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弃书不观

我们应该怎样看待书本?普鲁斯特曾对安德烈·纪德说过这样的话:“亲爱的朋友,我认为我们可以把文学看得无比崇高,同时也可以一笑了之,在这点上我和当代流行的观点倒是正好相反。”这样的议论或许只是信口开河,并不当真,但是隐含的信息却耐人寻味。普鲁斯特是个献身文学的人,却对尽信书或是过分崇拜文学带来的害处有独到的认识。他认为把文学太当回事,看上去像是对文学的崇奉,事实上却悖离了文学作品的精神;对书本的正确态度应是既能领略其妙处,又能觉察其限制。

读书之益

1899年,普鲁斯特的情况不大妙。他已二十八岁,却还一事无成,他依然呆在父母家里,总是生病,没挣过一文钱。最糟的是,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写一部小说,到现在还没一点要写完的迹象。这一年的秋天,他继续在法国阿尔卑斯山度假,还去了以温泉闻名的艾维昂,正是在那里他阅读并且喜欢上了约翰·罗斯金的作品,这位英国艺术批评家因其品评威尼斯、透纳、意大利文艺复兴、哥特式建筑和阿尔卑斯风光的著作而享有盛名。

普鲁斯特与罗斯金的邂逅可说是开卷有益的一个好例。普鲁斯特后来解释说:“忽然之间,宇宙在我的眼中又重新变得美妙无比了。”普鲁斯特有这样的感受,是因为宇宙在罗斯金眼中就是这样美妙,而他又是个善将他的印象化为文字的大师。罗斯金所表达者,正是普鲁斯特心中有所体悟而自己又无法道出的,在罗斯金那里,他发现他过去只是隐隐约约体味到的一些东西清晰地浮现出来,凝定成了美妙的文字。

罗斯金向普鲁斯特展现了一个有形有色的世界,展现了建筑、艺术和自然。罗斯金激活了读者对许多事物的感受,这里只不过是其中一例——且看他怎样将一条寻常的山间溪流写得生意盎然:

遇到高出河床三四英尺的岩石,溪流往往既不歧出也不水沫四溅,似对岩石浑不在意,依然是从容不迫,自石上平滑地流过,而水流极速,水波的表面被拉成了一道道平行的线,以致整条溪流看去如同深沉的怒海,惟一的不同是溪流的水波总是往后,海浪则是一意向前。于是遇阻遏的水流让我们领略到曼妙无比的曲线,但见它一会突起一会下陷,随着时高时低的河床优雅地起伏,呈现出种种也许惟有大自然才能产生的自在的美。

风景之外,罗斯金还让普鲁斯特领略了法国北部大教堂的美。度完假回到巴黎后,普鲁斯特便先后走访了布尔日、沙特尔、亚眠和鲁昂。后来说到罗斯金的发蒙之功,他特别提及《建筑的七盏明灯》一书中写鲁昂大教堂的一段,在此罗斯金细致入微地描绘了教堂入口处的一尊特别的石雕像,与之相仿、比肩而立的石雕像足有好几百。这个不大的石雕像顶多有十公分高,特别处在他那苦恼、困惑的表情,他的一只手死死压着下颏,眼睛下面的脸部肌肉都挤在一起了。

在普鲁斯特看来,罗斯金在这小小石像投注的巨大兴趣,不啻使它死而复生,重现其作为不朽艺术的神采。罗斯金懂得怎样看这石像,这才能重新赋予它生命。普鲁斯特素来多礼,这次玩笑似地对那石像抱歉自家有眼无珠,若非罗斯金指引,竟看不出它的好来(“恕我眼拙,不能从这里成千块的石头中将你发现,辨出你的形象,唤醒你的灵魂,还你以个性,还你以生命”)。

这尊小石雕像可说是罗斯金令普鲁斯特豁然开朗的象征,所有的书对读者都可起到这样的启蒙作用。所谓启蒙,一言以蔽之,即是回到生活,从被习惯、漠视导致的麻木不仁回到生活,回到值得珍视却往往被忽略了的种种生命体验。

罗斯金给普鲁斯特的影响太大了,普鲁斯特为更多接触罗斯金也走上了读书人传统的路径:文学研究。他将自己写小说的计划搁置一旁,成了罗斯金的研究者。这位英国批评家1900年去世时,普鲁斯特写了讣闻,其后又写了好几篇纪念文章,紧接着就着手一项庞大的计划——将罗斯金的著作译成法文。这项计划称得上野心勃勃,因为其时他几乎不会说英语,而且照友人乔治·劳里斯的说法,若是在餐厅用英语点菜,要顺顺当当点份羊排恐怕他都有困难。然而他成功地将罗斯金的《亚眠的圣经》与《芝麻与百合》译成了法文,不惟译文准确无误,还加了大量学术性的注释,足见他对罗斯金下的功夫之深。这项工作他简直是以一位浑然忘我的教授那样的迷狂那样的不苟在做,他的好友玛丽·诺德林格就此说道:

他工作之勤奋令人难以置信,工作环境之糟糕却是一望而知:床上乱七八糟,尽是书和稿纸,枕头摆得到处都是,他左首是张竹子的桌子,上面堆得不能再高,根本没地方供他伏案(难怪他字迹潦草),一两个木制笔筒横陈在地板上,大约是从桌上翻下去的。

既然普鲁斯特是这样一位出色的学者,而在小说写作上又一直没弄出什么名堂,他一定考虑过是否就此转入学术生涯。这也是他母亲所希望的。眼睁睁看着儿子在一部没指望的小说上耗费了那么多年的时光,现在发现他居然成了出色的学者,母亲当然兴奋无比。普鲁斯特不会放弃自己的志趣,不过多年后他的确表达过对母亲的判断的理解:

我一直同意妈妈的看法,这一生我只能做一件事,而且是一件我们俩都认为极荣耀的事情,那就是成为一流的教授。

阅读的限制

当然,不用说我们也知道,普鲁斯特后来并未成为普鲁斯特教授,他没成罗斯金专家,或是翻译家,虽说他那么合适从事学术研究,做别的几乎一事无成,而他又那么尊重他亲爱的母亲的判断。此一事实可谓意味深长。

他的这种保留态度极其微妙。他当然不怀疑阅读与研究极有价值,而且还力排流俗之见,以心灵的自足为他在罗斯金身上下的功夫辩护:

平庸之辈总是会有这样的假想,接受我们景仰的书籍的引导必会导致判断力中最具独立精神的那部分受损。“罗斯金感受到什么,与你何干?发掘属于你自己的感受吧。”这样的观点起于一种错觉,但凡接受过精神训练的人必不会同意,相反,他们会感到接受大师的指引令自己的理解力、感受力大增,而他们自己的批评意识并未就此被麻痹……要唤起自己感受到的一切,将大师感受到的东西在自己心中重新创造出来,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法子。此种努力让我们获益无穷,在此过程中,我们拨云见日,发现自己的思想已与大师合而为一。

然而,在为阅读与研究的有力辩护中,某些地方却也暗示了他的有所保留。没有引起注意实则极易引起争议或批评的一点是,他认为应该为了特定的理由阅读,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或是无谓的好奇心,也不是纯粹只想知道罗斯金有些什么感受,而是为了回到自我,找到自己的感受:“要唤起自己感受到的一切,将大师感受到的东西在自己心中重新创造出来,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法子。”我们应该为了领会自己的感受而去读他人的书,我们应该延展的是我们自己的思想,尽管也许是某位作家的思想帮助我们达到了这一目的。因而,一种完满的学术生涯就要求我们做出判断:我们着手研究的作家在其书中表达的东西是否与我们自己所关注者相合,而且即使在经由翻译或注释去对其理解的步骤中,我们也该同时注意理解和延展其内在的一面。

这就是普鲁斯特的命意所在,按照他的观点,要想充分意识到我们感受到的东西,光靠书本远远不够。书本可以打开我们的眼界,让我们更敏感,强化我们的理解力,然而其功效毕竟有其限制,到得某一点即止步不前。这并非巧合或偶然,也不是运气不佳,而是不可避免的。原因很简单:作者不是我们。读任何一本书我们都会碰上这样的时刻:我们感到有什么东西难以接受,被误解了或是太牵强,当此之时,我们便有义务将我们的向导抛到一旁,让自己的思路自行延展。普鲁斯特对罗斯金崇仰之极,他为他的译本苦苦奋斗了六年,六年与床上散乱的稿纸、竹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为伴,与另一个人的词句不停地纠缠搏斗之后,他终于也口出怨言。他声称,纵使罗斯金无比高妙,也不能使他免于一再地陷入“愚蠢、疯狂、压抑、错误和荒唐”。

普鲁斯特没有转而翻译乔治·爱略特,或是注释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事实表明他已有清醒的认识:他在罗斯金那里感受到的挫折并非偶然,与作者本人无关,它反映的是阅读与学术研究普遍的局限。这理由尽够了,从此他再不为普鲁斯特教授的头衔劳神费力。

好书了不起而又美妙的特征之一即在于,对作者而言,书也许可说是“结论”,对读者而言,书则是“激发”(由此可见阅读在我们精神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书本当然重要,但也有其限制)。我们会强烈地感受到,作者离我们而去之际,正是我们自己的智慧萌发之时。作者所能做的一切是激发出我们的欲望,我们却期盼他提供答案……这是阅读的价值,同时也就是它的局限。要让原本只是一种激发的事情变成一项训练,这是强使阅读扮演它担不起的角色。阅读是通向精神生活的一扇门,它可引导我们进入精神的世界,却不构成精神生活本身。

普鲁斯特深知阅读之乐多么容易诱使人们误以为阅读就是精神生活的全部,他因此在译本前记中斟词酌句写下了几行导读性质的话:

我们内心深处有某些我们自己不得其门而入的角落,阅读则提供了打开心灵门扉的神奇钥匙,即此而论,阅读在我们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令人赞叹。然而另一方面,如果它的功用不是将我们内心的生活激活,而是干脆取而代之,如果真理对我们不再是一个惟有通过自己心智的努力趋赴的理想,而只是些物质性的、存在于书页之间的东西,如同别人已停停当当酿好的蜜,我们只需举手之劳,从图书馆的书架上取下,机械地翻阅即可,那阅读就变得危险了。

书本实在妙不可言,它帮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感受,然而正因如此,普鲁斯特认为人们很容易受其诱惑,就此将探索自己生命的任务一古脑儿全委之于书本。

他在小说中给了个例子,正见出对书本食而不化之害。他写到一位拉布吕耶尔作品的读者,正读到《性格论》中的一段格言:

人常想着要爱他人,却不付诸行动:他们这是自己毁了自己,即此而论,我可以这么说,他们是自己让自己的好梦成空。

此人多年来一直在追求一个女子,想让她爱上自己,却不能如愿——其实那女子当真爱上了他,也只会令他更不幸。普鲁斯特揣想,这位可怜人由这格言想到自家生活的遭际,一定大为感动。他会一读再读,自顾自赋予格言无穷的意味,弄到它不胜负荷,这格言简直一句顶一万句,他一生中最令人激动的回忆全在里面了。它读来如此迷人如此真实,以致他满怀喜悦之情读了又读,不能自休。

毫无疑问,这里投射了这位读者的多重经验,但普鲁斯特却暗示我们,某种程度上说,对拉布吕耶尔的思想倾心到如此地步,会让他忽略自己感受的特别之处。拉布吕耶尔的话可以助他理解自己经历的某一部分,但却不能将其滴水不漏地传达出来。要写出他在爱情上遭到的不幸,那句话不应是“人常想着爱他人”,改读作“人常想着被人爱”才合适。这里看似只有一字之差,却颇能说明问题,它说明即使是那些完美地写出了我们某些经验的杰作,也总不能将我们的感受尽皆道出。

是故我们阅读时不可掉以轻心,对书中的洞见固然应敞开心胸,却不能就此放弃自己的独特性,或是在阅读中忘却了自家情史的特异之处。

如其不然,我们就会染上普鲁斯特断为尽信书本之病的诸多症候:

症候之一:视作家为神明

孩提时代,普鲁斯特特别爱读戈蒂埃的作品。戈蒂埃《弗兰卡斯上尉》一书中的某些句子似乎无比深刻,以致他禁不住要把作者想成一个无所不知的非凡人物,遇到什么重大问题都可以向他求教:

我视他为真理的守护神,希望他告诉我对莎士比亚、塞蒂娜、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西尔维奥·倍利科这些作家应如何看待……最关键的是,我希望他告诉我,如果中学一年级重读一年,对我的求知是不是更有益处。还有,我是该当外交官,还是在法庭上当律师。

很遗憾,戈蒂埃那些灵慧、迷人的句子老是缠夹在一些读来枯燥乏味的段落当中,他会就一座城堡写上一整页,而对马塞尔的问题,诸如对索福克勒斯当如何看待,他应该进外交部还是当律师之类,他似乎漠不关心。

就普鲁斯特日后的发展而言,或许这倒是件好事。戈蒂埃在某一领域见识过人,并不必然就意味着他在其他领域也有同样的洞见。不过这么想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某些人既然在一些问题上目光如炬,转到其他问题他们必也是最好的权威,没准他们真的无所不知。

普鲁斯特孩提时代对戈蒂埃有诸多夸张的期待,到后来,轮到别人对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有人就相信,普鲁斯特可以给出生存的谜底,人们对他抱有如此的狂想,皆由他的小说而起。《不妥协报》的报人,那些异想天开的记者,就认为要知道末日来临会是何情形,问问普鲁斯特再合适不过,他们坚信作家拥有神灵般的智慧,故而一再拿他们的问题到普鲁斯特那儿讨答案。比如,他们就认为,回答下面的问题,普鲁斯特是最佳人选:

如果因为某种原因,您不得不以体力劳动谋生,按照您的品味、志趣和能力,您会选择干什么?

普鲁斯特坚持说,写作说到底也是体力活,不过接着他还是给了答案:“我想我也许会当一个糕饼师。为人们提供每天生活里都少不了的面包是件值得尊敬的事。”可其实他连一片吐司也做不出来。他又写道:“你们在体力劳动和精神生产之间划出一条界线,这我可是区分不出来。手是在精神的引导下工作的。”——关于这一点,为他涮马桶的塞丽斯蒂没准会谦恭地提出一点疑义。

普鲁斯特的答复很无聊,但还得说,问题本身就很无聊,至少对普鲁斯特是如此。何以一个能写出《追忆逝水年华》的人就一定有能力为刚被炒了鱿鱼的白领指点迷津?《不妥协报》的读者干吗要一个从未有过正经职业也不大喜欢面包的人来对糕饼师的职业高谈阔论?为何不让普鲁斯特回答他答得了的问题,干脆承认他们需要的是一位够格的择业顾问?

症候之二:看罢好书不能提笔

这问题似乎比较专门,实则牵涉甚广。想象一下吧,一本好书会让我们自己的思想止步不前,因为它让我们有惊艳之感,因为我们心灵所能产生的一切都不及它内在的优越。写作的情形是一样的。一句话,好书会让我们觉得再也无话可说。

读普鲁斯特的小说就曾让弗吉尼亚·伍尔夫差点无法再提起笔来。她钟爱他的小说,可钟爱得过头了。她简直挑不出这书一点毛病。正像瓦尔特·本雅明说到人们何以成为作家时指出的,他们成为作家,是因为他们还未发现一本已然让他们心悦诚服的书。弗吉尼亚的问题恰恰在于,她以为她发现了一本这样的书,至少她一度是这么想的。

马塞尔与弗吉尼亚——故事一则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1919年秋致罗杰·弗莱的一封信中第一次提到了普鲁斯特。那时弗莱在法国,伍尔夫住在里奇蒙,那里老是有雾,花园不成个样子,她偶然问起,他回来时能不能带本《去斯万家那边》给她看看。她再次提到普鲁斯特已是1922年的事了。彼时她已四十岁,虽说有过托弗莱捎书之举,普鲁斯特的作品她其实仍是一本没看。在给E·M·福斯特的一封信中她倒是透露说,她身边的人读书比她勤得多:“每个人都在读普鲁斯特。我坐着一声不吭,听他们大谈读后感想。那似乎是不寻常的经验。”她解释说,她担心对这小说太过入迷,所以迟迟拖着不看。她提起这书简直就当它是一片沼泽,而非用线和胶水装订起来的几百页纸:“我站在边上不住地打抖,等着某种可怕的观念浮现出来,我会随着这观念下沉、下沉、下沉,也许就此再也浮不出水面。”

结果她还是忍不住踊身一跃。问题也就来了。她对弗莱说:“普鲁斯特强烈地挑起我表达的欲望,而我竟至于一句也道不出。我忍不住要大嚷,‘老天,要是能写得像他那么好多好!’那一刻让人颤栗,让人骨软筋酥——有那么点像性爱——他让我感觉我能写得像他那么好,却又一把将笔夺走,结果我根本写不成那样。”

这番话听来像是对《追忆逝水年华》的礼赞,其中却实有她作为一个作家对自己未来的不祥预言。她对弗莱道:“读普鲁斯特对我来说真是冒险。有《追忆逝水年华》在前,还有什么好写的?……上帝,他怎么就能将易逝之物捕捉到——而且还将其化为美妙、久远的存在呢?我们实在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叹息归叹息,伍尔夫明白她的《达洛卫夫人》还得接着写下去。写完这书后,她一度有那么点自我陶醉。“我想这一次是真写出点名堂了吧?”她在日记中自问道,但这陶醉何其短暂,她接着写道:“罢了罢了,跟普鲁斯特整个没法比,我算是陷在里面了。极度的敏感与极度的强韧在普鲁斯特那里结合到了一起。他可以写出蝴蝶翅膀上最细小的花纹。他像羊肠线一样强韧,又像蝴蝶那样纤细轻盈。我怕他是一方面影响着我另一方面又让我对自己写出的每一个句子都看着不顺眼。”

其实伍尔夫明白,就算没有普鲁斯特,她对自己的句子还是一样大为不满。“我对《奥兰多》厌恶之极,以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1928年她写完该书后不久在日记中自己对自己说道。“我花了一个星期改校样,连一个像样的词也挤不出来。我讨厌自己絮叨个没完。干嘛总是滔滔不绝?”

每每与这个法国人短暂地照个面,过后她恶劣的心绪即戏剧化地加重。她的日记中又提到普鲁斯特:“晚餐后拿起普鲁斯特作品,又复放下,这是最糟糕的时刻,令我想到自杀。好像没什么可干的了。所有的一切都索然无味,毫无价值。”

她倒没有当真去自杀,她走了步很聪明的棋——再不去碰普鲁斯特。结果是她又写出了几部书,书中的句子既不寡淡也不乏味。这以后,到了1934年她写作《岁月》一书时,已有迹象表明,她终于摆脱了普鲁斯特的阴影。她告诉埃塞尔·史密斯,她又开始读《追忆逝水年华》了:“这本书当然很伟大,我是再也写不出的。好多年了,我一直拖着不将它读完,现在想着也许来日无多,又开始读了。顺其自然,胡乱写自己的吧。上帝呀,我的书真是糟得无可救药!”

这里的语气暗示伍尔夫最终已然能够坦然面对普鲁斯特了。他有他的王国,她也自有她的涂鸦之地。从沮丧到自责再到欣然的自卫,说明伍尔夫渐渐明白,一个人的成功并非就必然成为另一个人的障碍,即使一时觉得山穷水复,过后仍会发现总还有些路可走。普鲁斯特诚然已将许多东西表达得尽善尽美,但独立的思考以及小说的发展并非到他这里就已经终结,并非《追忆逝水年华》一出,然后便是万古长如夜,还是有空间供其他作者继续操练,尽有《达洛卫夫人》、《普通读者》、《一间自己的房间》存身的地方,这些书所标举的个人感受则更不愁没有安身之地。

症候之三:艺术上的偶像崇拜

仰视作家贬低自己无疑是有害的,除此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危险,即基于错误的理由去崇仰艺术家,从而沦为普鲁斯特所说的艺术上的偶像崇拜。宗教意义上的偶像崇拜指的是对宗教某一面的过分执迷,——有时是某一神像,有时是一条特别的戒律,或是某一本经书——,凡此种种,都使得我们偏离甚至大悖宗教的内在精神。

普鲁斯特认为在艺术中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艺术上的偶像崇拜者一方面对艺术中被物化了的那一面崇奉有加,另一方面对艺术的内在精神则又置之不理。比如,他们会对某位大画家笔下的乡间景色大为倾倒,误以为那就算是对画家的欣赏了。他们紧盯着画中之物不放,却全不顾画的内在意蕴——而普鲁斯特审美立场的核心却见于这样一句话:“一幅画的美并不取决于它画的是什么东西”,此话言简意赅,大可回味。

普鲁斯特曾批评他的朋友孟德斯鸠(此人出身贵族,是个诗人),说他是个艺术上的偶像崇拜者,因为每当在现实中正巧撞上了什么画家笔下出现过的东西,他便兴致高涨。要是看见一位女子穿着一件衣服与巴尔扎克笔下卡迪央公主(《卡迪央公主的秘密》女主人公)的穿着很相像,没准他会兴奋得大呼小叫,虽说那衣服不过是小说家的想象。说此种莫名的兴奋是艺术上的偶像崇拜,何以见得?——因为孟德斯鸠的兴奋与对衣服的欣赏了不相干,完全是出于对巴尔扎克名声的崇拜。他根本说不出自己对这衣服喜在何处,未接受巴尔扎克审美视界中的法则,也未从巴尔扎克对具体对象的赏鉴中领会到什么一般性的教益。所以一旦眼前是件巴尔扎克从未描绘过的衣服,孟德斯鸠的问题就来了,也许他会看都不看一眼,而换了巴尔扎克或是一个具有巴尔扎克式眼光的人,则必能品出每件衣服各自的妙处。

症候之四:忍不住要买本《重现的美食》

食物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扮演了不寻常的角色,这些美食普鲁斯特写来如数家珍,书中的人物吃来也是津津有味。凡经他品题者,读者便难以忘怀,我们可以举出乳酪泡芙、青豆沙拉、杏仁鳟鱼、烤红鲱鱼、海鲜炒饭、黑奶油煎鱼、牛肉烤盘、白沙拉酱羊肉、俄式炒牛肉、文火蒸桃、覆盆子奶冻、玛德莱娜小甜饼、杏子派、苹果派、葡萄干蛋糕、巧克力酱、巧克力泡芙,等等,等等。

普鲁斯特笔下人物享用的这些美食令人垂涎三尺,我们平日所食则常令人觉得索然寡味,两相对照,我们心痒难熬,恨不能亲口尝它一尝。当此之际,我们也许禁不住想去买本图文并茂、铜版纸精印的《重现的美食》回来瞧瞧,这本食谱由一巴黎名厨编写,初版于1991年(出这本食谱的公司还出过一本同属实用类型的书,名为《莫奈的美食札记》),其中详述《追忆逝水年华》提及的每一种美食的烹饪之法。此书或可令任何够格的厨子对伟大的小说家肃然起敬,没准还能由此对普鲁斯特的艺术获得更近切的了解。别的不论,此书在手,普鲁斯特迷们便可如法炮制,不走样地做出一份巧克力奶冻,与弗朗索瓦丝在贡布雷叙述者家中为他奉上者,并无二致。

弗朗索瓦丝巧克力奶冻

配料:巧克力一百克,白砂糖一百克,牛奶半升,鸡蛋六只。

做法:牛奶煮沸,加入已碎为小块之巧克力,以木勺搅拌,令其慢慢融解。白砂糖与鸡蛋搅打至发泡。烤箱预热至一百三十度。

待巧克力完全融解,倾入鸡蛋、砂糖,用力快速搅拌,然后以滤网过滤。

滤后倒入径可八公分之蛋糕模子内,装双层烤盘中,放入烤箱,一小时后取出。冷却后即可食用。

但是一旦坐实,食谱变成实实在在的甜品,在我们品尝所谓弗朗索瓦丝巧克力奶冻之余,或许会回过头来想,做这甜点乃至编撰《重现的美食》,当真算是对普鲁斯特表了敬仰之心?此举是否正落入了他让读者深以为戒的“艺术上之偶像崇拜”的陷阱?普鲁斯特或许并不反对出这么一本本于他之小说描写的烹饪书,问题在于他希望此种书当取何种形式。若接受他对艺术上之偶像崇拜的批评,则我们当能明白,他小说中具体写到的美食与它们所传递的内里的气息,完全是两码事。这内里的气息是变动不居的,至于是写弗朗索瓦丝烤制的巧克力奶冻,还是写维尔迪兰夫人待客的海鲜炒饭,那都没什么要紧——没准一碗干果粗粮、一碗咖喱菜或是西班牙海鲜炒饭与那气息倒还更相干些。

《重现的美食》带来的风险是,我们会因找不到巧克力奶冻或青豆沙拉的正确配料而弄得整日闷闷不乐,最后只好作罢,落到以汉堡充饥,而汉堡普鲁斯特可是从来没写过。

普鲁斯特当然不希望读者以此种方式读他的书,他早就有言,一幅画作美与不美,并不取决于画的是什么。

驾车在以大教堂闻名的沙特尔西南部行驶,透过挡风玻璃映入眼帘的,是我们见惯了的欧洲北部大片大片耕地构成的景色。这里到处都差不多,除了平地还是平地,雨刷上方地平线上偶或冒出的水塔、圆形粮仓之类,因此反显得有几分突兀。如此单调倒也不坏,免得东张西望,目迷五色,趁着现在还没到罗亚尔城堡、还没见着飞扶壁状如鹰爪的沙特尔大教堂和沧桑斑驳的钟楼,不妨将那张早已揉作一团的米其林地图重新理它一理。汽车沿小路穿过静谧的村庄,家家户户都闭了户午睡,似乎要睡上一整天,甚至加油站看上去都一派死寂,没半点动静,惟见从田野吹过的风舞弄着石油公司那红蓝交错的旗子。一辆雪铁龙蓦地出现在后视镜里,很快便以某种夸张的不耐窜到了前面,好似惟有速度才可抵挡住这令人窒息的单调。

行至较大的交叉路口,就见着不少形同虚设的限速标牌,指向图赫和勒芒方向,写着限速九十公里,驾车的人或许会注意到,这当中有一金属箭头标出了到小镇伊利耶贡布雷的距离。有好几个世纪,这箭头上只标着伊利耶,但到1971年,这小镇决定要让哪怕只有一点文化的驾车人也知道,此地出过了不得的名人,此地孕育了普鲁斯特,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在这儿住过。自六岁到九岁,普鲁斯特都在这儿度夏,十五岁那年又重到此地,借住在姑婆伊丽莎白·阿米奥家——正是在这里,他萌生灵感要虚构出一个叫贡布雷的地方。

驶入这个小镇会有点异样的感觉。十九世纪末,还是个孩子的小说家在此度过了几个夏天,后来便将此地方塑造成了小说中的一个角色,由此小镇亦真亦幻,不复全然是那个实实在在的小镇了。但是伊利耶贡布雷似乎要的就是这亦真亦幻,不住地添油加醋。“普鲁斯特医生路”街角上有家糕饼屋即在门首挂出块大招牌,上书“此店即奥莱妮姑妈每日购玛德莱娜小甜饼处”,是否当真如此,天知道。

竞争是激烈的,市场广场的一家糕饼屋也打出普鲁斯特的旗号:“本店特制马塞尔·普鲁斯特最爱之玛德莱娜小甜饼”。八个一袋二十法郎,十二个一袋的则售三十法郎。糕饼屋的老板未读过《追忆逝水年华》,却明白若非托这小说的福,糕饼屋恐怕早已关门大吉,正是小说招来了世界各地的顾客。常可见到挎着相机,拎着装有玛德莱娜小甜饼袋子的游客,往阿米奥姑婆的故居走去。那座大屋普普通通,而且阴森昏暗,要不是普鲁斯特年轻时曾冲着四壁遐想,日后据此写出叙述者的寝室、弗朗索瓦丝做巧克力奶冻的厨房,以及斯万由花园归来晚餐时经过的大门,人们多半不会有兴致对它多瞧几眼。

进得屋内,顿感一种肃穆的类乎宗教的气氛,让人想起教堂。孩子们这会儿都老实了,不知会看到些什么,导游亲切又带几分怜悯地对他们笑笑,做母亲的则警告他们不可乱跑,什么东西都别碰。这屋子实在没什么吸引人之处。虽说有种阴森恐怖的美,房间里还是复制出十九世纪外省中产人家的气氛。房间紧挨着“莱奥妮姑妈的床”有张桌子,博物馆馆长在桌上的大玻璃陈列橱里放了一只白色的茶杯,一瓶古老的维希矿泉水,此外还孤零零放着块有点异样、看上去油滋滋的玛德莱娜小甜饼,走近了才看出,玛德莱娜原来是塑料做的。

旅游中心里有售一位拉谢先生撰写的导游手册,上面如此这般写道:

要想捕捉到《追忆逝水年华》一书的深邃、微妙之感,读者打开小说之前务必花上一天时间到伊利耶贡布雷一游。惟有亲身到此奇特之地,方可体味到贡布雷的神奇。

拉谢对乡土的热爱情见乎辞,实在令人称道,此地制玛德莱娜小甜饼的糕饼业人士亦必会为他叫好,然而在这里呆上一天后人们会怀疑他是否把这小镇说得太玄乎,弄巧成拙,无意间反让普鲁斯特的魅力减弱了。

诚实点的造访者会在心里承认,这小镇无甚可观。它和别的小镇没什么不同,这并不是说伊利耶贡布雷一点没意思,只是拉谢先生说得玄乎其玄的那些我们一点没看出来。这点倒正好给普鲁斯特的观点做了注脚:一个城市有趣与否,端赖我们怎么去看。贡布雷也许是令人愉快的,但法国北部平原其他任何一个小城也都值得一游。只要我们学着以普鲁斯特式的眼光去看,他展现的贡布雷的美我们几乎在任何一个小城都能领略到。

反讽的是,我们揣着对普鲁斯特的偶像崇拜,却对普鲁斯特的审美观全无会心,一路上只知想象着普鲁斯特童年时度过的欢乐时光,朝着伊利耶贡布雷一路狂奔,对途经的乡野景色,还有那些普鲁斯特未曾落墨的周边小城、村庄如布霍、布纳瓦、库赫维尔等,一概视而不见。岂不知普鲁斯特若家在库赫维尔,或是他姑婆住在布纳瓦,没准我们就该往这些地方奔,对伊利耶又不屑一顾了。我们的朝圣之旅盖出于偶像崇拜,我们对伊利耶贡布雷仰慕不已,只是因为普鲁斯特碰巧是在那儿长大,而对他以何种方式看这小城,我们却毫不在意。象征米其林轮胎的那个胖子肯定的恰是这样没头脑的崇拜,因为那胖子不懂我们眼中所见之物,其价值高低与其说是取决于物象本身,不如说是取决于我们看取的方式。他也不明白,伊利耶贡布雷因普鲁斯特小时呆过就给三星,库赫维尔旁边的ELF加油站因普鲁斯特的雷诺汽车未曾在此加油就一星也不给,实在是毫无道理。如果普鲁斯特到过那加油站,他也许一眼就可看出此间亦有可玩味之处:前面的庭园里种了一排齐齐整整的水仙,让人见了高兴;一台老式水泵卧在那里,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穿一身紫红色工作服的壮汉靠在篱笆上。

如果肯耐着性子好好听,我们会发现,在为罗斯金《芝麻与百合》一书法译本所作序言中,普鲁斯特对伊利耶贡布雷旅游开发之荒唐说得已经够多的了:

我们宁愿去看米勒在《春日》中向我们展示的,宁愿莫奈领我们去吉维尼,去塞纳河边看雾中的河流转弯处,就为了他画过这地方,画的就是雾中的朦胧莫辨。然而实情是,米勒、莫奈所以选定了一条小路、一个花园、一片麦田或是塞纳河转弯处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来画,不过是因为家庭或是有亲朋在彼处,很偶然地途经那里或是在附近呆了一阵,如此而已。要说这些地方不寻常,似乎比地球上别的地方更美,那这美这不寻常全是画家赋予的,如同微妙难言的反射,他们在画上烙下了天才的印记,这些印记独特、鲜明,叠印在他所画过的没有个性、情感可言的风景上。

如果当真对普鲁斯特有倾慕之情,我们的当务之急便不是到伊利耶贡布雷一游,我们应该学会用他的眼光来看我们,不是用我们的眼光去看他。

忘记了这一点,对我们来说也许就太惨了。要是我们对一景一地的兴趣全系于大艺术家们是否描绘过它们,成百上千的美景和经验领域我们便无从领略,而我们原本是有机会领略的。莫奈所见只是地球上极少数的地方,普鲁斯特的小说虽长,所写也仅是人类经验的一小部分。不去领会艺术家视线后面的普遍美感,只知盯着艺术品描绘的对象,其结果是对艺术家未曾留意的世界未免太不公平。仅把普鲁斯特当偶像来崇拜,我们就没有闲心去品尝普鲁斯特未吃过的甜点,欣赏他没描写过的服装,体验他未辨析的别种的爱情,履足他未曾造访的城市,并因此灰心地得出结论,认定自己的生活与艺术的世界真有霄壤之别。

我们应从普鲁斯特那里学到什么?我们能向普鲁斯特表示的最大敬意,莫过于像他对待罗斯金那样去对待他,那就是说,纵使他的作品再好,我们若胶柱鼓瑟,入而不出,最后亦必陷入愚蠢、痴癫、抑屈、谬误、荒唐可笑。

把读书当作修行,则未免将其看得过重,阅读本不过是一种刺激。它是通向精神生活的一道门槛,能将我们导入精神的世界,却远非精神生活的全部。

所以,即使是最好的书,有时也应弃之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