——?

在下只要站出来说几句话,利仓屋必禽听信。大爷将阿梅娶进门之后,只要找个适当时机——。

说是您和她已经离缘,然后把她赶出去则可——这就是又左卫门所提议的计策。

——真是个爱卖弄小聪明的家伙——他想让我欠他人情不成——?

喜兵卫为此颇为不悦。

这个自作聪明的提议反而招来喜兵卫的怨恨。在这一瞬间,民谷又左卫门的命运便走向了终点。

民谷家原本到这一代就要断后了。可是——。

正因为如此——。

堰口带着令人嫌恶的眼神继续说道:

“搞不好又左卫门自恃和组头很熟,才敢这么大胆地对伊东大爷说话——”

“罗唆!堰口。这件事跟组头、民谷都没关系。老子我爱怎样就怎样,你还不了解吗?”

“可址小的听人说起,后来有人见到当时那个按摩的出入民谷家。可见一切搞不好都是又左卫门在背后搞鬼——”

“堰口,你的话前后有矛盾。又左卫门已死,依你的推测,这整件事他的女婿伊右卫门又不知情——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吗?”

“所以,我才会建议伊东大爷别吧那姓民谷的放在眼里。既然知道许多内幕、令您芒刺在背的又左卫门已死,阿岩小姐又变得那么丑陋,也有了夫婿。您继续和民谷家纠缠下去,是百害而无一益——”

“不是有害无害的问题。”

堰口露出因惑的表情。

——这是看疯子的眼神。

——你把老子当作疯子!?

喜兵卫放下膝头大吼道:

“你给我住口!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知道个屁!叫你滚你还不滚!?”

“伊东大爷,小的只是认为,您其实不必在意这种毫无乐趣可言的琐事——”

喜兵卫狂暴地踢倒餐盘,揪住堰口胸襟,在他耳边说道:

“堰口,你——觉得和女人温存很有乐趣吗?”

“大爷,您这话的意思是——”

“那我再问你,喝酒有乐趣吗?花银两有乐趣吗?”

“我——我听不懂——”

“那我告诉你,我不管怎样纵情游乐,都不觉得有哪里有趣。不管睡了多少女人、喝了多少酒,都不会觉得痛快。你哪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像你这种草包,哪可能看穿我?他妈的,还不——快滚!”

喜兵卫推开堰口,伸手抓起放在背后的大刀。堰口吓得几乎当场朝后翻了个筋斗。喜兵卫凌空劈砍,刀刃在抵住堰口的喉咙、稍稍割裂了他的皮肤时停了下来。

“再不滚——我就砍断你的咽喉!”

啊——啊——堰口不断哀号,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这个没用的窝囊废——”

喜兵卫以刀鞘扫开翻倒在地的餐盘。

然后,他朝门外喊起秋山的名字,没人回答。原来,站在门外的秋山看到喜兵卫勃然大怒,吓得整个人都愣住了。待喜兵卫再度呼喊秋山时,这个胆小鬼才以蚊子般的微弱声音回答:

“大——爷——什、什么事——”

“去把伊右卫门给我叫来。”

“现、现在吗?”

“没错,就是现在。告诉他我要找他商量整修宅邸的事,叫他马上过来。”

秋山连话都答得含糊不清,便滚出了走廊。

——这么胆小,还称得上是个武士?

喜兵卫不悦地朝庭院吐了口痰。

喜兵卫内心的纠葛,像这种蠢货当然不可能了解。

他肚子里又热又黑的淤泥不断翻腾。

翮腾——累积已久的淤泥就要浮上来了。

不堪回首、令他愤怒的往事,剪不断、理还乱地跑出来纠缠。

——太令人不快了!

不论是堰口精明的眼绅,还是秋山愚蠢的眼神,都教喜兵卫看不顺眼。

喜兵卫站起身来,走到屋檐下。

别屋里还点着灯。阿梅就在里头。

看看木门。

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不知道这件事吗?

若是如此——。

——除了又左卫门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死人可是没嘴巴的。

那件事。那件秘密的事。

即使被公开,喜兵卫也不觉得有何困扰。所以,原本就没有必要隐瞒。

只是……。

为了令兄好——

——开什么玩笑!

喜兵卫——其实是前任组头三宅左内的私生子。

也就是说,常今组头三宅弥次兵卫,是喜兵卫同父异母的兄长。

早期——三宅左内还是准继承人时,年轻的他曾与照顾自己的钱庄老板的侍女私通,生下的孩子就是喜兵卫。不知道是为了避免发生财产继承纠纷,还是怕遭世人批评,总之,为了维护武士的大义名分,三宅左内决定请钱庄老板收养喜兵卫,成为这个札差的继承人。

喜兵卫直到二十六岁那年,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当时喜兵卫已经结了婚。虽然其妻宰让他不甚满意,但这桩婚事对生意却极有助益,因此他也不敢抱怨什么。婚礼结束后,三宅左内的父亲决定退休,把棒子交给喜兵卫,并且告诉他这件事。此时的喜兵卫早已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商人。他的观念是只要是能赚进白花花的银子,要他向人低声下气、磕再多次头都没关系。

这么一个喜兵卫竟然是——

竟然是个——武士之子。

喜兵卫怀疑——他那原本精明的爹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这件事情不说出去是不会有人知道的。不,原本就应该三缄其口。只要他爹娘过世,此事便死无对证。让喜兵卫知道这个真相,可说是与兵卫一生所犯最大的错误。

或许是与兵卫这个见钱眼开、极度吝啬的守财奴,认为有“青出于蓝”的第二代,从此便可安享天年,才不小心说溜了嘴。他大概没料到喜兵卫知道这件事后会如此狂乱吧。

喜兵卫闻言立刻将父亲与兵卫痛殴了一顿,并奸污了扶养他长大的母亲与妹妹,然后搜括了店里钱财逃之夭夭。

喜兵卫就是这种人。

与兵卫之前一再教育他,经营钱庄必须毫无条件地对武士顺从,更教导喜兵卫所有的女人都和妓女无异。而喜兵卫做的等于是在告诉父亲:若我成了个武士,你这个卑贱的商人就得向我磕头!依与兵卫灌输喜兵卫的观念,只要没有血缘关系,即使是母亲和妹妹也不过是没什么特别的女人。在此之前,喜兵卫认为只有血脉相连的异性才不归于妓女之流。这下既然发现她们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即使是家人也和妓女无异。

喜兵卫整天流连妓院,非常荒唐放荡。

不久,他的妹妹上吊身亡,母亲发狂而死。

与兵卫进退维谷,只好找三宅左内商量。

为了帮年轻气盛的喜兵卫收拾残局,制止他的胡作非为,左内捉刀前来。

喜兵卫这才首度——看到了亲生父亲的脸。

喜兵卫摆出一贯的强硬姿态,要求左内承认他是旗本武士次男,至少应该赐予他一栋官邸。左内并未答应,只承诺以后会以某种方式照料他。之后,喜兵卫把钱庄印监交给弟弟掌管,闲着没事干,有空便练练武术。直到十年后,也就是左内过世后,这项承诺才兑现。左内的长子弥次兵卫依先父遗言,封给喜兵卫采邑。

喜兵卫就这么成了御先手组的首席与力——伊东喜兵卫。

从弟弟怀中取钱并非难事,他想花多少就有多少。仗着财大势大,喜兵卫变得天不怕地不怕。

不过,还是有几件事令他心烦。

人世间所有事物,他都看不顺眼。

喜兵卫走向别屋。

接着站在门口朝屋内喊道:

阿梅、阿梅,今晚有客人要来。

主屋那边很乱,所以我得在这儿招呼客人。

快去准备一些酒菜。

瘦骨如柴的阿梅,惶恐地探出头来。

——怀孕的女人已经算不上女人了。

小厮回来后,我会叫他们去料亭端些饭菜回来,你只要应付一下即可。

怎么有气无力的!尽管你出身卑贱,毕竟是个武士之妻啊!

阿梅默默地开始干活。喜兵卫注视着她。

——娃儿就在她那肚子里?

令人不快。

她那隆起的腹部真是令人不快。

吱——。这时响起一阵声音。

他朝木门那头望去。

脸色苍白的伊右卫门已经站在门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