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犯人游街不能选季节 4、“引回”途中趣事多

上路之后,我们三人先朝新桥方向走去。

“对了,马呢?”这回轮到我出招了。“引回的犯人不是都倒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

本想利用这机会少走些路,谁知竟没人理我。这时另一个人提出有趣的疑问:

“您说倒骑马背,可是我看当时那些图片,犯人的脸孔都朝向前方唷。只有电影和电视剧才让犯人面向后方。到底哪种才是正确的骑法啊?”

以江户时代“引回”为主题的图画现在还保存着很多,画中除了引回的情景外,还可看到磔刑或火刑犯人被绑的模样,以及磔刑现场囚犯与群众的位置,但所有图片里的囚犯都是脸孔向前骑在马上,并有手持长矛的衙役在马前引导。

这种以警示大众为目的之“引回”最早始于平安时代。当时这种活动称为“游大街”。根据“平凡社”出版的《大百科事典》指出,当时都城(指京都)被判流刑的囚犯即将离家远行时,通常是骑马或坐轿(身分较高人士)倒退着从家门口走到都城的郊外。但前面列举的判刑标准如果属实,江户时代应该不可能有“引回加远岛”之刑,所以“骑马倒退”的行为或许也不存在。

另外还有个有趣的疑问:“犯人依据什么理由被分别送往小塚原或铃森刑场?”这问题我在前面也曾提及,但我和尼古拉江木后来查遍了各种资料,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确切答案。我也想到一种毫无把握的推论:或许在江户城西部犯了罪的人送到钤森刑场?在东部犯罪的人则送到小塚原刑场?但后来又发现很多案例证明事实跟这种推论相反。所以对这个疑问,如有哪位读者知道答案的,请您不吝赐教。

话说我们三人穿着一身郊游野餐的服装走上圣诞将近的街头,繁华热闹的气氛里,我们这副模样显得格外刺眼。我不免好奇地想:当年那些走过这条大路的引回行列,他们那时又是怎样的装扮?根据资料指出:

“南北町奉行所各派一人、与力二骑,每位与力各带两名同心一同执行任务,犯人身缚绳索骑在马上,二十多人手持出鞘长矛与捉捕工具等物在前后戒护,队伍最前端高举写着罪状的纸旗与木制舍札。”

“关于这面纸旗,有个很有趣的故事喔。”

我们走在银座街头听尼古拉江木解说。

“前面说过,雇员只要把雇主杀伤,就得判引回外加磔刑,对吧?但如果过失是在雇主那方,雇员岂不是太可怜了?”

“嗯。碰到这种情况,是否能酌情减刑呢?”

“不行!但据说在行刑后,地方主管会交给受伤的雇主一面纸旗,旗上列出雇员的罪状,而雇主收下这面纸旗后不许扔掉,必须好好儿收藏,否则麻烦就大了。因为以后地方主管还会派人来检查,叫做‘查纸旗’,看雇主有没有把旗子妥为保存。”

这可真惊人!江户时代的刑罚好狠毒啊。

“换成现代话来说,这表示雇主也有‘监督不周’的过失,当时制度已规定雇主也必须负责。每收到一面旗子,就表示雇主有过一次违规纪录。”

“对!对啊。那雇主一定不喜欢收到这种旗子吧?但是,又不能拒绝。”

听到了这些趣闻,我觉得好像已够写一篇名为《令人痛恨的纸旗》的短篇小说了。

其他有关引回的趣事还有很多,譬如引回的全程几乎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囚犯走到半途可能会想上厕所,或口渴、肚饿,碰到这种情形的话怎么办呢?

“据说沿途都会让犯人适时地小憩片刻,再说因为是送上黄泉路嘛,只要犯人想要的,大致都会满足他的心愿。”

所以囚犯若是耍赖说要吃香喝辣,可能不至于骂他“混蛋”当场拒绝吧。

据说还有更离谱的故事:有一次,引回的队伍正在前进,路旁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犯人看到母亲正在喂奶,便开口表达心愿:“我要喝那奶。”(怎么会有这种人!)诸位读者您猜,那些公差反应如何?

结果,他们居然命令那母亲让犯人吸了几口奶。真是太过分了!

但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们,对当时的大众来说,“引回”是一种公开活动,群众都是抱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来观赏。若非如此,年轻母亲不可能抱着婴儿来看热闹。

“说起‘江户中引回’也算是一种颇有人情味的活动。据说游街路线还可绕过被害者居住的地区,并把犯人带到被害者家属的面前。”

如此说来,毒妇美幸也会被拉到丈夫的亲兄弟面前,听他们骂一声:“你这该死的女人!”

前面曾提到“五地点引回”,这条路线主要是沿护城河环绕江户城一周,沿途并通过主要城门前的舍札。我们今天的徒步路线全都在市区里,沿途尽是街景,并无特别之处。百货公司林立的大街飘逸着圣诞气息,岁末工作繁忙的上班族正在路上往来奔走。我们一路穿过街头,觉得自己的模样有点羞于见人,而且途中闲聊的话题也那么与众不同。

“有句俗语说:哼着小曲上刑场,真有这种事吗?”

“好强不肯低头的人,自古皆有啊。”

“我们已走过好几家出版社的门口啦。”

东京的都心有好几家大出版社,从刚才到现在,我们已走过中央公论社、集英社和文艺春秋社。

“我想到一个主意,如果哪个作家能在一年当中,分别为五大出版社的杂志各写一个专栏,我们就给那位作家办个‘五地点引回’活动,如何?由责任编辑持枪前导,再动员所有编辑站在路边捧场看热闹。”

“最后再拉到半藏门前执行晒刑。”

“正是,正是。”

“这什么主意啊!岂不是找死吗?”

一路闲聊打发时间,转眼间竟已过了下午三点,橘红色的太阳迅速地落向天边。若不加紧赶路,等我们到了铃森和小塚原就没法拍照了。

于是,三人搭上违规的早驾笼,咻地一下飞到了刑场。

刑场是可怕还是可悲?

钤森刑场遗址现在只剩下一小块位于道路中央的绿地,四面栏杆围起,地上有座高大的石塔,上写几个大字:“史迹铃森刑场遗址”。或许因为周围视野开阔,又正好赶上夕阳射出灿烂余晖的时刻,我们站在这儿一点都不觉得恐怖。

“好冷喔、”三人异口同声嚷道。

载我们来的司机似乎对这里很熟,一路上既没走错方向,也没浪费时间找路,我忍不住问他:

“您以前也来过吗?”

“来过啊。”

“这种地方也有人来参观啊?”

“很多喔。对喜欢历史的人来说,这地方毕竟是个景点哪。”

刑场遗址的总面积很大,位置就在品川的第一京滨公路边。越过早驾笼的窗户往外看,沿途尽是大型仓库和企业大楼,完全看不出这里以前是刑场。今天这里的景色已跟往日截然不同。当年这里算是江户的郊区,所以才把刑场建在这儿,现在这里则已成为东京市区的一部分。

然而,当我们踏进绿地的栏杆后,四周的气氛却突然变得阴森森的,或许是心理因素作祟吧,就连那口据说保留原样的“洗头井”(井里并没有水),还有为了超渡犯人亡魂而设的地藏菩萨的脸孔,都给人阴风惨惨的感觉。但是一转头,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因为栏杆边有间商店,有人坐在那儿喝茶休憩。原来这里变成了观光胜地!

但在紧邻商店右侧的地面,我倒是找到了证明这里曾是史迹的遗物。那是两块并排陈列的石墩,据说其中的一块是八百屋阿七因纵火罪被烧死时用过的,另一块则在磔刑时用来插十字木架。

用来插炙刑木架的石墩是圆形,磔刑石墩则是四方形,石墩上各凿一个跟本身形状相同的石洞。磔刑石墩的体积比较大。

两个石墩上都供着鲜花,我们三人也低头凭吊了一番。待我睁眼浏览,才发现烧死阿七的那块石墩旁有一棵夏蜜柑树,繁茂的枝叶覆盖在石墩上,挂着果实的树枝正在寒风里来回摇曳。

“总不会有人跑到这儿来偷橘子吧。”我说。

铃森虽已整修成历史遗迹,环境气氛反而比从前活泼明亮。只见马路对面有一栋十四层高的公寓,住户晾在阳台的衣物正在夕阳照耀下闪闪发亮。

绿地周围的栏杆前竖着一根细长木牌,上面依序列出捐款者姓名。他们捐献的款项除了用在刑场遗迹的整修与维护之外,也用来建了寺庙以超渡那些在此断魂的短命鬼。我们从木牌上密密麻麻的名单很容易看出,附近居民到此凭吊刑场史迹时,内心都怀着无比虔诚的敬意。但不论我如何寻觅,却很难在这儿闻出一丝阴惨的气息。

然而……另一处刑场又如何呢?

当我们拼命追着落日赶到小塚原刑场,那地方给人什么印象?

那可真是个恐怖得令人发抖的地方喔。

小塚原刑场遗迹在南千住车站旁,像要故意躲起来似的藏在一座大型陆桥下面。当然,这里也跟钤森一样,只是刑场的很小一部分,其他大部分面积早已埋在区公所大楼、住家、马路下面了。

刑场有一扇面向马路的大铁门。推开那扇门,随着一阵隆隆之声走进去。西边天际这时还剩一线夕阳的残影,但我们的四周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不容易等到双眼适应了黑暗,只见眼前现出一座大佛像,巨大得几乎遮住全部视野。这就是一般俗称的“斩首地藏菩萨”,也是那些命丧小塚原刑场的囚犯的守护佛。

巨大的菩萨像稳坐在约二层楼高的石阶顶端,四周有许多石塔环绕。我们登上石阶,缓步走到菩萨脚边时,眼前出现令人惊心的一幕,只见斩首地藏菩萨背后竟是一大片黑漆漆的坟墓。

不过这片墓园属于隔壁寺庙所有,也就是说,这是一片现代人正在使用的墓地。说来也真失礼,不肖的我竟不知收敛地对着别人的坟墓连声喊怕,但不瞒您说,我刚爬上石阶的那一刻,两条手臂上都冒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呢。

更恐怖的是,整片墓园里挂着无数的风钤,或许是为了祈求冥福吧。夜风吹拂下,风铃不断发出叮叮之声。同样在这片墓园里,还有一小块属于宠物的墓地。看到这些,我心里的恐惧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好像连魂魄都要四分五裂了似的。

就在我们紧张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瞬间,忽听轰地一声,三张脸孔唰地同时发出光亮。怎么回事?我慌张地回过头,看到一列常磐线电车从墓园对面通过。我呆然地望着电车逐渐远去,接着,又看到另一列营团日比谷线地铁电车从相反方向驶来。原来如此!这片墓园和斩首地藏菩萨正好被两条电车轨道夹在中间,而且位置就在铁轨高架俯瞰的下方。

墓园内有一块石碑,上面记载着小塚原刑场的历史,但因光线黯淡,无法看清文字。好在现在正是电车频繁通过的时段,每当电车轰然驶过,倒也能借着车上灯光看清二、三行文字。根据其中一段说明指出,从前掩埋尸体的洞穴挖得不深,这里的尸体经常被野狗刨出来咬得乱七八糟。

为什么小塚原比铃森恐怖多了……

或许因为它孤零零地站在这片高楼林立的闹市里,看起来像个域外孤岛?从墓园大门走出来,眼前立刻看到居酒屋、灯火辉煌的商店街,还有车站前络绎不绝的人潮。这里跟钤森完全不同,我想,或许因为这里还能鲜明地感受到生者与死者之间的鸿沟,所以小塚原刑场遗迹至今无法变成真正的史迹,我觉得它好像依然背负着还没断气的历史。

徒步活动结束后,当然得到南千住有名的鳗鱼料理老店“尾花”饱餐一顿(鳗鱼和茶碗蒸都好吃得不得了)。饭后,特别赶来和我们共进晚餐的总编辑突然提议:“夜已深,人已静,现在再去一趟如何?”无奈之下,我只好很不情愿地重新推开那道铁门。

“咦?”

谁知这次却没有黄昏时那种恐怖的感觉了。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刚才是黄昏吧……”

“就是一般常说的‘逢魔之时’啦。”

抬头仰望斩首地藏菩萨,不知为何,菩萨脸上似乎挂着一丝苦笑。

我不禁深思,犯人、死囚等都是业障特别深重之人,能拯救他们灵魂的,正是眼前这位菩萨,也只有法力无边的地藏菩萨才能坐镇于此。而我竟在这儿怕鬼怕神,这种恐惧不仅多余,更是对菩萨的大不敬。

(更何况往生者早已成佛,不可能再做任何坏事了。)

活人才更可怕呢!你看,那边那个人,还有那边……我似乎听到小塚原刑场遗迹里发出阵阵低语,话声里还夹杂着轻声苦笑。

这次徒步之旅的路线比较特殊,早晨从家里出门时,我特别在背包里放了一些驱邪的盐。走出刑场大门时,每人身上都撒了盐,并向夜空行了一礼。黑暗的夜色里,斩首地藏菩萨正目送我们走向车站。

“徒步日记第二回”是一次极具震撼的远足。但我很庆幸自己参加了这次活动。第三回徒步之旅又将在盛夏进行。这次我们计划远离江户,也就是说,我们要出远门了。远行唷!

啊!我们的勇健双脚,究竟能支持到何时?我的命运又将如何?

参考文献

《图说江户町奉行所事典》笹间良彦著(柏书房)

《拷问刑罚史》名和弓雄著(雄山阁出版)

《江户的刑罚》石井良助著(中公新书)

《江户学事典》西山松之助等编(弘文堂)

《续·时代考证事典》稻垣史生著(新人物往来社)

《复元·江户情报地图》吉原健一郎等编(朝日新闻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