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猫 1

整日间昏昏欲睡……

片山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去外边转转可能会好点,总坐在桌前看文件,不出片刻,眼前就模糊起来。

“好歹接个电话也能清醒点啊。”片山自语着看向电话,“要不我来打一个好了。”正想着,刺耳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片山吓了一跳:“果真响了?”

幻听——不会是做梦了吧。片山紧盯着电话看。

旁边的根本警官奇怪地问:“我说片山,你怎么不接电话?”

看来真是电话在响。片山掩饰道:“怎么,没看今早的报纸?”

“什么?”

“电话铃响后马上去接的人,得癌症的几率似乎更大。”说着他拿起话筒,“你好,我是片山。”

“请找一下片山警官……”

是个年轻的女声。似乎有点耳熟,不过年轻女孩的声音都差不多吧。

“我就是。”

“啊,片山警官,我是刈谷立子。”

原来是卧铺车厢里遇到的白猫——片山心想。

“是您啊,之前真是多亏您……”

片山的客套话脱口而出。虽说对方是个大美女,不过隔着电话就不会太紧张。

“案子的事,让您很难过吧。”片山甚至还有余力说几句安慰的话。

“是啊。有一件糟糕的事。”

“您是说……”

“我现在想见您一面……”

“啊?”

石泽常代被杀案以上野的自杀画上了句号,常代老夫人的葬礼也过去了一周……

“那个,是有什么新进展吗?”片山问道。

“啊?哦……跟案子的关系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对方说得不清不楚,“事情有点蹊跷,电话里恐怕不太方便说……”

“我明白了。”片山说着,偷偷向栗原警视那边瞥了一眼。若重翻旧案,上边肯定不会轻易答应。即便不是旧案,眼下人手也不够。不过问询一下案情应该没问题。

“那我现在就动身去您那边。”

“啊,不用这么急……”刈谷立子慌忙道,“您今晚有空吗?”

“啊?晚上吗?”

“嗯,如果您方便的话,能不能在T酒店大厅见面?七点行吗?”

“这个,我没问题……”

“请您务必过来,事关重大。”

“知道了,我一定去。”片山答道。

其实被女性约在那种地方见面,心里总有点发怵。不管怎么说,迄今为止,这种邀请对于片山来说总是无果而终——电话那头的立子听了,似乎松了一口气。

“太好啦,刚刚还担心您会很忙,不知道是否方便呢。”

“当然没问题。那么,见面时间和地点呢?”

“今晚七点,T酒店大厅。”

“哦,您好像说过了。七点,T酒店,大厅见……嗯,那么我几点过去方便呢?”

——果然还是紧张啊。

片山终于放下话筒,根本警官压低了声音问:“片山,你搞什么啊?”

“什么搞什么?”

“课长一直盯着你这边看呢。”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还没来得及向课长那边看一眼,栗原警视的声音便已经传来:“片山,过来一下!”

“什么事?”

“嗯,是这样……”栗原警视一脸为难,欲言又止。片山想,看着倒不像平时那种要训斥人的样子。

“怎么说好呢……刚刚四谷警局那边传来消息说……”

“说什么了?”

“你认识一个叫市村幸子的女人吗?”

片山想了一会儿,耸耸肩:“不认识。这个女人怎么了?”

“哦。”栗原警视抬头看着片山道,“这女人去报了案,说是被你强暴了。”

片山以为自己还没睡醒,使劲摇了摇头,摇得太猛,又搞得头晕目眩,慌乱之间伸手撑住了桌子。

“呃……您刚刚说什么?”

“说你被指控对一个叫市村幸子的女人施暴。准确地说,是强奸了她……”

片山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可能!——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是吗?我也觉得你不会……”栗原警视点点头,“要反过来说你被强奸了,倒还有几分可信。”

片山有些哭笑不得,正要反驳,可刚叫了声“课长”,栗原警视便打断了他:“等着吧,四谷那边也觉得那女人的供词含糊不清,很不对头。不管强奸还是通奸,你跟那种女人没有什么牵连吧?”

“什么羊羹通奸的,跟我没丝毫关系!”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要么是谁假借了你的名号,要么就是那女人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不过,对方好像认识你。”

“这……”

“是指名道姓地说罪犯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片山义太郎’呢。”

片山一面心有疑惑,一面怒气横生。只可能是他对女人又恨又怕,怎么可能有女人恨他!

“说不定这女人跟你抓到的罪犯有关系,四谷那边会继续调查的。嗯,很有可能把你叫去,总之你暂时不要外出了!”

“啊……”片山回到座位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根本警官竖起耳朵偷听了片刻,这会儿凑过来道:“片山啊,你不会是跟酒吧的女招待……要不就是什么土耳其女人搞在一起了吧?对方认真了,你却不当回事,对方因爱生恨,所以来找你报复了。”

“根本警官!”片山气愤地叉着胳膊,“你觉得我像是做那种事的人吗?”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啊……”根本警官暗笑。

那也得看是谁!——片山极其不满地把目光转回到文件资料上,然而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思看任何东西。

大约过了半小时,片山又被栗原警视叫了过去,这回是打电话来叫他去接待室。

难道是四谷警局的人来了?片山这么想着来到了接待室,栗原警视看见他说道:“来了啊,坐吧。这是池袋警局的藤田。”

藤田警官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模样,神情冷淡地向他点头致意:“您好。”

片山打了个招呼,心想四谷与池袋相隔甚远呢。

“藤原说……”栗原警视看着片山说道,“有个女子告你结婚诈骗。”

片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心不在焉地回答:“就是刚才的……”

“那件事另说。这回的女人,嗯,叫什么来着?”

“坂下仁子,三十二岁。”

“哦,还是比你年纪大的女人啊。”

“课长!这可不是开玩笑,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人!”

“说是要跟片山警官结婚,把三百万的存款都拿出来了。”

“根本没这回事!都是胡说八道!谎话!荒谬!无中生有!”片山本来还想再说几句,奈何没词儿了。

栗原警视安抚道:“好了,先冷静!”转向藤田警官问:“藤田君,这个叫坂下的女人有什么可疑之处?”

“啊?哦……跟一般的老小姐一样,有点歇斯底里,其他都算正常……”

“说什么给了我三百万?请尽管去查吧!我怎么会有这么大一笔钱?我根本没什么存款,又不赌钱,工资少得可怜……”

“什么工资少得可怜?你赶紧闭嘴吧。”栗原警视苦笑着打断他,“总之,你是一无所知了?”

“当然!”

“这可不太好办啊……”藤田警官挠挠头,“既然立了案,就没有不查的道理……”

“当然要查。我们这边倒无所谓,”栗原警视说,“不过,能不能同时查查那个女人的底细?这事有些不对头,刚才的强奸案和这回的结婚诈骗,都不是片山能做出来的事。”

“当然了,我是被冤枉的!”

“我知道了。”藤田警官点头道,“我们会仔细调查那个女人。不过片山警官这边,可能我们也会奉命去您的住所搜查,到时候还请您多包涵。”说着,他鞠了一躬,便起身告辞。

“——这下麻烦了!”片山抱住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确实不同寻常。”栗原警视点点头,“像这样一下出来两起案子……怎么看都像有人瞅准了目标要置你于死地。怎么样,你有什么头绪吗?”

“这,完全没有……”片山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今天你先回家吧!”

“课长!”

“你在这里的话,很容易被那些媒体记者盯上。身为警官居然强暴妇女,还搞什么结婚诈骗,这可是绝好的新闻素材啊!”

倒也是。片山极不情愿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好吧。”

片山返回座位收拾东西时,根本警官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怎么了?心情不好?”

“不能更差。”片山有气无力地回答。什么强暴妇女、结婚诈骗,要安插别的罪名也好,就我这副样子——见了女人就紧张——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唔……”听了片山的话,根本警官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这绝对不是什么小事。你自己可能感觉不到,这听起来纯粹是个陷阱!”

“真麻烦,我完全没一点头绪……”

“因为这种案子压根没法反驳。一方说情况是那样,另一方说其实是这样,根本没办法去客观地评判谁对谁错,确实麻烦得很!即便因为证据不足判了无罪,一般人还是会觉得‘说不定真做过呢’。被牵扯进这样的案子,的确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无论如何,今天我先回去,冷静一下再说吧。”

“是啊,别真有什么事就好了。”

“我先走了。”

片山跟根本警官打了招呼,走出搜查一课的办公室,刚打开门就差点跟一个年轻女子撞到一起。

“啊,对不起!”片山慌忙避到一边,“您先请……请问您要找哪位?”

女子大约二十二三岁,很有精神的样子,有点胖,给人感觉像是运动员。女子满屋环视了一遍,问:“片山在哪里?”

待到看清眼前的片山之后,女子突然发出一声似悲且喜的尖叫,旁若无人地向片山扑过去。无论片山怎么高大强壮——好吧,是空有高个子却不怎么壮实——也被迎面撞来的女子冲得后退两三步,仰面摔倒在地板上。“你这……这是干什么!”

女子的脸猛然压迫上来,一瞬间片山还以为会被对方掐死——“住手!救命啊!”

女子却突然狠狠地吻上了片山的唇。片山大惊,刚想说什么,嘴却被牢牢堵住不能出声。

“唔……唔唔……”片山一边哼哼一边像乌龟那样胡乱挥动着手脚,只想翻过身来。

这时幸亏办公室里的警官们赶来,把女子架开。片山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怒吼道:“这到底是要干什么?你又是谁?!”

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哀怨:“片山君!你是说你不认识我吗?……我是夏子啊!说好了要跟你结婚的——”

片山震惊得张大了嘴,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我不认识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你居然说出这么无情的话……太过分了!你明明那么爱我……”

“别胡说八道!我根本就不认识——”

正说着,那女子突然放声哭了起来——那哭声根本没法用什么抽抽搭搭、呜呜哇哇之类来形容,简直是狮子的咆哮声升高了一个八度,用扩音器放大,再通过超大型喇叭以最大音量放出来似的。那声音简直令人忍无可忍,整个办公室的警官都不由得把耳朵堵了起来。

片山震惊得连耳朵都忘了堵,只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头发乱糟糟的,领带歪向一边,西服衬衫领子底下的纽扣也被扯掉了,乍一看真像个流浪汉。

这期间,旁边办公室的人也听到了女人的大叫,纷纷过来询问事由。片山傻在一边,默默祈祷:“如果是梦,请快点让我醒来吧!”


“逃婚?哥哥你?”

听了片山的解释,妹妹晴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就是这样,说是来告发我。”

“可是……哥哥你不认识这种人吧?”

“当然不认识!你看,那女人进屋就问‘片山是哪个’,知道是我以后才大叫出来。要真的定了什么婚约,怎么会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

“要是那个时候你能这么说就好了。”

“当然说了!”

“然后呢?”

“对方一口咬定啊,根本没人在听,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然后呢?”

“我也想知道啊!啊啊啊!”

片山颓丧地躺倒在床上。

适才晴美下班回到家,发现哥哥居然早回来,还以为他被炒了鱿鱼,赶紧问是怎么回事。为了不吓着妹妹,片山先讲了震惊程度最轻的第三桩案子。

“那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这种事只要一调查就知道啊,肯定是个惯犯。”

“就算是这样,她哭得那么凄惨,跟真的一样,肯定在演艺学校受过特别培训。”

“哥哥你在扯什么啊。那么,你就早退啦?”

“是啊,这种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

“接二连三?”晴美一听不对,接着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麻烦事?”

“呃,是啊……”

片山都不知道该先说哪一桩,是结婚诈骗还是强暴妇女?他自己也开始有点担心,如果先说什么强暴妇女,晴美这家伙会不会晕过去?……好吧,这孩子一向比我争气,应该不要紧。

“这到底是怎么了?”晴美在片山身边坐下,问道。

“总之呢,就是特别不可思议……”

正说着,门铃响了起来。

“来啦。”晴美起身去开门,“请问是哪位?”

“我是石津。”门外传来一如既往的欢快声音。

晴美急忙打开门:“怎么了,石津警官,怎么突然来——”

“打扰啦。听说片山警官遇上了麻烦事,有点担心,就……”

“啊呀,为这个还特意过来,谢谢啦。”晴美微笑着说,“不过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先进来再说吧。”

“哈——事情闹得挺大啊,流言一下就传开了。无论如何,身为现任警官——”

“喂,石津,你先闭嘴!”片山慌忙想要制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强暴妇女,结婚诈骗,逃婚——三个女人同时来报案告发你哥一个人,这可是前所未闻的大案啊!”

片山叹了口气,移开目光不看他们。

晴美惊得说不出话来:“强……强暴妇女?”

“啊,难道你还不知道?”

“结婚诈骗?”

“是啊,还有逃婚呢。”该死的石津,居然特意补充完整。

晴美转脸看向片山,大声问:“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全是些不认识的女子!肯定是谁的阴谋,是有人想要抢走我的工作!”

一介小警察,职位又不值钱,根本没人会抢,只是片山经常在电视剧里看到这句台词,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片山叹了口气:“好好想想吧!三个女人在同一天来报案,一看就不是偶然。”

晴美稍稍镇定了些,抱起胳膊沉思:“说的也是。哥你确定没干其中任何一件事?”

“喂,你连哥哥我都信不过?”

“好了好了!”石津适时地插话进来,“晴美你也是,这种事静下心来一想就知道了,难道片山警官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吗?”

“就是。”片山点头——这话说得真不错。

“对吧?”石津接着说,“怎么可能会有女人被片山警官骗到嘛!”

片山握紧拳头,简直想揍石津一顿。正在这时,只听一声猫叫:“喵呜——”福尔摩斯过来了。它把前腿搭在片山的手上,微微翘起,头转向挂钟那边。

“你又来干什么?要吃晚饭,催晴美去。”片山不耐烦地说道,顺便瞥了一眼挂钟。六点二十分——嗯?怎么觉得时间有点……六点……七点。

“啊,对了!糟糕,差点忘了!”

片山迅速站起来。七点钟还要跟刈谷立子见面呢。

“怎么了?”晴美惊讶地问。

“突然想起来跟人约了见面,我出门啦。”

“……去哪儿啊?”

“酒店。”

“酒店?你去见谁?”

“嗯?哦,是刈谷立子。”

“刈谷?”晴美皱着眉头。石津一下想起来:“啊,是那个女子吧,之前被杀的石泽常代的侄女?”

“嗯,我先走啦。”

“那就不用等你吃晚饭了吧?——哥哥!”

片山早就下楼走掉了。“看他那副不想听我啰唆的样子,就这么溜走了。”晴美愤愤不平地嘟囔了几句,转向一边的石津,“那么石津警官,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石津顿时喜形于色:“可……可以吗?”

“当然。下班回来的时候连哥哥那份也买了——还是你也有什么事要去忙?”

“哪……哪里,什么事都没有。”石津边说边紧张地搓着双手,“承蒙款待,不好意思。”

“没关系,请稍等。”

“好!”

这时,一边的福尔摩斯突然提高声调叫了一声,石津慌忙躲到房间角落里。

“啊,福尔摩斯,忘了先给你做晚饭。你别吓唬他了,怪可怜的。”

福尔摩斯一副懒得理睬石津的样子,安静下来坐好。石津悄悄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