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与正

这是一个独特而孤僻的女人。她与鬼神息息相通,把他们的争吵当成自己的事。在她栖身的这片天地里,有些人名声欠佳,她便不与这些人见面。

她姐姐分给她一小份遗产。这在人生暮年才降临的五千法郎,显得很麻烦,必须恰当使用。大笔财产人人会花,金额小了就难办。这女人本性难移,离死亡之日不远,她要为这把老骨头找个栖身之地。真是天赐良机:本城公墓有一处租让墓刚刚到期,在这块地上业主修建了华丽的地下墓室,外观简洁,用黑色大理石当材料,总之做成了难得的珍品,人家以四千法郎作价让给她。她买了下来。这是一笔可靠的价值,不受证券交易所波动和政治事件影响。她找人修葺了墓室内部,以便随时安放她的遗体。一切竣工,她又设法用金色大写字母刻上自己的名字。

这事令她十分满意,终于爱恋起自己的坟墓。开头是来看看工程进度,后来变成每星期日下午“自我造访”一次。这是她仅有的外出和仅有的乐趣。快到下午两点,她走远路来到公墓所在地的城门口。她走进小小的地下墓室,蹑手蹑脚地关上门,在跪凳上跪下。于是,她独处一隅,比较着自己的往昔与未来,修补了早已折断的链条,不费力气地领悟苍天的深意宏旨。后来有一桩颇有寓意的怪事,叫她懂得,在世人心目中她已经作古。万圣节那天她来得比往日晚,发现早有人在门口恭而敬之地撒满了紫色堇。大约是几位有慈悲心肠的陌生人,出于细心关照,在这座无人献花的墓前匀出一些自己带来的鲜花,向无人照料的古人聊表敬意。

现在我是在回顾这类事情。窗外这座花园,我只看得见它的墙壁,还有光影流动的些许枝叶。再往上看还是枝叶,继续往上便是阳光了。但在外面可以感受到其乐无穷的新鲜空气以及洒遍人间的欢快情绪。我在其中得到的,仅仅是映照在我那白色窗帘上的一点儿斜枝疏影罢了。还有太阳的五道光线,不紧不慢地将干草的芬芳送入屋内。若有一丝和风拂来,光影便摇曳于窗帘之上。云来云去,阳光时隐时现,于是金合欢花花瓶里溢出灿烂的金黄。此情此景可谓足矣。稍有微弱的光照,我便产生不可名状的喜悦。那是某个月的午后,使我面对这人生的反面。不过空气里渗透着寒意。到处是一层淡淡的昼光,仿佛一提就成齑粉似的,却将永恒的笑意赋予了山山水水。我算得了什么,又能有什么作为,除了融进那枝叶与光影的无穷变幻中,化作我的香烟燃于其间的这束光线,化作洋溢于空气里的柔情蜜意。我若要找到自我,当是在这片昼光尽头了。假如我想领略品尝这世间奥秘的清香,那么在天地深处发现的便是我自己了。而我自己也就是这无限的激情,它从四周景物中把我解脱。

方才是别的事情,那些人和他们买坟的事。不过让我从时间这块料子上剪裁下这一分钟吧。有人在书页中夹上一朵花,纪念情窦初开时的某次散步。我呢,也在漫步,但抚爱我的却是神仙。人生苦短,浪费光阴真是罪过。有人自称:“我在做事情。”但做事情也是浪费光阴,因为那是自我损耗。今朝得一小憩,我的心灵方有此独白。倘若还有焦虑折磨我,便是感受到这无影无踪的瞬间悄然逝去,犹如水银泻地般无声无息。谁想对这世界不理不睬,尽可悉听尊便。我却无悔无怨,因为我目睹自己成长。此时此刻,我的整个天地都在这尘世。这阳光和这光阴,这热气和深深的寒意:何须思量是否有消亡之物,是否有受苦受难的人群?既然在这窗口已一目了然,天公将完美之境赐赠予我,正合我那慈悲的心境。我可以说也就要说:重要的是合乎人情和简单明了。不,重要的是真实,一切也就尽在其中,人情和单纯也在内。我之真实,还会胜过物我一体之时吗?欲念尚未萌生,我已心满意足。永恒降临,如我所期待。我如今祝愿的已不是幸福,而仅仅是醒悟。

某人在静观,另一人却在掘墓,怎能将两者分开?将人及其荒诞分开?不过天空已展露笑容。阳光流溢,盛夏在即?可这就是当爱者的明眸和声息呀。我借助种种举止以示对尘世的珍惜,又借助我的慈悲心和感念以表示对人类的眷恋。在世界的正与反之间,我不愿选择,也不喜欢人家选择。人们不愿意别人清醒或含讥带讽。他们声称:“这表明您为人不善。”我看不出其中的关系。当然,如果我听见人家告诉某某,你不道德,我就明白他需要以道德自律;又听见说另一人轻视智慧,我认为那是指他容不得怀疑。然而我不喜欢别人作假。伟大的勇气,还在于睁眼看光明和死亡。其实,还是要道破这对生活的热爱与这深藏的痛苦有何关联。如果我听任诸般事物内在的嘲讽,它却不急于展现。它眨眨明亮的小眼睛道:“过日子嘛,就要当做……”虽然上下求索,我的学问已尽在于此了。

总之,我不敢自命得理。但一想到人家对我讲的那女人的故事,这就无关紧要啦。她死期已到,女儿趁她还有一口气给她穿上寿衣。大概四肢未僵时比较容易。但人家行色匆匆,咱们混杂其中未免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