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义无反顾

    酲县的事交给阿晋,常瑄和花美男便带着我入京。

    才踏进城门,阿煜和宇文谨就被接待的官员带走,临行,阿煜还不忘记叮咛我,要记得每天吃药。

    我笑着回他:“怎么可能不每天吃?那么一大包放在那里,光看不吃,压力多大。”

    而宇文谨绷着脸,好像我欠下他三千万元,我笑着摇头,像哄孩子似地,指指自己的胸口,用承诺口吻说:“我会记住你的。”

    可不是吗?这样一个好男儿,谁都会记上一辈子。

    “不只记住这件。”

    “还有哪一件?”

    “投靠那一件。”他在我耳边低语。,

    我笑开怀,扯了扯他的袖口。“知道,以后有阿谨的地方就是我的娘家。”

    目送阿煜和宇文谨离开后,转头,见花美男若有所思地凝望我,我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晃。

    “用这种眼神看人很可怕耶!”

    他抓下我的手,温和笑道:“妳就那么有办法,把一群男人变成妳的好朋友?”

    “不然呢?变成敌人会比较好吗?”我反口问。

    “希望妳有同样的能力,可以把一群女人变成妳的朋友。”

    他在开玩笑,但这个玩笑我承受不起。敛住眉眼,我收拾笑颜,那些刻意压抑的忡忡忧心,瞬间涌出来。

    一路上,我都刻意去忘记,那个太子府邸里除了我心心念念的阿朔,还有两个“伟大的”女性,忘记她们对阿朔很重要,忘记依照阿朔的盘计,我得称她们一声大姊、二姊。

    而我的刻意,在此时被花美男的话戳出洞,心痛跑出胸口招摇。

    甩头,甩掉我不肯想的念头,我看着花美男,认真道:“三爷,你不是朋友。”

    “我不是?”

    “对,你不是,宇文谨是、宇文煜是、九爷是、十二爷是……独独三爷,不是。”我的口气笃定。

    “说个理儿来听听,为什么我不是?”

    “因为三爷是兄长、是支柱,是我累得不想再前进时的推动器。三爷在,幼沂就可以赖着、窝着、懒着,不害怕。”

    他听着,没接话,只是淡淡地笑开,好久好久后,才勾起我的下巴说:“如果世界上有两个章幼沂,多好。”

    这句话,我没接,只定定望他,目光一瞬不瞬。

    他先回过神。“好了,就送妳到这里,我必须回宫复命。让常瑄带妳去太子府邸?”

    “好。”

    见他也要走,一时间鼻中微酸,眼眶有些发胀,在他转身离去那刻,一个下意识冲动,我扯住他的衣角,惹他回眸。

    “你会来看我吗?”我问。

    “不要表现得那么依依不舍,否则我会误会妳『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他还在开玩笑,但我懂,那些玩笑话里有几分真心,禁不起撩拨。

    我点头完又摇头,可以赖着、窝着、懒着、让我不害怕的支柱就要走开,心底不免装进两分害怕惶恐、两分近乡情怯、两分忧心忡忡和两分不确定,林林总总的酸甜苦辣搅在一起,搅得我刀不出滋味。

    他读出些什么似地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语重心长说:“往后凡事沉潜些,小心在意,别四处招惹人。”

    “我知道,要当良家妇女嘛!”我苦中作乐。

    “知道就好。”他转头吩咐常瑄:“好好照顾她,她只有一张聪明脸,脑袋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灵光。”

    “是,三爷。”常瑄中规中矩应了。

    明明话都说完了,我的手还是紧紧抓住他,不肯放。

    他就这样由着我拉,由着我深吸气、深呼气,松开拳头、握紧拳头,来来回回闹上好几遍。

    最后,他失笑,轻拍我的肩背问:“是近乡情怯,还是害怕?”

    “都有。”

    “傻气,作茧自缚于人生有何益处,懂得破茧化蝶才是聪明,能爱的时候不尽情爱,藏着掖着、畏首畏尾有什么意思?即使是轰轰烈烈爱过一回,回首方知后悔也好。”

    “我懂,在来得及之前才有可为,我不能让太多犹豫阻止脚步。”

    “既然懂得道理,还不抓紧机会,认真爱一回?”

    “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只是解释不来那个冷进骨头里的滋味,老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背后窥伺着,待得好时机便要向我扑杀而来。是第六感吗?

    他眉心蹙成三道柔软的竖纹。“爱四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妳心知肚明,仍选择最困难的路走。”

    “这算不算天生喜爱同自己过不去?”我苦笑问。

    他低下身子,与我四目相对,语气宠溺地低叹道:“不怕,有事,花美男在呢……”

    看着他如冠玉般的美貌,心抽得紧,明明是那么棒的男人,明明是可以成就自己的男人,怎傻傻地让他自身边走过?

    “当我的靠山哦!”我略略哽咽。

    “一言为定。”他伸出手心。

    “一言为定。”我与他击掌。

    他对我一点头,转身走向路的那端,我用目光送走他颀长身影。

    常瑄没催我,他让我把花美男的背影看个够。

    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别了这群朋友,心空荡。

    我转身,对常瑄道:“听说京城里有个扬子湖,湖畔有间鸣玉坊,那里是名妓汇聚之前,今日正是暮春天气,我们找个地方吃吃饭,待得华灯初上,我们去享受享受笙歌处处的升平景象。”

    他没回话,只是一贯地沉默望着我,眸子里有着暸解,让我不自觉红了脸。

    可不是吗?是我一心一意要回到阿朔身边的,怎么脚步近了,却又把心拉远,难不成世间女人都是这般自相矛盾?

    唉,我耍什么白痴啊?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那个太子府将是我下半辈子仰赖的地方,即便是龙潭虎穴,人来了,还能不闯?

    想想,我决定放弃那个扬子湖、放弃拖延,看了常瑄好一会儿,叹气道:“走吧,去看看太子府邸长什么模样。”

    他开口了,说的话却让我意外得不知怎么回答──

    “姑娘想畅游扬子湖的话,常瑄作陪。”

    怎么可能?照理来说,他该声声催促我快点上路、快点进太子府,好让他交差了事的,怎会进了京城就换上态度?我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了。

    “真的可以?”我再问一声。

    “可以,常瑄对京城很熟悉,可以为姑娘带路,京城里除了扬子湖还有许多著名胜地,姑娘可以一并游赏。”

    更奇怪了,这不是常瑄的行事风格,肯定有鬼!我的反骨性格作祟,非想追出个子丑寅卯不可。“不必了,我们就去太子府吧。”

    “姑娘确定?”

    “确定。”

    他望了我好一会儿,点头,走在前面。

    我们并没有走很远,就来到一扇门边,灰白色的围墙圈起一个大大的院落。

    奇怪的是,常瑄没领我到前门,反而带我走后门。后门并不冷清,方靠近,便发现一群下人来来往往,但每个人都脚步匆忙。

    太子府里发生什么事吗?我忧着眉,望向常瑄。

    他没回望我,靠向护送我们回京的侍卫队,与队长低声几句。队长向常瑄拱手相敬,便领着百余名带刀侍卫离开。

    “姑娘,我们进去吧。”常瑄回到我身边说。

    念头闪过,我脱口问:“为什么不让我走正门?”

    假设他肯随便给我一个敷衍理由,我就会进去了,走正门、走后门对我而言没有太大差别。

    偏常瑄不说谎、不敷衍,从他咀里出来的每句话都是堂堂正正──

    “先进去吧,待会儿……常瑄向姑娘解释原因。”他迟疑了一下说。

    所以,走后门是一件需要被解释的事情?

    假设当时,我想的是,我的身份未明,走后门理所当然;或者想,为了替我的身份加密,走后门是种安全性考虑就好了。可不知哪根神经突变,一股子坚持来得又急又猛,我推开常瑄,绕着围墙,硬要找到太子府的正门。

    “姑娘要去哪里?”常瑄三两步追上我。

    “去找大门。”

    “今天先不要,好吗?”

    今天先不要?因此……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多特殊?为什么事而特殊?是好事还是坏事?

    几个“特殊”敲上心坎,我顾不得常瑄,从快走变成跑步。

    “姑娘。”常瑄施展轻功,一个飞身掠过,挡在我面前,定定站住,不让我越雷池。“请姑娘不要让太子殿下为难。”

    他的口气正经得让我惊惶,表情严肃得让我胆颤,我的神经候地绷紧。

    请姑娘不要让太子殿下为难……这话,好似一锅沸腾爆滩的油,而我的心在油锅里滚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

    我的行为会让阿朔为难?是不是阿朔出事了,常瑄不教人知道,非要我踩进府里才能揭晓答案?猛地,我联想起那封说什么都不能让我看的信。

    “我只是要找到大门,没想为难谁呀!”我替自己辩解。

    “姑娘,不可!”

    他越是说不可,我越是要知晓答案,猛然推开他,我加速跑开。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是皇帝不满阿朔的表现,撤了他的太子头衔?是逃跑的端裕王危害阿朔的性命?是宫廷里风起云涌,派势改变,阿朔的处境变得危险?是阿朔已然受害,我回来,只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有逻辑、没逻辑的东西在我脑子里反复交织,织出密密麻麻的蛛丝,一圈圈缠绕住我的胸口,教我无法呼吸。

    终于,大门被我找到,我煞住脚步、举目四望……似乎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呼,松口气,我差点儿站不稳,幸而常瑄自后头扶我一把。

    没有白幡、没有漫天飞舞的白绸、没有重重卫兵排排站……相反地,太子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鞭炮声、唢吶声,交织出一片热闹景象,一顶大红花轿在宫女的簇拥下走近太子府,王公大员们热热闹闹地围了半条街。

    太好了,是喜事、是人人脸上都挂满笑容的好事情,可这么好的事,却狠狠地震了我的心。

    懂了,不是神经突变,而是我的第六感敏锐。

    “阿朔娶新娘子啊?”我抬起眉眼,傻傻地问了常瑄一句。

    笨,当然是,不然哪会有这些阵仗?

    他相眉拧出哀怜,静静地望着我,一语不发。

    “这就是那封不能教我知晓的信?”

    他的回答是一声叹息。

    我一步一步往下推论,也把自己推入冰封世界,感觉冷极了。此时虽不是冰天雪地的冬天,身上寒毒也已解,我还是觉得冷,彷佛五脏六腑全冻成坚硬的冰块,那些冰块塞在我的胸口里,堵得我哭笑不能。

    “所以你刻意拖延行程,不愿意我太早回京?”

    谁知道,我为了宇文谨特意提前行程。但……也许提早还是好的,至少不会撞上今日,偏遇上酲县的事,又拖延数日,加加减灭,我回来这天,竟刚好碰上阿朔大喜之目。

    “太子殿下凯旋归来,皇上赐婚,侧王妃是施尚书家的千金施虞婷。殿下不愿意姑娘撞上这个场面,然靖睿王爷相信姑娘能理解、接受,能明白什么才是姑娘真心追求。”

    是啊,前因后果串起……可,花美男凭什么相信我能理解、接受,并明白什么是我的真心追求?

    是我那句“过尽千帆皆不是”,让他确定了我的心意不更变,明白对于爱情我不会再有其他选择?所以他赞成了我,所以他要我别作茧自缚、尽情去爱,别藏着撒着、畏首畏尾……

    怪谁呢?我不也同意吗?

    “姑娘,别怨殿下,殿下有难处。”常瑄道。

    点头,我理解。这叫做奖励,皇帝正在替阿朔布署势力,他需要许多大臣的忠心,需要一个小东宫发展他的实力,终有一天,当他羽翼丰盈,便可展翅高飞,顺理成章成为一国明君。

    前朝后廷,本就是不能分割的两部分,坐上龙椅,皇帝就不能随心所欲、不能当自己。

    爱情在龙椅面前,可笑卑微。

    都是我傻得太严重,以为一个穆可楠、一个李凤书就够看,却忘记,一旦君临天下,十个、百个李凤书、穆可楠将接肿而至。可不是蠢吗?我还在算一人给她们一个儿子,不到几年,剩下的阿朔就全归我所有。

    呵呵,人算敌不过天算,终究,他不归属于我。

    我呆呆地看着震天价响的鞭炮,看着烟尘模糊了我的视线,看着那顶刺目的鲜红花轿抬进门,胖胖的喜娘笑盈盈地对着大伙儿拱手。都说是桩好姻缘,哪知这样好的事,让我作了茧。

    恭贺的人们陆续进门,好奇的围观百姓在旁低声私语,那一地的繁华尘烟,像我炸过的爱情,碎得寻不着痕迹。

    “姑娘……”

    “明白,我们不应该从这里进去。”我终于认同了常瑄,这里有这里的主角,而我……不属于主角群。

    低头,我缓缓顺着墙篱走回后门,太子府那样大,说不定……我走来走去,再找不到后门,那么我就不必为难是否要踏入这滩浑水。

    糟透了,阿朔的面没见到,我已经开始适应不良。

    我能现在回头去找宇文谨,告诉他,我选方案B,跟他回南国,他给我自由、我给他快乐?或者死搜着花美男的衣袖,告诉他,我已经在茧里窒息,再无力成蝶、与阿朔相飞。

    一步当成三步走,我以为会失踪的后门,却稳稳当当地矗立在那边。

    幽幽抬眸望去,进去?不进去?心在拉锯,我只得呆呆站着,等两方人马论出个是非黑白、子丑寅卯,才能作出决定。

    “常瑄,那个施家千金是个怎样的人?”

    蠢,到现在还在探听施虞婷的实力?不管她是五十分或一百分,她终究进了太子府大门,成为阿朔的枕边人。

    “听说,颇负才气。”

    “那么肯定配得上阿朔的。允文允武的穆可楠、知书达礼的李凤书、颇负才气的施虞婷……他身边有这么多美好的女子,我何必加入,这样不是会搞得很拥挤?”

    我转头间常瑄,盼他给我一句“对”,我就马上抽腿走人。

    可,他坏、他不给,就只定定回望我,没说半句话。我认定他在讽刺我,讽刺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姑娘,进去吧。”常瑄低语。

    我勉强自己拉起笑脸,仰头对上他。“我现在想去那个扬子湖了,你可不可以找熟识的人为我带路?”

    我看不见自己的笑脸有多别扭,然话出口,两行清泪下滑,我尝到咸咸的味道,才晓得自己言不由衷。

    常瑄的眉毛好丑,皱出两道拧扭的毛毛虫,他凝视着我,无言安慰。

    “不能去吗?也是,阿朔会怪你的,都来到这里了,怎么可以不进去?”

    我朝自己点点头,想说服自己,然后很努力地想抬起右脚,但指令下过一道又一道,相脚仍好好地钉在原地上,它们一动不动,向我抗议。

    很好笑呵,可我阻止不了自己变成笑话。

    从开始的坚持、让步、退后、妥协……一路走到今天。知道吗?不多久以前,我还笃实认定阿朔是我要的那个男人,可是,那座鲜艳华丽的花轿让我的确定变调。

    我试了又试,试不出一个结果,终于放弃,像无主的流浪狗,用委屈眼神看向常瑄,企盼他的同情。“常瑄,我想进去,但我的脚不肯走。”

    许久,常瑄道:“不肯走的是姑娘的心。”

    一针见血,他说对了,是我妥协过无数次的心在这里抗拒。耀眼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彷佛骤然有了一股寒意。

    “常瑄,如果你知道一走进去,便会踩进泥泞里,会怎么办?”

    “如果泥泞中有我要的那颗珍珠,常瑄义无反顾。”

    凄凉一笑,他毕竟是站在他的太子殿下那边,即使他明白,为了这个义无反顾,我吃过多少苦,他仍要我义无反顾。

    真要再义无反顾一回?

    不知道,退后一步、再退一步……只要有本事退出五步,我就能大声告诉自己,其实阿朔没这么了不起,我不必为了和别的女人排队插队,浪费心情。我是女人,有权利情绪性、有权利反复无常,只要不想,谁都不能勉强。

    退第三步、退第四步,我的背顶上常喧胸前。

    他挡在那边,像一堵高墙,挡住我奔向自由的方向……

    “常瑄,我想逃。”我背着他说。

    “不准!”

    阿朔的声音骤地出现在耳边,我抬眉,撞见他深邃的眼。

    四目相望,心瞬间如翻江倒海。

    “听清楚了吗?我不准!”他的声音分外低沉,如一把生锈的铁锯,来回噬咬着我不够强韧的神经。

    他面上如无波古井,只是井水黑得出奇。生气吗?可他不知,我也气得肠断肝裂,恨不得一别,别开他的世界。

    瘪了瘪唇,吞吞口水,湿润干涸的喉头,我试着让声音找到出口,一试、二试,方试出破碎语音:“干嘛这样啾人……我又不是陈世美,你何苦演什么包龙图?”

    我努力让气氛轻松,然压上大石的胸口,已沉重得不胜负荷。

    白痴,心够痛了,何必还当喜剧演员,演出他爱看的欢乐戏谑?

    可那口井水被我的石子一震,打出涟漪,他摇头,一个无声叹息之后,大大的手掌抚上我的脸。“妳瘦了。”

    我不爱演戏的,可他那句短短的话里有着满满的心怜,让我撑着一口气,也要为他演戏。

    动动唇舌,我试着挤出几个冷笑话,把那句“我想要逃”遮盖过去,但无预警的泪水却潸然而下,窝在胸口的那阵委屈瞬间化成湿液,一点点、一串串落下。

    一个拉扯,他把我带进门后,在几个转弯后,大大的怀抱扑天盖地压了下来。

    “对不起,错怪了妳,我应该相信妳的。”

    他暖暖的气息在耳畔,煨暖了我的犹豫,推开想逃的念头,我释然一笑,那些千千百百结瞬地松开。

    我在他胸口摇头。“错怪”不是我们之间的重大问题,而是我总是觉得自己在妥协,却又妥协得不甘情愿,于是一有空隙,便想逃得老远。

    阿朔松开我,仔细审视我的脸,像在看什么故宫珍宝似地。然后,他的食指缓缓下滑,划入我衣领间,那里有一道伤疤,是我抢下常瑄的刀子在自己身上划的。我早就没感觉了,现下,疼的是他的心。

    “还痛吗?”他问。

    “不痛。”我指指心脏说:“痛的是这里。”话出,不爱哭的我又哭出一张大花脸。

    他用簇新的大红袍衣袖拭去我的泪,轻笑着说:“别在意,她只是另一个穆可楠或李凤书。”

    他弄错了,穆可楠或李凤书不会是“只是”,她们将在他的生命里占去重大部分,而我,玩玩简单科技在行,争权夺利,根本没有机会赢,那不是未来人类的擅长能力。

    “我说过,这里只有一个章幼沂,妳不信?”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语气不容置疑。

    偏偏我是生性多疑的女人,看着他,心底有感动,却不让咀巴来说分明。

    “不信。”

    “为什么不信?”

    “章幼沂没有好到可以让你对天下女子视而不见。”

    “我以为妳是自信满满的女人。”

    “自信心会被环境磨灭,而且我已经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那个二十一世纪女生。”这话有几分真,我逐渐被这个世界同化了,而同化的速度太快,快到我自己害怕。

    “这真让妳那么生气?”

    “如果『这真让我那么生气』,你可不可把大红花轿驱逐出境?”我反问。

    “不行。”

    “所以我生不生气,并不重要,对不?”

    “幼沂。”他无奈地喊我。

    只是一个无奈表情,便让我习惯性让步。怎么办呢?谁让我爱他,爱得不能自已?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定律,爱人苦,被爱幸福,我选择了黄连岂能怨它滋味差?

    叹气,我退开两步,垂了眉头,挤出理智几分。“别理我,我明知道事情非得这样进行,只是不无理取闹个几句,摆不平自己的心。”

    “我会补偿妳的。”我退、他进,他不让我们中间出现距离。

    我假装没听见他的补偿,再退开两步,道:“没关系,常瑄说得对,我不应该为难你,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照理,我该跟你说声恭喜。”

    小性子我耍定了,且……除了耍脾气,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幼沂,妳再信我一次。”他眸中深情盎然,语气宠溺而挚意,轻轻吻上我的额,怜惜低叹。

    我故意低头不看他,喃喃自语:“反正不能逃,只能勇往直前了。”

    我不喜欢自己住的地方,即使它很华丽。

    但我别无选择,一进屋,看也不看垂手而立的侍女,就躲进棉被里,想用大睡来遗忘阿朔又有新嫁娘这件事情。

    “小姐。”一个软软的声音在棉被外头唤我。

    我不想理人,虽然那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小姐,吃点桂花糕吧!刚蒸好的。”

    是有点饿……但我的小性子还没被摆平,因此我让棉被持续蒙在脸上。

    “小姐,妳是不是不喜欢小福了?”熟悉的声音出现哽咽。

    猛地一惊,我推开被子,一看──那是我的福禄寿喜啊!他们就站在我的床边,笑盈盈地对上我的脸。“是你们?怎么会是你们!”

    “小姐,我们好想妳。”他们四个人不约而同说,可爱得让人想亲一口。

    我匆促下床,一手勾住一个,把他们全揽进怀抱中。“太好了,是你们,我好想好想好想……你们。”

    “福禄寿喜也想小姐。”小福一出口,泪水跟着淌下。

    “小姐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也不通知一声。”小喜也是泪水汪汪。

    “我不是回来了吗?哭什么啊?别哭、别哭。”我要他们别哭,自己却哭得一塌糊涂。

    “不哭,小姐不哭,咱们也不哭。”

    “好,都不哭,数到三,统统不哭。一、二、三,止!”

    我把他们全拉到桌边坐下来,五个人围着一盘桂花糕,老规矩,见者有份,我们一人燃起一块,开始拉拉杂杂说起话来。

    “快告诉我,后宫里有什么新消息?”

    “九爷娶了新妃子。”

    “听说过了,是崔尚书家的千金。”

    “皇上近来很喜欢当媒人,今日除太子殿下迎亲之外,十二爷也娶了闵侍郎家的姑娘。”小禄子说。

    镛贯也成亲了?想起镛贯,我想起憨憨傻傻的镛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六爷摔马之后,一条腿好得不完全,现在走路一瘸一瘸的。”小福说。

    “皇太后殡天了。”小喜道。

    皇太后殡天了!?我才离开多久啊!皇宫里竟发生这么多事。

    皇太后……我记得那个温暖慈祥的奶奶,我们因为红豆暖暖包结缘,她让我免去远嫁吐番的命运,她是阿朔在后宫为我建立的第一道保护网。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岁末,皇太后走得很安详,宫女们要去伺候皇太后起床的时候才发现的。”

    “皇后身子也不好了,年初一场病,到现在都还没有痊愈。”小寿子道。

    “太医们怎么说?”

    “说是心思操劳,坏了根底,得长期调养才行。可多少补药全进了皇后的药罐子里,也不见成效,太子殿下派人四处寻找名医,至今似乎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接下来,我们说了几个公主皇子的小话,说皇上选秀,挑几个新嫔,其中有几个拔尖儿的人物很得皇上宠爱。

    我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帝王的宠爱能维持多久?用一辈子换得一时注目,不知道划不划算。

    东聊西聊,我们说个不停,说到太阳西下、星月升起,当小喜在圆桌上摆满菜馆时,我才想起来,今晚是阿朔的洞房花烛夜。

    心陡然沉下,随意吃过几口饭,推说累了,我把福禄寿喜赶出门外,坐到床沿,想着阿朔今夜将与另一个女人温存。

    我心知肚明,想这种事除了折腾自己别无帮助,但就是会忍不住想起。想那个女孩美不美丽?会不会一朝相遇,他爱上她的心、爱上她的温柔、爱上她的才情,爱上她,像爱上另一个章幼沂?

    这种假设性问题磨得人好苦,我试着分心,可成效不彰。我走到案前,拿来纸笔,想了半天,写下“还君明珠相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读过两遍,觉得好笑,把句子涂去。

    我们相逢在未娶未嫁时,只不过,在宫廷里,人们总是身不由己。

    微微火苗在灯罩下跳跃着,窗外花香飘进屋里,淡淡的余香晕入月光,徐再思的《折桂令》浮上脑海,我写下──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读过两次,还是觉得好笑,诗词不适合我,悲春伤秋更不适合我,巾帼英雄、女强人比较符合我的Style。

    摇头,换上新纸,在上面写下一堆希腊符号,用乱七八糟的数学题目把脑袋里的理智挤出、将感性驱离,我不教纷乱上心,不教无解的缘分为难自己。

    我提醒自己,现实是,我爱上的那个男人不是花美男、不是阿煜,而是周镛朔,他的人生除了爱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我须提醒自己,他身边终会有千娇百媚、托紫嫣红,而我……纵使胸有丘壑,也只能拥有他那一点点微薄的真心意。

    于是,我布题、我计数,我把三角函数拿出来复习百十次,我用联考的精神,飞快地让笔在白纸上印入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