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意大利的工匠们

在塔维亚尼兄弟执导的电影《早安巴比伦》中,父亲对两位儿子说的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

工匠,靠的是一双手和梦幻。

这句话点出了单纯的手工制作与匠人技艺之间的差距。

女孩、主妇们爱心满满制作的手工品,的确是靠“手”做出来的,但它们不是专业工匠的技艺。作品中只有添加了并非一般人的行家的梦幻构思,大概才称得上匠人作品。

近年来,佛罗伦萨的大街小巷,如雨后春笋般涌出各种手工编织的小店,女人们坐在店铺的一角织着各式各样的毛衣。除了不讲究的家居服,通常我是不会去那种地方买衣服的。

这类衣服,不知道为什么穿过几次后,便让人生厌,感到无趣。尽管它们价格便宜,但实际使用率很低,因此不算是性价比高的商品。没有比专业的作品,更能显示出普通人与行家之间的技艺高低了。尤其是普通人作品泛滥的当下,我对此愈发地坚信不疑。

换言之,普通人的作品缺乏梦幻性。

能够令同样也是普通人的我叹为观止的东西,终究还是出自行家们的设计。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对于囊中羞涩的我很不幸),佛罗伦萨,是一座充满工匠技艺的城市。

所以,生活在当地的我与工匠们成为朋友,也就不算什么稀罕事了。更何况,最近我换了房子,家中需要内装,与那些人的关系因此变得更为密切。接下来,我将按顺序一一介绍他们。


首先是布料店的利西奥。

我与这位布料店老板的友情,已经维系了15年左右。他的店铺复刻文艺复兴时期的面料,最初我去那里是为了考证史料。

当华美的布匹在眼前缓缓展开,我仿佛看见身穿用这些面料制成的衣服的伊莎贝拉·迪埃斯特、切萨雷·波吉亚。

那个时代流行丝绸混织丝绒暗纹的面料,相较于历史书上的文字,亲手抚摸一下它们,认知感显然不能同日而语。所以,我是为了工作来店铺学习的。没想到有一天,老板说在清理库存,问我要不要买些便宜的面料回去。简直是天上掉下了大馅饼(至少对我的财力而言)。

爽快的我,竟然买下了60米长的面料。话说这匹面料每隔20米变换一种图案,之后如何使用它让我伤透脑筋。当然,丰富的色彩还是相当赏心悦目的。

这匹面料买下后被我搁置了10年以上,一直寄存在店铺的角落里,因为当时我家可没有地方摆放60米长的厚实料子。

2年前,当我更换房屋,需要添置家具时,决定让它物尽其用。

于是,我遇见了接下来要介绍的第二位工匠,里齐。

布料店的利西奥对我说,如果想用这匹面料,必须找到一流的工匠。只有顶级的手艺才配得上如此高贵的素材。因此,他向我推荐了在这方面堪称佛罗伦萨第一的里齐。

我买的那匹面料,有三分之一是对15世纪中期美第奇家族使用的稀有品的复刻,事实上研究当时服饰的书籍里就登载过它的色彩图。剩下的三分之二是对中世纪东罗马帝国皇室御用品的复刻。

对着单薄的钱包,我不免忧心忡忡。话说回来,虽然是打折品,但根本不想用途一跺脚买下巨幅面料的我,论勇气倒是足够的。本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我决定去见见里齐。当我约他见面时,他声称不看到料子没法谈,结果,我们改在利西奥的店铺见了面。

仔细看过面料后,里齐慢条斯理地问站在边上的我,打算怎么用。我回答,先做2把长椅、2个沙发和床背的贴面,再做一个床罩。听完我的计划,这位工匠称所有的布料都将用尽。

这话让我吃惊不小,这里可有60米啊!但工匠依然不急不缓:“使用这般等级的面料,长椅的尺寸没有2米40厘米很难相配,睡床也必须是宽宽大大的。”

大床倒是很合我的心意,但2米40厘米长的椅子,可是三人同坐也绰绰有余的巨型家具。当工匠问我家里是否有空间摆放时,我回答应该没有问题。不过,没有问题的是意大利的家,一想到如果哪天要搬回日本,我不禁又开始焦虑。

里齐说的话仔细想想还是有道理的。无论是从厚重的质地,还是从大朵的花纹考虑,这匹布料的确不适合用于小鼻小眼的家具。尽管对钱包的厚度,以及可能搬回日本的困境颇为不安,我依然决定,既然是意大利的面料就交由意大利的行家处置。

如今的我,常常躺在带着美第奇家族家纹的富丽堂皇的长椅上,舒展手脚,闲散地翻着日本寄来的杂志。有趣的是,工匠里齐在完工之后,时不时还会来我家,一边帮我调整靠垫摆放的位置,一边查看自己的作品是否被正确使用。当我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时,他会显得很不满:“那一处的形状很微妙,不要坐上去。”用他的话讲,他的作品可以保证30年不变形,但使用者也必须用心呵护。

我还请这位里齐师傅制作了窗帘。也许有人会说窗帘完全可以自己动手。实际上,没有专家还真不行。

从天花板垂至地面的窗帘,对西式建筑而言,其品质决定了整间屋子的格调。

里齐制作窗帘,宛如制作定制礼服。

首先是挑选面料。这一次不是去店铺而是他带着样本上门,并且测量窗户的尺寸。为了和墙壁以及家具摆设相称,选材和测量同时进行。面料的幅度,也不是计算成窗户的两倍那么简单。面料的质地、长度以及窗户的尺寸等因素统统得考虑进去。

里齐如观察人体般打量着窗户和墙壁,逐一做出决定。

完工后的窗帘的确无懈可击,不过统共7扇窗窗帘的费用,让我在付款后头痛了整整一个星期。所谓工匠之艺,着实烧钱,我是深深体会到了。


我的另一位朋友,是名叫卡斯托里尼的木工。与他相识,同样是因写历史读物所需,并非为购买家具。

当时,我正着手撰写马基雅维利的生涯及当年的佛罗伦萨历史,其中有一段内容关于他坐过的椅子。我很想知道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感觉,但这不容易。马基雅维利家中所有的遗留品,如今都放在博物馆展示,当然不会让人随便触摸。我想,既然如此,索性制作一把同款的座椅。我写作时坐的椅子,与书桌相比显得有点贫弱,所以定制的椅子,在学习完之后,可以为我所用。

我原有的这把座椅是实木制成的,样式源自但丁时代(13世纪),因此被称为但丁椅。不过我笔下的马基雅维利,是一位距离但丁时代200年,15世纪后期的佛罗伦萨人。尽管在他生活的时代但丁椅依然存在,但装饰上还是有些变化。

在查阅了相关资料之后,我前往卡斯托里尼的工坊,提出希望制作一把同样的但丁椅,木匠爽快地答应了我。结果,接下来的两周,每个下午我都在他的工坊逗留。

卡斯托里尼师傅带着两位徒弟,首先制作图纸。他本人还亲自前往博物馆拍摄了实物照片,表现得十分热心。选用的木材,也是他擅自决定的高价的核桃木。我最初认为那把椅子是栗木制的,可是当卡斯托里尼在我面前实际对比材料,指出两者的色差,我便放弃一切质疑,全权交由专家处理。

木工部分完成后,我把椅子送到了里齐处,请他用制作长椅时剩余的面料,包在座位和椅背处。

我打算考证的但丁椅顺利完成。不料,卡斯托里尼师傅又对我说:“夫人您如此热心学习,只做一把椅子未免可惜了。”

家里的餐厅正好需要添置餐椅,书房和睡房也应该各放一把,于是我说那就做8把。付完这笔钱,我头痛了两个星期。

意大利工匠的技艺,令我濒临破产,真是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