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众人纷纷闪开,给转身向帐篷外走去的军长让路,把师长也挤到了一旁。这种场合下师长习惯了要讲两句,可军长竟没有给他一个说点个人意见的机会。最令师长不愉快的是:由于方才军长为A团收复骑盘岭地区规定了最后时间,他今天早上陪老头儿来A团指挥所视察的目的已经不可能达到。师长走出帐篷之前又朝江涛的下榻处扫了一眼,发觉进来时看到的一切不知何时已被谁用那块枣红色天鹅绒帘布遮住了。师长盯住这块帘布,不由得再次怒火中烧:它哪儿是一块普通的帘布,他绝对有把握认定,它原本是一块团以上单位礼堂舞台上的大幕!

师长最后一个走出帐篷时满面怒容。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军长正在上车。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罢休,想了想便撇下自己的车,走过去拉开军长吉普车的后门,坐到后座上。

几分钟后,两辆吉普车又在猫儿岭北方的急造公路上疾驰。

“军长,明天部队就要打仗,我们师党委的意见仍旧没有改变。”短暂的沉默过后,师长开口说道。今天一早上他心绪恶劣,话一出唇就显得火气很冲。“半个月前我们就把报告打上去了,可军里一直没有给我们下文。今天我要再一次向你和军党委重申我们的意见:将江涛从A团指挥位置上换下来,派C团刘团长接替他,指挥A团明天的战斗!”他停了一下,见军长没有什么反应,又补充了几句,“我们这样做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我们是对明天让江涛指挥骑盘岭战斗不放心。我们不能拿着胜利去冒险!”

他终于将一早上都想对军长说的话说出来了,然后注意地看了看前排车座上的军长。军长什么反应也没有,老头儿上车后一直沉重地耷拉着眼皮,全神贯注地沉湎在自己的思想里。师长心里忽然沮丧极了。

车子颠了一下。军长抬起头,睁开双眼,透过有机玻璃的车窗,阴郁地望着公路右侧峡谷间那起伏不定、被阳光照耀得异常明亮的森林。

师长却像受到了鼓舞,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

“今天早上你也亲眼看到了。战前就有人反映他的作风问题,只是因为部队要上前线,我们还没来得及调查处理。这下可好,他倒将那个女人弄到自己的野战指挥所里去了!明天就要打仗,今天他还有心思带她去林子里打鸟!……你再看看他那个指挥所,简直就是个花花公子夜总会嘛!”接下去他还想说出对那块天鹅绒帘布的怀疑,因为没有十分的把握,又止住了。“军长,江涛当团长两年了。两年来我对他的印象是两个字,第一个是‘骄’,第二个是‘娇’。太骄傲轻狂的人容易轻敌,兵法上说骄兵必败;太娇气的人则很难承受战争中的挫折。鉴于这种分析,我们半个月前才做出了将他换下来的决定。请军首长尽快做出决断,一定在今天给我们一个正式答复,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

吉普车又从一大团晨雾里钻了出来,转了一个弯,继续在急造公路上盘旋。师长注意到军长的眼皮又沉重地耷拉下去。那种沮丧的感觉再次潮水般涌满了师长的心胸。

半小时后,两辆吉普车在猫儿岭北方大山峡中一条由北向南延伸过来的山腿旁停下来。军直工兵营的一个排正在这里为军长构筑一座半地下式的前沿观察所。师长下车后发觉老头儿为自己选的这块地方很不错,它地势低,视野却很开阔,不像一般的观察所那样设在某些制高点上,容易被敌人猜中而遭到炮火袭击,却又可以从此处对整个公母山主峰地区一览无余。

有几分钟时间军长站在一片马尾松林之下,眺望南方的山群。师长想起老头儿也许早把他说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今天一早上他算是白忙活了。但军长已经从南方郁郁苍苍的山林中转过头来,用一种在他看来是老师责备高年级学生不懂加减乘除一样锐利的目光盯他一眼,口中清楚地吐出了八个字:

“临战易将,兵家大忌。”

身材高大的师长似乎被这句话钉在那儿了。斑驳的阳光透过头顶的马尾松针叶火辣辣地洒在他的秃顶上,让他一时间感到燥热难耐。“军长心里想的不是这句话。军长真正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叫道,“军长一早上的神情态度表明他也不喜欢江涛,但他却下定决心让江涛领率A团进行明天的战斗,其中的道理我一点儿也不懂。”军长走向没竣工的前沿观察所时师长没有再跟上去。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早上他同军长的公事已经完结。军长明确否定了他们师党委的意见,但后面这件事在他已不像原来那么重要了。该做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军长可能有军长的道理。明天的战斗中A团那里一旦出现不测,军长自然会为自己今天的决定承担责任。再后来师长便热烈地盼望回到自己的前沿指挥所去,它就在面前这条大山峡的南侧,猫儿岭西侧山腿的反斜面上。师长忽然又想到那个令自己格外不快乃至于愤怒的原因了:整整一个早上,直到目前,他在军长身边,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准确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