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寒碧山庄,荐轩堂内

    依旧身穿惯常的深色布衫的江凌,与新来的管事正在商议庄内事务,突然,一护卫来报。

    “庄主,有人送来一封书信。”

    “呈上来。”江凌淡淡道。

    素缄白纸,仅有一行蝇头小字:

    诛杀盟主,群雄共愤,明日正午,敖山顶峰,一决生死。

    试箫、逍遥、追风

    江凌冷哼一声,果然是莫炫那小子!自从被莫馨言偷偷放走后,试箫山庄洛君靖收养了莫展雄的儿子——莫炫一事,在江湖已是人尽皆知。他亦早就预料到其他三大山庄会联手对付他,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看来自己还是不够恨,早就该一剑宰了那小子。不过就算他,谅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三大山庄在江湖上虽然是威名远扬,他却并不放在眼里!

    好,就跟他们一决生死!

    一运内力,手上的信缄顿时如碎叶般片片裂开,手一放,纷纷飘洒在地。

    “告诉那个人,我会准时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一拂袖,站起身来,朝中院凌云居走去。

    ???

    凌云居内,莫馨言倚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清美的脸庞有一层深深的憔悴的阴影,眼神仿佛失却了焦点,飘忽而空洞,毫无生气。

    已经第三天了,孱弱的身子承受不了那天地牢的折磨,高烧一直发到现在才略有起色,但仍是无法下床。

    “小姐,多少吃一点吧。”被指派来特别服侍她的小兰,不忍地端着热气四溢的饭菜到她面前。

    她摇摇头。“我真的一点也吃不下。”

    “你这是何苦呢,小姐?”小兰一阵哽咽。“这是拿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吗?”

    “我早已是残花败柳,将死之人,吃不吃,都没什么关系。”莫馨言苦笑道。

    “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呵。”小兰急道:“其实我看庄主还是很在乎你的,否则他就不会特地调我过来服侍你了。”

    “那是因为他怕我死了,就没有人可以折磨,少了生活的乐趣罢了。”莫馨言一阵心痛,气血翻涌,连忙竭力压抑。

    “小姐……”听着莫馨言自暴自弃的话,小兰亦感到一阵伤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外表看来无比冷漠严肃的庄主,从不曾对下人有所苛责,为何偏偏对小姐这么狠心?就算小姐的父亲是庄主的杀父仇人,但那毕竟是上一代的事情呵,为什么,庄主就一定咬着小姐不放呢?唉,好复杂,真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透。

    突然,门帘一掀,一个高大冷凝的身影迈了进来。

    “庄主。”小兰连忙站起身道。

    “你出去吧。”

    “是。”小兰担忧地看了一眼莫馨言,迟疑着。

    “怎么了,没听到我的话吗?”江凌微一皱眉。

    “庄主,小姐的身子……恐怕再也经受不起什么折磨了,这几天她几乎都没吃下什么东西,就算勉强吃下去,也会吐出来,庄主你能不能放过小姐?”小兰鼓足勇气,大着胆子道。

    “小兰!”莫馨言叫道,以为她会领受江凌一顿斥责。

    “我知道,你下去吧。”令她吃惊的是,江凌居然平淡无波地说道。

    小兰终于识趣地退下。

    一室寂静无声,这是自三天前清醒以来第一次看见他,在地牢中痛苦的记忆蓦地涌现,她不禁惊恐地瑟缩了一下身子。

    江凌的视线缓缓扫过桌上犹有余热的饭菜,将它端到床边,舀了一勺稀粥,送到莫馨言唇边,淡淡道:“吃。”

    莫馨言愣愣地看着他,微微张开嘴,乖乖地把它吞下去。也想努力地将它咽入肚中,但胃一感到稀粥的入侵,突然泛起一阵恶心,她连忙捂住嘴,推开江凌,身子往前一倾,全部吐在地上。

    喘息稍定,她不安地看着他,生怕又将因此而受到惩罚。

    江凌的眉心纠结得更深了,意识到她对自己超乎常人的影响力后,他刻意远远避开,不闻不问,不知她竟然厌食到了这种地步。

    是他给她的折磨太过了吗?别忘了她一直是温室中娇生惯养的花朵,从小到大,都被众人捧在掌心,从未领受过风雨如此狂暴的侵袭,又焉能不憔悴凋零?

    她曾是那样美丽、高雅,圣洁一如仙子,可现在看来却如此惊恐、畏缩而且极端消瘦。

    眉心的纠结更深了,他舀起一勺稀粥,送入自己口中,然后轻轻抬起她的脸庞,嘴对嘴将粥缓缓送入她口中。

    莫馨言吃了一惊,挣扎欲逃,却被他搂住了身子,她浑身一僵,任由薄粥缓缓自喉间流入腹中,而那恶心欲吐的感觉,却一点也没有出现。

    “果然只有这样,你才能吃得下去。”江凌微微一笑,不是冷嘲,不是讥讽,而是一种真正的人性的笑容。就像清晨的阳光突然耀升在冰川上,虽是无比清淡的一缕阳光,却足够炫惑她的眼睛。

    呵,原来他笑的样子,是这么迷人!

    看到她唇边留有一粒饭粒,他伸手将饭粒拭去,然后放在自己口中微微吮吸了一下,虽不是亲吻,却流露出比亲吻更亲密猥秽的气息。

    她不禁羞红了脸,胸口顿时传来一阵剧痛,不禁痛得低吟一声。

    “动情了?”他看起来开心得很。“你就这么喜欢我?”

    “我才没有!”她痛得捂住胸口,柳眉紧蹙,伤情丸之毒为什么不早不晚,偏挑在这个时候发作!

    “说谎!”他欺身向她,再次攫住她的唇,霸道地汲取其中甘露般的甜蜜,同时莫馨言感觉喉咙一甜,一粒药丸已不知何时从他口中送入。

    “你又给我吃了什么?”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的意识清醒过来,奋力推开他。

    “当然是另一种让你必死无疑的毒药。”他淡淡道,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表惰。

    “你……根本没有人性!”她真是昏了头,怎么会认为他迷人,他根本是个恶魔!

    “言重。”夜一般的黑眸突然透出一种无边的深沉,他缓缓道:“只是缺乏人性罢了。”

    他站起身,将碗碟放回桌上,冷冷道:“明天我会出门,别想乘机逃走,你身上的毒只有我一个人能解。”

    “你要去哪里?”莫馨言愣了一下,问道。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径自说道:“三天之内必回,如果我没有回来,那便是永远也不回来了。”

    敖山顶峰,三大山庄的人联手,虽然他毫无惧意,对自己的武功亦引以为傲,但毕竟此役非同小可,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永远也回不来是什么意思?”莫馨言颤声问道。

    “对我是一堆黄土,对你却是解脱的自由。”他道。

    一堆黄土?她的内心剧烈一震。“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这你就不用管了。”他深深看着她,缓缓道:“我突然很有兴趣知道,我死的时候,你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为我流泪?”

    莫馨言怔怔看着他,不可能的,他那眼中的一抹神色,不可能是伤痛!

    他再次朝她俯下身子,轻轻呵气道:“就把今晚,当成你我的最后一晚吧!我要让你永远都忘不了我!”

    他的脸庞突然掠过一抹黯然之色,英挺的双眉微微纠结,莫馨言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抚平他眉心的褶皱。

    缓缓褪下自己的衣服,解开她腰间的丝带,挑开衣襟,小心地避开伤口,将赤裸如婴儿般的她紧紧搂在胸口,他深深看入那一双盈盈如水的眼睛。一点都没有变,还像初次见面时那么清澈柔美,泛着美丽的色泽,犹如山涧潺潺的流水,透明,清亮,没有丝毫杂质,从那镜子般晶莹的眼中,隐隐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你到底怎么了?”莫馨言柔声问道,第一次依偎在他怀中,却没有丝毫挣扎,赤裸相贴的肌肤下,传来他灼人的高温,和那沉稳强烈的心跳,还有,那一双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似什么都没有的黑眸!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用这种眼光看她?看得她心里一阵揪痛!

    如果她不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女儿,该有多好?如果,仅仅是如果!

    心中没来由的一痛,他猛地吻上她的颈部,顺着优美的颈部曲线轻轻下移,淡淡的芳香自她身上传来,掺杂着药香,刺激着他的欲望极度膨胀。

    ???

    夕阳西下,断鸿声声,望穿秋水,归人不至。

    第一天,清晨、中午、黄昏;第二天,清晨、中午、黄昏:第三天,清晨,中午……

    又是黄昏!

    一天就要到了尽头,他,还是没有回来!

    放任小兰送来的晚餐不管,莫馨言呆呆倚存“凌云居”门口,极目张望,侧耳侧听,却只有虫叫鸟呜,霞光满天!纤细的身影被斜阳映出优美的一道光圈,绝美清丽的脸庞,被深深的焦虑之色所笼罩。

    他……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已经听说了,跟三大山庄一决生死,就算他武功盖世,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全身而退吧!他怎么这么傲、这么狂?一个人剑挑其他三大山庄,一个护卫都不带,难道就从来没想过会有危险?一个人对待生命,怎么能这么毫无所谓,毫不在意?

    双手紧紧抓住门框,用力得连指节都微微泛白。

    如果他受了伤,如果他……

    不敢再想下去了,虚弱的身子已被担忧折磨得起起伏伏,惊魂不定,这二天,每天晚上几乎都是从噩梦中惊醒,梦见他一身血污,遍体鳞伤……如此反反复复,重重叠叠!

    他走前的那一个狂欢的夜晚,真的是他们的最后一晚吗?那晚偎在他胸口,几乎看了一夜他熟睡的面容,看到雕像般沉静肃穆的脸庞,难得地流露出几许不设防的孩子气,听他匀长沉稳的呼吸……

    那感觉,真是……无法言喻的幸福!

    何必否定,心中最真实的情怀、最深沉的爱恋,纵然有杀父血债,仇深似海,一颗心,早已萦萦绕绕,系于他身上,恰似第一次初相遇,她乌黑的发丝,飘飘柔柔,拂上他的脸颊,四目相对的一刻,天地至此消融!

    苦笑,除了苦笑,还能再有些什么?一晌的贪欢,已是自上苍手中偷得的最大幸福,那一夜无尽的风情缠绵,恰似命运极端刻薄的轻嘲。

    捂住胸口,一阵入骨的悲凉,却没有往日那种气血翻涌的剧痛感,也不曾再呕血。应该是毒已深入五脏六腑,碎尽裂绝,所以才不会再有痛感。

    能再见他一面吗?就在临死之前?

    光华渐淡,日影斜移,竹风习习,风戏花蝶。

    一道人影,自“凌云居”的小径前闪现。

    “江凌!”她心中一凉,不禁第一次脱口而出他的名字,朝前小奔几步,却被那张自树荫中显露的陌生男子脸庞骇住了脚步。

    “你是谁?”她问道,那人一脸阴沉,眼露凶光,一见便知非善类。

    “来要你命的人!”那人狞笑道,出手一指,点住了她的哑穴及穴道,莫馨言只觉全身一软,便被那男子抓人怀中。

    “得手了吗?”一个沙哑的声音,树影一动,莫馨言一看那干枯瘦小的人影,不禁睁大了眼睛。

    那不正是刑总管!不是早已被江凌逐出洛阳了吗?怎么此刻还会在这里?

    “得了,你那边怎么样?”那男子问道。

    “我在饭菜里面下了毒,现在全庄的护卫丫环都见阎王去了。”

    “果然是刑总管,做事真是神不知,鬼不觉。”那男子阴冷地笑道。

    “赶快把她拖入房里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刑总管道。

    “这么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就这么死掉,未必大可惜了,让我先玩一下吧。”那人淫笑着伸手去摸莫馨言的脸颊。“什么时候,你还色心大发,当心李爷知道,顿时要了你的小命!”刑总管皱眉道。

    “开个玩笑罢了。”那男子悻悻地缩回手,将她拖入房中,扔在地上。

    哑穴被点,全身的穴道都被制住,莫馨言丝毫动弹不得,但意识却异常清醒,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拉地听入耳中。

    “李老大守在道上伏击那小子,不知道有没有把握。”那男子道。

    “那小子一个人单挑三大山庄,居然未死,不过我想他功力必然大损,我就不相信李老大对付不了他!更何况一直听我安插在庄内的丫环报告,那小子对这个贱人似乎颇为在意,一听到她的坏消息,势必心中大乱,到时……”传来刑总管沙哑的声音。

    “刑总管果然是计谋深远,这一次,一定能杀了那小子,到时整个山庄可就是你和李爷的了!”那张脸上,全是谄媚的嘴脸。

    刑总管浮出诡异的笑容。不甘于从此逐出洛阳、富贵尽失的命运,因此联合铁箭山庄的旧下属——负责荆阳总务的堂主李丛义在庄内暗插眼线。一得知江凌出庄挑战三大山庄,便知时机来了,于是设下毒计。一旦此举成功,杀死连三大山庄都无法对付的江凌,他便是功臣一个,而李丛义亦可就此扬名立万,两人一人得名,一人得利,正好一拍即合。

    至于莫馨言,势必成为他成功路上的绊脚石,一定要除去!

    “快在卧房四周铺上稻草,那小子应该已在路上,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刑总管道。

    “是,我这就去。”

    听着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乍听见他未死的狂喜被深深的恐惧所代替,这个刑总管平时总是一脸谄媚,惟惟诺诺的样子,谁知心机竟是如此深沉,江凌是不是能对付得了他们呢?还有他们到底打算把她怎么样?

    四周传来轻碎的稻草摩擦之声,然后又似有泼水之声,当一缕缕青烟自房门缓缓渗人时,卧在地上的莫馨言猛地睁大了眼睛!

    浓烟越来越密,越来越重,莫馨言被点住哑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但双眼已因烟雾的刺激而泪水直流。

    这一次,似乎是真的逃不过去了!她绝望地想道,满脑子都是他的模样,惟一的遗憾,便是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