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早上他在邮局偶遇麦克凯牧师,觉得他很会宣扬教义。麦克凯正往港湾走去,看看停泊在那里的瑞典渔船上的船员是否会待到后天,愿不愿意到教堂来。他知道那里也有一艘荷兰渔船,推测着船员应该是长老教会的信徒,如果他们愿意来,他会准备一份英文的布道辞给他们。

他向格兰特表达对坏天气的歉意。由于现在是年初,所以目前岛上的天气不太好,但他认为有假期时就应不受天气影响而尽情享乐。

“你是学校的老师? 格兰特先生。”

不是。格兰特说,他是公务员。通常当别人问他是做什么的时候,他都这样回答。人们比较愿意相信公务员是人,但不会有人相信警察是人。警察是平面的刻板人物,衣服上有银色的纽扣,带着一本登记本。

“你以前没有来过,如果你能看到岛上六月的景致,一定会非常惊讶,格兰特先生。天空没有一片云,每天都一样,空气在你面前上下舞动,让你看到和沙漠中一样诡异的海市蜃楼。”

“你以前在北非待过? ”

噢! 是的。麦克凯先生曾经随军队在北非待过一阵子。“相信我,格兰特先生,从这里的牧师住宅的窗户看到的怪事才多呢! 我由阿拉曼到的黎波里都不曾见过。

我看到灯塔悬空挂,没错! 真的就在半空中。还见过山坡开始逐渐变形,直到看起来像一朵大洋菇。海边的石头,那些大石柱,会变得发亮透明还会移动,仿佛在跳方块舞。”

格兰特很有兴趣地思考这一点,就没听到麦克凯先生往下所说的了。他们在柯特伯格的安·罗夫基斯特旁边分手,麦克凯先生希望格兰特今晚能去同乐会,因为所有的岛民都会在那里,他将会听到很美的歌唱。

当他向饭店主人打听关于同乐会的事以及在哪里举行时,托德先生说这是个综合了歌唱和演讲的活动,结束前通常会有舞蹈,举行的场所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隼厅,因为这是岛上惟一适合这种聚会的场所。

“为什么叫做隼? ”

“这是一位夫人取的名字,她过去经常夏天来岛上。

她全力倡导增进贸易,帮助岛民自给自足。因此她在岛上盖了一栋不错的长方形屋舍,有大窗户和天窗,让大伙可以聚在一起纺织,不会因为在狭小阴暗的房间织布而伤害了眼睛。她说大家应该要团结起来,让格拉达的斜纹软呢做出品牌,成为人人都想买的商品,就像哈里岛一样。

真是可怜的女人! 其实她可以省省精力和金钱的。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岛民愿意走一码的路去那里工作,他们宁可冒着变瞎的危险待在自己家里。不过,这个房子现在刚好适合用来做为岛民聚会的场所。你何不今晚去看看他们晚会是怎么进行的? “格兰特说他会去,然后就出去了,去爬格拉达那座孤寂的山坡。今天没有雾,虽然风仍带有很强的湿气;他爬到高处时大海在他的脚下展开,小岛散列其中,浪潮卷起纹路。海上不时可以见到一条条直线,形成大自然中不自然的部分,那是船行过的痕迹。到了山顶,整个海布里地群岛的世界在他的脚下。他坐在那里思索着,这个荒凉、浸满水的世界,对他而言,不啻是荒凉之最。一个从混沌中冒出一半的世界,没有形状而且空无所有。站在这里往下看格拉达,由于大海与陆地融合得太完美了,以至于根本无法辨识自己看的究竟是布满湖泊的陆地,或是布满岛屿的海洋。这样的一块地方最好留给灰雁和海豹。

不管怎么说,他很高兴来这里,看着大海表面形式的改变,紫色、灰色和绿色;海鸟滑翔高空像在监视他;鹧鸟由巢里往下跳到低洼的地面。他思考着麦克凯先生提到的胜景以及会走路的石头。想着七B ,就像他从来没停过那样的思考。这里根本就是七B 的世界,符合他的叙述。

歌唱的沙、说话的兽、行走的石以及静止的河。七B 到底打算在这里做什么?

难道就只是和他一样的来到这里,然后到处看看而已? 几件换洗衣物加上一只过夜的皮箱。这显然只代表两件事情:不是参加会议就是考察。既然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他失踪,显然他不是来参加会议的;这样一来,那一定是考察了。一个人可以考察很多事:一间房子、一片景物、一张画。但如果这个人会忍不住在途中写下诗句,这些诗句必定是一种指标,指出他所要考察的主题。

是什么使得七B 受这个荒凉的世界牵绊? 是因为读了太多派契·马克斯韦那种人写的书? 或是他忘记了,银沙、野花和水蓝色的大海都是非常季节性的? 站在格拉达山顶,格兰特对七B 致敬并献上祝福。多亏了七B ,否则他不会坐在这个湿漉漉的世界,自觉像个国王,经历新生而再度拥有自我。他现在不只是七B 的拥护者,还欠了他债,是他的仆人。

他一离开自己藏身的遮蔽物,风就猛地往胸膛灌进来,所以他下山时身体往前倾,就像小时候一样,让风支撑住他。他看起来惊险万分,像要摔到山下去了,但其实安全无虞。

“这里的暴风通常持续多久? ”吃完晚饭,一路跌跌撞撞穿过黑暗往同乐会去时,他问饭店主人。

“最少三天。”托德先生说。“但很少这么短,去年冬天就吹了一个月。要是习惯了这种狂风怒吼,一旦风停下一阵子,你会以为自己耳聋了。在这种天气下,你回去最好是搭飞机,不要再坐渡轮了。现在很多人都改搭飞机了,即使是一些从没见过火车的老人。他们觉得坐飞机是非常顺理成章的。”

格兰特的确想过或许该搭飞机回去;如果在这里多待几天,如果再有长一点点的时间来习惯他新发现的这份幸福,也许他可以试着坐飞机。那会是种非常严峻的考验,是他让自己所能接受的最严峻的考验了。对任何幽闭恐惧症患者而言,只要一想到自己要被装进一个小空间里,无助地高挂在空中,光是这个画面就够恐怖了。

如果他能面对这件事而毫不退却,完成这件事情而安然无恙,那么他就可以宣布自己已经痊愈了。他会再度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但是他得再等一等,现在问自己这个问题还嫌太早。

他们到达时,同乐会已经进行了二十几分钟,他们和其他一些人一起站在后面。

大厅里只有老人和女人坐在椅子上,当然,最前面还有一排男人的头,那是岛上的重要人物( 比如称得上格拉达地下国王的供应商当肯·塔维许,两个教会的主持人,以及一些较次要的人) 。男人都是贴墙站在后面,聚集在入口的地方。站外边的人让路给他们进去时,格兰特注意到这场聚会相当具有世界性:瑞典人和荷兰人来得不少,而且他还听到阿伯丁郡( 位于苏格兰高地西岸。——译者注) 沿岸的口音。

有一个女孩唱着单薄的女高音,声音很甜美也很真实,但缺乏感情,就像有人拿着笛子试吹一段一样。下一位是个自信的年轻男子,受到相当热烈的欢迎,但带着过份明显的自负接受掌声令他显得有些滑稽;他就像只随时要梳理自己胸前羽毛的小鸟。他似乎很受远离英国本岛的盖尔人的欢迎,因此花在那里接受喝彩的时间远超过待在自己小农庄上的时间。他以一种粗糙且过度造作的男高音唱出亲切的小调,很高兴看到台下的唱和。但令格兰特惊讶的是,他居然连唱歌的基本训练都没学。他往英国本岛发展的过程中,一定会遇到一些真正的歌者,知道如何使用声音的技巧。令人非常讶异的是,他居然自负到不肯学习自己专业艺术里的基本功夫。

此外,还有一个女低音唱了另一首毫无感情的歌;一个男人讲了一个好笑的故事。格尔特除了小时候在苏格兰跟几个老人学了几句外,他完全听不懂盖尔语,所以他在听这些表演就像听意大利或泰米尔语( 南印度和斯里兰卡所使用的语言。)的余兴节目一样。除了这些表演者自己表演得很高兴外,整个演出实在是够无聊的了。那些歌完全没有音乐性,有些甚至听起来很可厌。如果这就是人们齐聚海布里地群岛要做的事的话,这个聚会根本不值得来参加。少数激荡人心的歌曲,就像所有天才之作一样,本身就具有足以巡游世界的双翼。至于这种不良的仿作,就让它自生自灭吧。

整场音乐会中,往边站的男人不断来来去去,格兰特一开始并未留意,直到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把,说:“你要不要喝一点? ”他才了解到岛民准备以全岛最稀有的商品来款待他。如果拒绝,会显得有些不礼貌,所以他谢谢这个人,并随他一起进入黑暗中。会议厅外墙下风处倚着几位格拉达的男士,心满意足地保持缄默。那个人把大约两吉尔( 容积液体单位,等于0.142 公升。——译者注) 容量的小瓶子塞进他手里面,说:“干! ”然后一仰而尽。在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黑暗之前,那个人就已经伸手把他的瓶子拿回去并祝他健康。然后,他跟随着这个不知名的朋友回到灯火通明的大厅。接着,他看见有人神秘地在托德先生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随后,托德先生也和他一样地跟着那个人走人黑暗中,接受喝那瓶东西的招待。格兰特心想,除了禁酒期间的美国,这种事在其他地方简直闻所未闻,难怪苏格兰人对威士忌有些愚蠢、羞怯与戏谑的看法( 当然,在生产威士忌的斯萃斯皮,他们会把一整瓶威士忌放在餐桌中央,就像英国人一样的理所当然,而且可能还更骄傲一点) ;难怪他们表现得好像喝威士忌是一件大胆、甚至勇敢的事情。一般苏格兰人在论及自己的“国酒”时那种惊讶或狡猾的眼神,正是由于教会或法律的禁令所致。

由于这口酒的关系,他全身暖和起来,也比较有耐心的听当肯·塔维许自信地用盖尔语说了一大串冗长的话。

他正在介绍一个远道而来的演讲者,事实上,这个人毋须多做介绍,因为他的成就早已名闻遐迩( 即便如此,当肯还是说了一大堆) 。格兰特并没有听清楚这个人盖尔语的名字,但他注意到那溜去外面的人,一听到欢迎客人的欢呼声时,就一窝蜂地挤进来。真不知道是这位演讲者引发了众人的兴趣,还是外面的威士忌酒已经分光了。

格兰特以慵懒的好奇看着一个小个子从前排的座位站了起来,配合着钢琴的伴奏声,登上讲台,走到中间。

那是阿奇·布朗。

阿奇在格拉达看起来比在克努荒地还要奇怪,他的个子显得更矮小,衣着的俗气也更刺眼。苏格兰短裙并不是这个岛上的服装,所以阿奇夹在色彩朴素、衣着厚重而僵硬的这一群人中,看起来更像个纪念品娃娃。缺少华丽的苏格兰帽来点缀,阿奇有点像没穿衣服,像警察没有戴警盔。他的头发非常稀少,一根根细细的发丝从头顶往后梳,盖住秃的部分。他看起来就像由廉价圣诞节长袜里掏出来的东西。

然而,这些丝毫不减观众对他的欢迎。除了皇室的成员外,不论是个人或团体,格兰特实在想不起来还有谁像阿奇一样受到这么盛大的欢迎。甚至连那些靠着墙偷喝酒的人也被吸引了过来,这实在非常令人惊讶。然后,他开口之后全场的静默,简直是一种恭维。格兰特真希望他能看见这些人的脸。他想起贝拉和派特对阿奇的想法,但是这些远离外面世界、远离多元化文化的岛民呢? 远离多元化本身就会教导人们去分辨事物间的差异,所以究竟这些岛民是如何看待阿奇这号人的呢? 这个岛很单纯,你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有自觉性且以自我为中心,全是符合阿奇梦想的素材。岛民不可能换人统治,因为从未有人真正统治过他们。对这些岛民而言,政府不过是岛民用来榨取利益和征用税收的一个团体而已。然而他们的分离意识可能会受到操控而转化成同情;他们的投机主义也会因尾随的利益而变本加厉。

在格拉达,阿奇不是一个困窘而无足轻重的人,像他在小德伍湖那里一样;在格拉达他是一股可能的力量。就最终价值来看,格拉达及周围岛屿代表了潜水艇基地、偷渡地点、嘹望台、飞机场以及巡逻基地。这些岛民心目中的吉里斯毕格·玛拉布鲁伊珊以及他的教条是什么? 他真希望可以看到他们的脸。

阿奇以单薄、愤怒的声音讲了半小时,充满热情而且毫不间断;观众们也静静地听着。此时格兰特看了一眼他前面几排座位,觉得似乎比今晚开场时要空。因为这个情况有些异乎寻常,格兰特把对阿奇的注意力转到思考这件事上。他注意到沿着第五排、第六排中间有人正鬼鬼祟祟地移动,于是他的眼光随着到了这一排的尽头。在那里黑影立起身来,原来是凯蒂安。凯蒂安并未引起注意,她的目光依旧盯着演讲者,然后向后移动穿过站着的那排男人,消失在外面的空气中。

格兰特又继续看了一会儿,发现这种“消失”的过程持续不断,不仅是坐着的观众,连那些站着的人也开始移动了。这些观众就在阿奇的眼前悄悄消失。这是很不寻常的,通常乡下的观众都会捱到最后一分钟,不管节目多么无聊。于是格兰特转身在托德先生耳边轻声问:“他们为什么要走? ”

“他们要看芭蕾舞。”

“芭蕾舞? ”

“电视,那是他们很大的乐事。电视上播的其他东西,他们全都已经看过了,像戏剧、歌唱节目等等。但是芭蕾他们不曾看过,他们不会为任何事或任何人错失掉芭蕾……这有什么有趣的? ”

但格兰特并非对格拉达岛民对芭蕾的热情感兴趣,他其实是在欣赏阿奇那奇特的溃不成军,可怜、迷惑的阿奇,他被芭蕾舞的各种舞姿打败了。这实在古怪得合理。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

“噢! 不,他们会回来跳舞。”

他们真的成批结队地回来了。岛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现场,老人们坐在四周,而舞者狂野的声音几乎要把屋顶掀翻了。这种舞蹈不像格兰特所常见的本岛舞姿那样轻快、优雅,因为高地舞蹈中舞者穿短格裙与软皮鞋在地板上不会有声音,男人可以跳得像剑尖上流窜的火焰。但这里的舞蹈却有点爱尔兰味儿,带着许多悲伤且静止的爱尔兰特质,以至于舞蹈只有脚的动作而已,而不是充满欢乐,一直满溢到手臂上甩动的指尖。虽然舞蹈本身缺乏艺术和欢快,但一股大规模的愉悦却充塞在跺脚的动作表演上。空间容纳三个八人一组的舞者有点拥挤,但是不消多久,包括瑞典人和荷兰人也都被拉进去一起狂欢了。一把小提琴和一架钢琴奏出美妙流畅的旋律( 像这种美妙愉快的旋律是需要一整个乐团的,当格兰特把凯蒂安甩进一个快乐的瑞典人手臂中时心里这么想;而且像这种旋律通常都需要双重的鼓声,然后再来一段静止;这里当然算不上完美,不过效果也不错) ,那些没有跳舞的人就在旁边打拍子。屋顶上天窗外的风怒号着,而屋里的舞者吼叫着,小提琴手拉着琴弦,钢琴家重重地敲击着琴键,每个人都很尽兴。

包括亚伦·格兰特。

他在刺骨无情的西南强风中,跌跌撞撞摇摆着回去,整个人掉进床里,因为运动和新鲜空气而迷醉了。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

这也是颇有收获的一天。当他回到城里时,就有事可以告诉泰德·汉纳了。他现在知道阿奇·布朗的“大乌鸦”

到底是什么了。

今晚他不再忧心忡忡地看着紧闭的窗户,并非他根本忘记了那窗户,而是看着紧闭的窗子心里觉得很高兴。

他已经全盘接受了岛上的观念:窗户是用来阻隔坏天气的。

他把自己藏进被窝里,隔开暴风与坏天气,然后一夜无梦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