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本橙作息一向规律,晚上最晚十一点就寝,大概睡到隔天早上六点,无需闹钟提醒,便会自动醒来。

    她睁开眼睛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几秒钟过后,才猛然想起昨晚的事。

    这里是欧石楠家。

    下床走到房间附设的浴室洗了头脸,走出卧房,外头一片静悄悄,想必他没这么早起的习惯吧。除去欧石楠房间那个禁地,安本橙将八十坪大的空间大概看了一遍。

    在台北,一个家有五十坪大小,空间可说是相当宽敞了,但单身的欧石楠,一个人却住在八十坪的地方。他不喜欢在家里弄太多装潢摆设,所以屋内显得特别空旷。她站在毫无窗帘遮掩的落地窗旁眺望,蒙胧的阳光正一点一点染亮整座城市,一瞬间有个念头从她心头闪过,她想做一顿早餐,待欧石楠起床时就可以吃。

    兴冲冲地来到厨房,打开快跟她齐高的冰箱一看,吓,偌大冰箱里只放了两罐海尼根,其他什么都没有。安本橙双眼一瞠,这样叫她怎么做早餐?

    一双美眸在家里探啊望的,冷不防让她在玄关鞋柜上发现新大陆,大门钥匙在这!安本橙二话不说,进房间拿了包包立刻出门。

    昨晚经过时,依稀记得大楼旁边有一家顶好超市……

    四十分钟后,安本橙拎了两大袋食物回来。分门别类将水果、蔬菜、肉类冰进冰箱后,她开始着手准备早餐。

    九点整,搁在床边桌上的闹钟准时响起。欧石楠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后起床。嗯,很久没睡得这么饱过。

    慢条斯理地下床洗脸更衣,打开门时,一阵食物香味蓦地传来。欧石楠皱着眉头顺着香位搜索,就在厨房里边,发现了正在淋酸醋酱汁的安本橙。

    「你在做什么?」

    安本橙抬头,给了欧石楠一朵甜美的笑。「做早餐啊。」

    似乎无感于他的不悦反应,安本橙从柜子里拿出白色盘子,挟了大概一掌分量的尼斯沙拉跟一片牛奶煎饼,然后推向欧石楠招呼他坐着用餐。

    「你可以一样一样吃,也可以夹着一起吃,两种吃法都很美味。」说罢,还顺手斟了杯柠檬草、香蜂叶和蜂蜜调成的花草茶。

    「快趁热吃吧。」

    眼前画面,若不细想,他还当真以为自己回到了七、八岁时,每天晚上作梦梦见的「我的家庭」。但不是,熟悉的家电摆设在在唤醒他神志——他没在作梦,眼前全是真的。

    是家庭环境使然,欧石楠父亲与母亲感情并不和睦,一个渴求创造事业的颠峰,一个渴求丈夫的关注。自欧石楠七岁时两人离婚后,欧石楠便在一个接着一个保母的照顾下生活。他以顽劣做为报复,保母不堪其扰一个换过一个,接连出现的陌生人更加深他和人亲近的恐惧,不断恶性循环,型塑了现在的他的性格。

    他习惯一个人,讨厌陌生人的体温,更不喜欢在他尚未准备好之际,便和他人碰面说话。直到此刻,欧石楠才发觉自己决定得太草率,竟然会忽略了这么要紧的大事——他讨厌家里有陌生人在,更讨厌旁人故作亲切地帮他做这做那。他不需要。

    正打算冷言推拒,安本橙却选在这一刻,坐下来吃她自己那份早餐。叉起一口拌着水煮鲔鱼、红番茄和紫洋葱的尼斯沙拉入口,安本橙绽出一朵幸福的笑靥。

    看着她美味的吃相,欧石楠拒绝的意念蓦地变得薄弱。他看看桌上的餐点又瞧瞧安本橙,挣扎了数秒之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

    最好真的好吃……他在心里咬牙切齿道。

    切了一块牛奶煎饼入口,咀嚼了两下,即使偏激挑剔如欧石楠者,也不得不承认安本橙手艺精湛。的确美味!一口煎饼进肚后,他随即叉了一口沙拉。唔,竟然连沙拉也这么好吃。此时此刻,欧石楠也顾不得什么讨厌陌生人的念头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十分钟过后,欧石楠心满意足地放下手里的刀叉,捂着嘴轻打了一声饱嗝。

    直到这时安本橙才开口问:「再倒一点香蜂叶茶给你?」

    欧石楠转头看她一眼,为时已晚的戒备才重新回到他眼里,他动作极小地点了点头。

    喝干了茶后他才开口说:「你不需要这么做。」他指的是,他带她回来的目的,并不包括为他做早餐。

    安本橙垂头轻轻一笑。

    「在『生活花园』里,我已经习惯早餐多煮个三、四人份,每次一过早餐时间,又还不到中午吃饭时间,总会有人过来问我店里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她抬头看着他。「你不觉得有些料理,就是要做多一点,吃起来味道才对?」

    欧石楠不下厨,无法确定她的话是否为真,不过她把他视为一般人的言词,又让他觉得老大不爽。他一向自认特别,他不高兴被人归类为一般人等级。不过这念头一窜过,他才又突然记起,他早先不是挺不高兴,觉得安本橙擅自为他做这做那的举动太过矫情?

    交杂在脑海里的矛盾令欧石楠一阵恼火。推开用完的餐盘杯子,他闷不吭声地离开厨房。

    「呃,请问——」安本橙赶忙起身问。「接下来一天,我是要跟您一道出去,还是……」

    欧石楠回头瞥她一眼,丢下一句:「十五分钟后准时出门。」

    屁股一坐定,欧石楠二话不说立刻展开工作。尾随他进门的安本橙一见他的表情,满肚子的问题又吞了回去。她叹了口气。

    来公司的路上她一直想问清楚,他带她来公司上班的目的,她可以做些什么,该坐哪里,该找谁报到,还有今后他打算怎么安排她的时间,她是否可以排休假,或者是得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一个月过去?

    想想自己真是太迷糊了!这么要紧的大事都没先问清楚,包袱款款就跟着他离开——一想到豪美社区的居民还有「生活花园」,安本橙再次轻叹。

    打从爸妈车祸离世,独自接下「生活花园」至今,安本橙还真是第一次早上这么空闲,能够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傻傻待在椅子上穷发呆。才离开一个晚上,她就已经开始想念它们了。

    平常这个时候,她大多是拿着大茶壶帮客人们注水冲茶,还可以趁空缝些小兔子小猫咪熊熊之类的布偶,噢,她好想念那些小玩意儿。

    抬起头瞧瞧左右手边,欧石楠的办公室和他家一样冷清,连点摆设也没有。迫于无奈,安本橙只得抓起灰色抱枕,用手指细梳四角上的流苏,聊胜于无。

    欧石楠不是木头,也不是聋子,安本橙叹息声虽小,但仍旧传进他耳朵里了。花了几分钟审阅完手边卷宗,欧石楠放下手里的万宝龙钢笔,抬起头来问:「你很无聊?」

    安本橙抬眼觑觑他脸色,一副想点头又不大敢的样子。

    「去找申立,我昨晚要他拟一张合约,这会儿应该拟好了。」

    合约跟她去找申立有什么关系?欧石楠说得太过简单扼要,她一点也听不懂,不过又不敢再多问。

    依他的吩咐找到秘书申立,她才知道两者的关系——原来,合约是拟给她的。

    「你看看,有问题再问我。」在工作狂手底下工作,申立自然也没多少时间陪安本橙说话,两句话交代完他又回头忙了。

    安本橙双脚并拢,像个小学生乖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逐行细读,这才发现,原来她来帮他按摩,有薪水拿的啊!

    上头写得清清楚楚,在安本橙帮他工作这一个月,薪水五万,按摩所需材料费另计,条件是得二十四小时供他召唤,一个月休四天……看到这,安本橙眼睛蓦地发亮。有休假!一想到她可以趁休假回「生活花园」摸摸看看,其他安本橙全都不在乎了。

    「签名就可以吗?」安本橙发问,申立转头看她。

    「你已经看好了?」申立问。

    安本橙点点头。「嗯。」

    「签了名之后,就再盖个指印吧,比较正式。」

    安本橙跟申立借了红色印泥,完成签名盖印的手续后,申立将合约往卷宗夹放,起身走去敲董事长办公室门。一分钟后,申立突然从里头探出头来问:「你怎么还待在外面?」

    原来她也要进去啊!安本橙—愣,才赶忙起身跑进办公室候着。

    「还有其他问题吗?」欧石楠已看完合约,这会儿正看着安本橙发问。

    安本橙急忙点头。「有,我需要一点时间准备花草茶包跟精油,我昨晚是带了一点,但量不大够。」

    欧石楠点头,然后看向申立。「你去帮忙安排车子。」

    「不用了。」安本橙一听,急忙摇手。她不过回去拿点东西,哪好意思坐公司车!「我自己搭公车就好,来回只要两个小时。」

    「万一我又需要人按摩呢?」欧石楠瞥她一眼。

    哪有人需要这么密集的按摩!她当然可以这么顶他,可是一瞟他仍摊在桌上的合约,教她一下记起来此的目的,就是提供他二十四小时的按摩服务。

    好呗好呗,安本橙有些泄气,又有些赌气地想,他既然这么想派车载她,那她就乖乖坐,反正又不会少块肉。

    「我这就去办。」申立领命离开。

    站在一旁的安本橙心想没事,不然就跟着一道过去算了,于是低头说了句:「那我先出去了。」安本橙转身,手才刚碰上门把,欧石楠三两句话又将她给留下。

    「这么急着走?申立有说车备好了吗?或者是你宁可跟申立在一起,也不愿坐在这里等?」

    他这话什么意思?安本橙怯怯地转过身来。看见欧石楠一双眼炯炯地瞪着她看,那力道,仿佛想从她身上看出一个洞,彻底探查她所有心绪似的。

    「我只是看您在忙,所以才想早点离开空出办公室,让您……」

    抬手挥掉安本橙的解释。他只是不喜欢她追着申立屁股后面走的举动,那会让他直觉联想,她想亲近申立,更甚于他。

    只是为什么他不喜欢,欧石楠现在没空,还无暇细想到这么深入的问题。

    「去帮我弄杯什么茶来。」他随口提议。

    「好。」一听到可以做事,安本橙不禁乐得眉开眼笑,喜孜孜地开始翻找她一向随身带着的花草茶包,忖想着这个时候,到底该泡什么给欧石楠喝最好。

    瞧她忽然变得活力十足的身影,欧石楠的唇畔不自觉浮现一抹淡笑。

    「手机带着,我随时需要就会打电话给你。」

    临出门前,欧石楠给了安本橙一支手机备用。安本橙点点头,将它搁进包包里头,这才尾随申立离开董事长办公室。搭电梯时申立告诉安本橙,等她回来,她就有自己专属的位子了。

    「咦?」安本橙惊讶地看着申立。「是你帮我安排的吗?」

    「当然是董事长安排的。」

    申立跟天借了胆子也不敢自作主张替安本橙安排什么。虽然安本橙这个小妞才进公司不到一天,但是他已经发现,董事长对这小妞特别宽待。他替董事长工作这么久,第一次看见董事长带一个女人回家、带她来上班,自动派车送她出门,还帮她安排座位等等。

    虽然他摸不清董事长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他知道,今后接触安本橙,他还是多多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搭着凌志轿车回到豪美社区,正在「生活花园」里整理店务的庄大伟一见安本橙,—双眼顿时瞪得有如铜铃般大。

    「你怎么可以回来?那家伙呢?」

    「我回来拿东西的。」安本橙心想,要是被欧石楠听见大伟哥叫他「那家伙」,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

    她将刚才才签的合约简单扼要地跟庄大伟说了一遍,但对庄大伟来说,接受员工提供的服务然后支付薪水,这本就是一般老板该做的事。他可没忘记先前两人在「生活花园」门口怒目相视的画面,他才不会因为那家伙给了本橙一点薪水,就觉得那家伙是好人。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重点。

    「怎么样?」安本橙侧着头重复说了一次。「大伟哥的意思是?」

    「就是……一些你不想做的事情……」庄大伟尴尬地注视着安本橙。

    好半晌后,她才弄懂他的意思,她窘极地跺脚。「你想到哪去了,我跟欧董事长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难说噢!庄大伟瞧瞧仍在外头恭候的凌志轿车。有钱人的世界他虽然不太懂,但好歹他也是个男人,知道一个男人不会平白无故对女人献殷勤,还派车接送哩!要说欧石楠对本橙没意思,哼,鬼才相信。不过——庄大伟回头望着安本橙一派天真的模样……算了,既然本橙这么笃定说他们「没有」,那他也只好相信他们真的「没有」。

    在安本橙和庄大伟聊天的同时,几个邻居从外头瞥见她在,连忙推门进来问她怎么突然没了影子。安本橙先前交代过庄大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她跟欧石楠之间的约定,一来是怕让大家怀抱太多希望,二来,是她承受不起邻居们叨叨地询问。

    「花草茶包的代理商情商我过去其他新店家帮忙一个月,我是看薪水还满优渥,所以就答应了。」这是安本橙给邻居们的统一答案。

    虽然感觉突兀,不过大家知道,「欧氏创投」再一个月就会收回「豪美社区」,本橙丫头多少也要替她自个儿的将来做打算。

    趁邻居们聊得正起劲,安本橙退进储藏室着手整理欲带走的东西。才刚掀开纸箱盖子,包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回来了没有?」

    没先问接听的人是谁,也没报上自个儿大名,劈头就来这么一句,也不担心万一不是她本人接呢。拿着手机,安本橙在心里嘟囔着。

    「还要一下子啦,我才刚进储藏室,东西都还没拆开呢!」

    「你已经去了快四十分钟。」

    天地良心噢!安本橙心想。四十分钟,光车程就要三十分钟,她嘛才刚进门跟大伟哥他们讲了一下话……

    「你头又痛啦?」

    「呿。」安本橙这个问题只换来一声斥。他打电话要她快点回来的原因,就只能因为这个?这是窜过欧石楠脑海中的头一个念头,念头乍现,他突然想到,那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这个问题范畴过大,欧石楠选择暂不予理会。

    「还要多久?」他不想让她离开他视线太久,这才是重点。

    安本橙算了一下。「加上车程,至少还要一个小时。」

    「那就再一个小时。准时十二点,我要在办公室看到你。」

    说完,欧石楠随即将电话挂上,丝毫不给安本橙抗议的机会。

    安本橙嘟嘟囔囔地将手机合上。

    「赖皮鬼。哪有一个小时,现在明明都已经十一点十分了……」

    拎着一大袋花草茶包,安本橙终于赶在十二点之前回「欧氏创投」。甫开完会从会议室走出的欧石楠抬腕一瞟手表,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很准时。

    「我饿了。」

    行经申立桌位,欧石楠突然抛下一句。尾随在他身后的安本橙却误以为是在对她说话,她愣了一下。

    「饿了?噢,你想吃什么,我马上去帮你买。」

    话说完,才发现欧石楠与一旁的申立皆转头瞪着她看。

    「怎么啦?」她说错话了?安本橙摸不着头绪。

    「我是在跟申立说话……」解释到这,欧石楠忍俊不禁突然笑出来。

    这女人怎么会这么直接、这么单纯?望着安本橙蓦地胀红的脸颊,欧石楠心中又愉快又心怜。他喜欢会把他说的话记在心上的人。思及此,瞅着安本橙的黑眸,不禁增添了一点本人毫不自觉的情意。

    一旁的申立原本也是笑着,不过当发现董事长也笑了,他脸上的笑容顿时被诧异取代。唉呀呀,他多久没看见董事长笑了?一个月还是三个月?想不到这丫头这么厉害!才跟在董事长身边不到一天,竟让董事长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申立目光在欧石楠与安本橙脸上溜来溜去,然后他轻咳一声,欧石楠转头注视他。

    「董事长今天想用点什么?我这就派人去买。」

    「快就好。」不能说对食物不挑,只是下午还得开会,欧石楠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吃饭上。

    没想到安本橙却一口否定他的决定。

    「不行!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没听过人是铁饭是钢,尤其您的工作量又这么大,三餐更是要好好吃。」

    没想到她竟敢顶撞他!欧石楠挑起眉惊讶地看她。

    「你有更好的意见?」欧石楠沈声问。

    「当然。」平素安本橙最喜欢做厨房工作,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她。「若想保持下午的精力充沛,其实吃点牛肉算是最好的。不过因为您体质偏酸,又常头痛,所以我不建议您吃肉类当午餐——最好是白肉,或者是鱼,再佐上大量蔬菜……」

    听到「蔬菜」这两个字,欧石楠眉头便皱了起来。

    「我又不是牛,吃那么多草干什么?」

    「草?!」安本橙忍不住笑。「蔬菜哪是草,它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纤维跟叶酸,是平衡身体酸缄值很好的食物……」

    这种「养生经」听了头就痛,安本橙说不到一分钟,欧石楠便决定举手投降。

    「够了够了,你怎么叫我就怎么吃,」欧石楠皱紧眉头看她。「这样行了吧。」

    安本橙微笑点头。「行。」

    真的是太神奇了!没想到竟是她胜利!

    看着他俩互动,在一旁的申立除了张大嘴呆立之外,还是只能呆立。

    「你嘴巴张那么大干么?等着吃苍蝇?」欧石楠斜眼一瞟发现申立的蠢样,忍不住啐道。「还不把菜单拿出来让她挑。」

    「呃,是。」申立合上嘴巴,满脸胀红地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