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失传的“子弟书”

——为响应戏剧节而作

现在谈“子弟书”,在台湾甭说听过“子弟书”的人恐怕没有几位,就知道“子弟书”这个名词的,也寥寥无几啦。

“子弟书”是清代嘉庆、道光年间,最流行的一种杂曲。因为乾隆时期盛极一时的八角鼓太平歌词,大家听久了觉得厌烦,于是八旗中有那才思敏捷、文笔流畅的子弟,依据北方习用的十三道辙口,编出了一种七字唱,分大、中、小三种回目,大回目可长到二三十段,篇幅短的可不分回目,像岔曲里的《风雨归舟》就是从子弟书里摘出来的。开书之前来一段西江月或是一首七言诗,把书中大意约略表明,这种书头叫“诗编”,行话“头行”,就像弹词的“开篇”一样。

“子弟书”因为是文墨人编的曲文,听众又都是八旗中高尚人士或一般清贵,所以仪式规矩辙口,都比较严肃不苟,每唱两句,必须合辙押韵,每一回限一韵,两段以上回目才准改辙换韵。至于书的内容,以描述当时风土人物社会百态为主题,前朝传奇说部、京剧故事为辅。

腔调又分东城调、西城调两大类:东城调又叫东韵,是高云窗、韩小窗、罗松窗所编写,大半都是忠孝节义、慷慨激昂的故事,辞情俊迈,音调高昂,有点像弋阳高腔,韵脚不出九声,当时“三窗九声”是最博得人们赞赏的。西城调又叫西调,系鹤侣、鹤鸣昆季,德穆堂、铁松岩几位名士遣兴之作,所以柳弹莺娇,吞花卧酒,全部都是缠绵悱恻,艳靡悦人的曲文,尤其歌词里的双声叠韵为其特色。无论东城调、西城调,全是出自肚子里有墨水的文人雅士手笔,所以词旨流畅,文采辉映,可惜曲高和寡,终于渐趋没落驯至失传。民国初年,北平入晚,沿街吆喝话匣子的,偶或带有一两片韩小窗《别母乱箭》、《草诏割舌》忠愤踔厉的唱片,后来因为点唱的人少,也就销声匿迹了。

民俗家张次溪最喜欢搜求各种词曲孤本,有一天跟同好金受申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晓市闲逛,无意中发现有二三十本“子弟书”抄本,以极少代价买了下来。据荒货摊上人说,是打小鼓的在某王府收破烂,当荒货买来的,其中属于东城调的育《重耳走国》、《凶獒闹朝》、《完璧归赵》、《云台封将》、《麦城升天》、《白帝托孤》、《徐母训子》、《尉迟夺印》、《一门忠烈》、《胡迪骂阎》、《千金全德》;属于西城调的有《葬花》、《撕扇》、《补裘》、《焚稿》、《沉香醉酒》、《昭君和番》等等。此外有一些滑稽曲文有《黄粱梦》、《小龙门》、《穷大奶奶逛西顶》、《揣秃子过会》,把社会各种丑态,可以说描摹尽致,还夹杂不少俏皮话歇后语,后来滦州皮影戏里《小龙门》、《过会》都是从“子弟书”剽窃而来的。

笔者有一次在北平大甜井伦贝子府跟溥伦兄弟从京剧、昆曲聊到“子弟书”,我说“子弟书”只闻其名未听其声,实在太遗憾。伦四说府里有个黄瞎子是当年专门给太福晋说《儿女英雄传》的,他跟唱大鼓张筱轩都是东城调名家韩小窗的传人,现在仍然住在府里吃闲饭,可以让他来唱一段,让你饱耳福。古调重弹我为之欣慰不置,黄的名字叫子霖,是一名笔帖式出身,对于八角鼓、马头调、快书、大鼓,都特别爱好,后来双目失明才学会“子弟书”。那天他自己弹三弦,唱了一段“贞娥刺虎”,我对证原本来听,字字入耳,不但词句清蔚,而且结构绵密,算是饱了一次耳福。

不是爱好曲艺的人,是听来兴许沉闷欲睡,听不出好在哪里的,后来在缀玉轩遇见齐如老谈到“子弟书”,齐如老对于各种曲艺,都研究有素的。我请教如老,西城调以红情绿意为主,何以才子书《西厢记》,就没编成“子弟书”?如老说:“早年在阀阅门第中把西厢看成诲淫书籍,曹雪芹写的《红楼梦》,茗烟给宝玉买了一套《西厢记》,要偷偷蒂进园子里背着人偷偷看,可见当时《西厢记》是列为禁书的。‘子弟书’是八旗子弟编写,而听书的对象又都是旗里有身份人物,《西厢记》没能编入‘子弟书’的道理在此。”听了如老这段分析,才恍然大悟。

现在能爨演“子弟书”的人固然没有了,我想各大图书馆里,或者仍有“子弟书”的本子收存,其中有关清代社会风土人情的资料极为丰富,倒是研究清代社会史的一个宝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