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千里之行

  下午我和她们去取钱,母亲随行,她想先拿一部分钱去付晔晔的病床费。对于她的跟随,凌家人的态度始终是鄙视的,我搀扶着母亲,跟在她们三个人背后,刘湘琴则走在我的身边。

  她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小声提醒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摇摇头,没说话。

  我也想反悔,可刚刚母亲渴望的目光拦住我心中全部话语。

  还说什么呢……如果我不愿意交易,晔晔的病肯定没得救。更何况数来数去,我也没有不乐意的理由。

  凌家不嫌我瘦小身材,不嫌弃我容貌一般,不嫌弃我们家贫瘠难扶,已经是莫大的宽容了。

  他们家有钱,可以治疗晔晔的心脏病,可以供我们姐弟俩读书,还可以为母亲颐养天年。说白了,我便是读完研,找到一个稳定工作,又能有多大机会能赚到这么多钱,做这么多事?

  所以我想通了,牺牲这个词太沉重,我没那么伟大。这是一场利益对等的交易,甚至可以说,在这场交易中凌家是吃大亏了,而我们几乎连损失都没有。

  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我温饱还没平衡,没空想它。

  定金我收了一万,签了合同留下身份证号,合同大体意思是,我自愿去凌家,凌家愿意五天后提供晔晔所有手术费用。

  母亲拿了钱自然感恩涕零,踏上去医院的公交车时,目光流连在我身上闪过一丝不舍。

  手心手背都是肉,只不过此时晔晔更能让她疼些。

  “五天后我会让人送钱过来,你什么时候去北京?”凌阿姨凌厉的面容因为母亲的不舍稍有缓解。

  大概她也是做母亲的,我母亲最后一眼的诸多含义,她心中明了。

  “我要等弟弟手术以后去北京。”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点点头:“行,一言为定。”很快,她们坐上车,离开了县城,留下梦境一般的回忆给我。我缓慢的走去医院,坐在晔晔病床旁茫然很久。

  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更说不清接下来该干什么,反而是母亲始终在一旁低声抽泣,拉着我的手不放松。母亲第一直觉一定是偏向身体最弱的那个孩子,我不怪她,换成是我躺在病床上,她也会选择放弃晔晔。当然,是有人肯娶晔晔当老婆。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母亲愣愣的看着我,手攥的更紧。她一定以为我是疯掉了,一定是伤心欲绝才会做出这样的古怪行动。

  其实,我是放松了。

  治病的医药费无忧,犹如勒在身上的绳索松了一道,我和晔晔的学费也解决掉,则像似被绑着的胳膊彻底解放,至于需要交换的去凌家结婚,根本算不上什么。

  换个地方睡觉,换个地方生存,每天除了上课,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就那么几个小时,谁能要求我太多?

  越想越简单,越想越轻松,前前后后的事情也变得好笑起来。

  心底的笑怎么都止不住,为了不打扰晔晔休息,我只能打开房门靠在医院窗台上笑。

  笑着笑着,嘴角,眼角一下子放了下。

  不知何时,刺眼的烈日变成了阴雨连绵,雨滴砸在碧绿的树叶上,催它左右摇摆。

  而我的眼泪,砸在窗台上,纹丝不动。

  五天后,凌家很守信用。不仅送来钱,来人还监督我们将晔晔送入手术室。

  我坐在手术室外握着母亲的手,空调下,我和她手心里都是湿濡濡的汗,粘住我们的言语。

  八个小时的手术,晔晔的病情比我们想像的还要重。所以我庆幸,幸好有了凌家横插一杠,否则,晔晔的病恐怕只能拖下去,直到死亡。

  医生进进出出,护士忙忙碌碌,我和母亲只能靠在医院的墙上等待最后的结果。

  手术还是有25%的失败概率,我们逃不过。如果晔晔挺不下手术台,我就真的白卖这么多钱了。

  手术室门口悬挂的那盏手术灯灭的时候,心立刻提到嗓子眼,直到带着口罩的医生走出门,我才放开母亲的手,选择直接去问,“医生,我弟弟的病……”

  “手术很成功,幸亏手术及时,再晚两天就不知道手术能不能成功了。”医生透过口罩发出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却给我们带来全部希望,我抑制不住内心激动,不住的向他鞠躬,母亲也流着眼泪谢他,医生客气两句,转身离去。

  此时,我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行,这次交易,值了。

  晔晔恢复的很快。

  没到五月,已经可以下地走动。大约是他年纪小的原因,当然,也有凌家给钱给的富裕,我们用的全是好药的关系。

  每天他就端着书本补习落下的课,每晚都要劝几次,才肯趟下睡觉。眼看他痊愈的日子日渐临近,一天像三天那么过,恨不能多陪他几天。

  母亲让我求求凌家,等晔晔高考以后再走,她也给我添些新婚用的东西,我倒是没用她去置办,但还是想打个电话求求她们,能让我看晔晔入考场。

  我按照凌家给我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说明了弟弟的病情,电话里凌阿姨的态度很冷淡,听我询问可不可以晚点过去,她冷冷的回答:“晚点也行,你最好把家都安顿妥再来北京,别过来两天又回去,我们家折腾不起。”

  我低声下气的又问:“我还希望凌阿姨能在结婚前把我弟弟的学费先给他留下。”

  “你觉得你有权力跟我讨价还价吗?”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琢磨不透,很不悦。

  “没有。”我只是在阐述事实,她却得到了满足:“知道就好。”

  见她满意了,我又陪笑了一次,“凌阿姨,那,是不是能把我弟弟的学费先留下?”

  话筒那头,对方停住声音,我心跳陡然加快。

  负气逞口舌之快,不是我以往的性格,今天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如果就一直低下去,会被她踩到脚下,如果说了,也许会争取来更大福利。

  “果然你弟弟手术成功,你腰板就直了。”她突然笑出来,我反而不敢再坚持:“凌阿姨,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你离开家那天,我会把钱给你弟弟。”她再次强调了钱字。

  我诧异的握住听筒,有点不敢相信她的轻易妥协。

  凌阿姨也知道我的想法,冷笑道:“别得意,如果不是你太像那个人了,根本不值这么多。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自己到底像谁,更不知道如果不像,是不是就不用结婚了。路在我面前已经画好,只能说走或者不走。至于怎么走,为什么走,以及走完以后会有怎样的结果,都由不得我。

  “是,您说的对,我根本不值得这么多,我等弟弟高考结束,一定去北京,谢谢您。”我态度诚恳。

  痛打落水狗的行为,有钱人做不出来。所以我发现,放低自己,是个好办法。

  果然,凌棠远的母亲没兴趣听我卑微自嘲,当即挂断电话。

  我苦笑,也放下电话。准备等待晔晔上考场那天的到来。

  母亲终究还是为我置办了两套结婚用的被子,缎子被面,内里是新弹的棉花,盖在身上又软,又暖。

  六月时节,她蹲在做棉胎的铺子门口监工,飞扬的白絮沾上了她花白的鬓发,没人能分清,哪缕是棉絮,哪缕是白发。

  我曾多次劝她,不要做被子,一来,我走的时候不会带,二来,凌家也不屑用,可她执意要做,大约为的是弥补自己心中对我的亏欠。

  晔晔进入考场那天,身体已经恢复一多半,我们提前联系了高考办,县上按照晔晔的特殊病情为他单独开辟的特别考场,考场里只有三位老师、一位医护工作者和他一名考生。

  考试三天,我坐在考场外三天。从日东升起,到日西斜落,从晔晔笑呵呵走进考场,到晔晔笑呵呵走出考场。

  时间并不难熬,只是有些感触。

  我进考场那年,母亲坐在这里等我,今天晔晔进考场,换成我坐在同样的地方,等他。

  母亲老了,晔晔还小,此次我若离去,恐怕一年两年都回不来一趟,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他们会怎样过……

  “姐,我出来了。”晔晔笑眯眯的走到我面前,摇晃着手,唤回我的眼神。

  他身边随行的杜老师笑着对我说:“墨墨,这次你弟弟答的不错,估计考个一本没问题,你们姐弟俩可真用功,两个都能考上大学,将来晔晔你也像姐姐一样考研,硕士博士都读下去,那你就是我们县第一个博士了。”

  杜老师原本就是曾经教过我的老师,她看我们姐弟俩长大,说话自然亲密些。

  “谢谢杜老师,改天去我们家玩。”我抿嘴笑着说。别人夸奖晔晔,比夸奖我,还让我高兴。

  和她打过招呼,我拖着晔晔的手往公交车站走,脚步缓慢,很想用脚步拖住时间。

  “姐,你是不是要走了?”晔晔侧脸问我。

  他手术完毕醒来后曾经问过钱的来历,我和母亲对他统一口径说道,是我在北京结识的男朋友帮了忙,等他手术痊愈后我还是要回北京读书。虽然晔晔对我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个男人觉得有些诧异,但还是默许了我们的解释。

  也许他知道,我们姐弟最后的时间也就不过区区百日,所以经常磨我多陪陪他。

  我不在家读书时,母亲说,晔晔已经如同成年的男子汉,一肩承担家内家外的大小事务,偏在此时,他又像似回到与我幼时嬉闹的模样,每天赖在我的身边,说笑,玩闹,读书,做事,久久不肯离去。

  我心中难受,勉强露出笑容:“是阿,等你开学了,我也得回去读书了。”

  “姐,他们会供你读书吗?”晔晔突然问道,似乎已经知道什么内情。

  也难怪他会知道,村子里已经沸沸扬扬有些话头,想必已经被改编的分外精彩。

  晔晔已经成年,而且高考已过,我愿意和盘托出。

  “会,而且他们家为人和善,我过去以后生活应该会很顺意。以后咱们家只发愁怎么花钱,不发愁怎么赚钱了。”虽然坦白,但我仍有些隐瞒。

  “你喜欢他吗?”晔晔攥紧我的手,骨节别在一起,有些疼。

  我低头想想凌棠远那日无礼的举动,忍住疼痛,微微笑笑:“喜欢和不喜欢本来就是一线之间,今天不喜欢,也许明天就喜欢,今天喜欢,也许明天就不喜欢,谁能说的准呢。”

  “姐,等过几年我工作了,咱们赚钱还他们家。”憋了半天,晔晔只能说出这句安慰我的话。

  还得清吗?只要我去了凌家,怕是再也还不清了。

  我点头,笑答:“好,过两年我们还他们家。”

  晔晔拖着我的手抹了一把眼角,我伸出空闲的左手摸摸他的发顶。

  听到我的回答,晔晔有些释然,而我知道,那不过是句孩子气的话。

  这段婚姻因钱而起,等到结束时,恐怕就不止用钱这么简单了。

  日子是拖不过去的。

  该来的终有一天会来到。

  一清早,晔晔不知道去了哪里,母亲在门口望了几次都没看见他的身影。

  母亲把家收拾了,又在我睡过的床前贴了块红纸充当喜字讨个吉利。

  凌家没有正式迎娶仪式。

  因为这原本就不是结婚。

  据说大爹家的小女儿过去凌家只是适应生活,不想大爹觉得女儿过去了,自然就是结婚,这是板上钉钉动摇不了的事,于是提前发了喜糖,殊不知,这中间的环套太多,自己先失了面子。

  父亲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他家停了几个月的炊烟昨日再次袅袅升起,又托人捎过信来,说什么县城凌家准备那顿酒宴,他们会去给我撑撑面子。

  面子阿,面子。他这一生的面子怕也只有此时才能体现了。

  女儿嫁了一个富贵人家,爹娘共荣。

  我冷笑,让带信的人说,请他去吧,我自有安排。他等他的,我不去就是,谁是谁的面子,谁又能成全谁?父亲一定不明白,嫁入富贵人家的女儿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就让他不明白吧,糊涂总比明白了好。

  凌家早先来过凌家镇的两位女人来接我。

  一辆车,两个人,以及我们当地该有的上门礼品,就是接我的最大阵仗。

  她们塞给母亲一个厚厚的红包,母亲眼睛始终盯着我不敢去接,我含笑收下当面点查了,硬塞入她的手中,母亲犹豫了半天才收下。

  凌家两人问我,还需要做什么,我要求,离别前好好拜拜母亲。

  此一去,一年两年未必回得来,就怕再见,母亲又苍老许多,我也变了模样。

  生我养我二十三年,母亲含辛茹苦,一朝送与他人必然心中难过。如果我是欢天喜地上了心上人的花车,也许能减少些她的心酸,可我的内情又并非如此。

  大概,这才是母亲最难过的地方。

  她觉得我很可怜。

  可怜吗,未必,我觉得很好。

  有人送过垫子,铺在地上,我跪倒,双手放在耳边,俯身下去,额头碰在青石转上,认认真真的拜别。

  一拜、二拜、三拜,起身时我露出最后笑容给母亲。

  “妈,你说,我一会儿直接去机场,不去县城吃饭好不好?”

  母亲愣住,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也只是笑,不跟她多解释。出这口恶气,说不准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自己,就像小时候临时起意的调皮,想着念着,都不禁乐出来。

  凌家女人开始催促,我拿好收拾整齐的行李箱,放在车上,母亲眼巴巴的望着那两床新被,又眼巴巴的望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又把被子也抱上车。

  也许再冷的夜晚盖上母亲精心弹过的被子,也会温暖如家,因为这里铺满了她的慈爱。

  避开母亲不舍的目光,我低头坐进车里,连声再见都不愿意给母亲留下,生怕一回头,看见母亲眼中的泪水。

  回不来,如何再见?

  车开出几十米,迎面看见晔晔气喘吁吁跑回来,疯子一样扑在车子玻璃上狠命拍打,凌家女人赶紧打开车窗,他先扔进来一大袋子东西,额头细密的汗珠也因动作甩落,亮晶晶的留在我的记忆里。

  “姐,等等我,等我几年。”他说。

  我笑了,摇摇头。车窗缓缓摇上,他还在外面喊着:“姐,再等我几年,等我几年!“

  车子启动,渐渐向前滑行,我紧紧咬住牙,拼命眨眼,不让眼底的泪水落下。

  袋子里,有一袋子桔子味的水果糖,有一本我上次陪他去县城新华书店没舍得买的书,有他自己动手做的木头娃娃梳着和我一样的辫子,还有套在相框里我大学毕业戴学士帽的照片。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哭出来,抱着晔晔给我的东西,哭的像个孩子。

  也许,我本来就是个孩子,只不过,现实让我提前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