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欢儿快要精神崩溃,是凯尔的故事影响了她,还是雷尔的灼热眼神困扰了她?她总是觉得随时随地有双眼睛在暗处窥探着,准备伺机而动。

    这些天她的冷战对他起不了作用,雷尔想尽办法讨她欢心,送礼物、送花、三不五时找她聊天、逗她开怀。她明白这些全是诱拐人的糖衣,不可轻易张口含入,因为糖衣下的苦涩不是她可以轻尝的。

    心神不宁地阖上书本,她坐在地板上,双手抱膝把头埋在膝间,耳朵听着远处的闷雷一声一声轰轰响个不停,浓厚的乌云层裹住整片天空,低低地压在人们心头上,压得人快要窒息,雨始终不肯落下,湿热的水气闷得她满头大汗。

    打开衣柜想换下一身汗湿的衣服。触目所见均是雷尔为她从巴黎购买的最新款式衣服,那些光滑柔软的布料像是由细致的云朵裁织而成,粉红的、鹅黄的、浅紫的、淡蓝的……各种缤纷色彩都集中在衣柜中,那些大胆而新潮的衣服上有着无数的蕾丝,有的缀着纱制花瓣,有的镶着纯白珍珠,每一件都是设计师的精心杰作。

    这些衣服早在三天前就摆进她的衣柜里,她固执地不看它们、不穿它们,坚持不被他施惠收买。

    可是早上雷尔临出门前吩咐堡里的仆役,将她的旧衣服丢掉,虽然她成功地从仆人手中抢救下自己的衣服,最后仍敌不过她们的苦苦哀求,为了不让她们失业,欢儿让步了。

    “雷尔·梵亚格——你这个暴君、独裁者、不见容于天地的大坏蛋,我诅咒你眼睛痒、鼻子痒、嘴巴痒、全身长跳蚤痒得在地上打滚。”臭骂上一大顿稍稍发泄掉怒气后,她投降地找出一套最不显眼的淡黄色洋装换上,系上腰后的大蝴蝶结。欢儿站在穿衣镜前审视自己,裙上一层层薄纱随着她不经意的动作,翻涌出层层叠叠的波浪,剪裁合宜的线条把她纤瘦的肩膀衬得更加美丽,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眼光是独到的。

    松开长年编绑的发辫,她从设计师给的配件盒中,找到一条与衣服颜色相搭的黄色丝带,为自己扎了个公主头。

    自从发配边疆的圣旨降下后,她再也没有悉心打扮过自己。今天简单地换了一套衣服、梳好头发,她就觉得自己大大不相同了,谁说女为悦己者容,装扮自己第一个取悦的人就是自己呀!如果爹爹和娘亲看见她穿着西洋服饰的样子,一定会很惊讶吧!说不定还会指着她,笑话她是番婆。

    郁闷的心情因全新的打扮稍稍或减,欢儿离开房间决定出去透透气。走过安静的客厅,她往花房方向前进,里面的小雏菊开得正好,玫瑰已过了开花季节,但枝头上还残存了几朵娇艳。

    欢儿想继续往前走,却让两个熟悉的背影止住脚步。那——不是凯尔和艾薇吗?带着笑,想快步向前向他们打声招呼,抬高的步伐却在两人下一个动作中硬生生停住。

    她捂住如雷鸣的心跳,吓得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们——居然在接吻?!小叔和大嫂,天哪!乱伦?这是一笔怎么写才写得清的烂帐?

    欢儿惊慌得双腿酸软,缓缓蹲下身,茫然的思绪跑到天涯,她不知该不该出声制止他们不合礼的动作。

    “艾薇……艾薇……我好爱好爱你……你的心也像我一样吗?”停下吻,他的手仍环住她纤细的腰,不曾松开。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说我怎么不爱你。”她娇嗔地说。

    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乱、乱、乱成一团啦!欢儿在心底哀嚎,这时候再出声也制止不来什么。躲入花丛里,避免尴尬是她目前最应该做的事。

    “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人,再也不放手了。”

    “这么简单就好了,我是你大嫂啊!”她摇摇头,眉锁深愁。

    “会的,总会有办法解决。”他自信满满地说。

    “哪来的办法,我不是第一个背叛他的新娘,何况我们又是国王证的婚,我根本不敢想像爵爷知道后会有多生气。”艾薇忧心忡忡地转身背向他。

    “把烦恼交给我,这是一个男人该负的责任。我不爱看你皱眉,笑一个给我看好吗?”他柔情似水地在她的眉间烙下亲吻。

    “你要找爵爷谈开?”

    “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一定能成为佳偶,这件事必须慎重处理,我不准莎拉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

    “时间?还要多少时间我们才能真正在一起,每个清晨、每个夜晚,每个可以看到你却不能碰触你的日子,让我等得好心焦、好害怕。”

    “对不起,等大哥脚伤一痊愈,我立刻找他谈。我不想在他最忙碌、身体不舒服时增加他的困扰。”他脸上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壮烈表情。

    “我懂你尊敬爵爷的心情,但是……”她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你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唉……我的艾薇,你为什么那么没信心?就算你不信任我,也该信任我们的爱情,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些不能相聚的日子我倍受煎熬吗?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一个爱我如你的女子为妻。”

    “你那么英俊体贴,多少女子都为你心折,我不是没信心而是没有安全感!”

    “可是——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会愿意为了我,放弃伯爵夫人的身分地位,你肯为我做那么大的牺牲,为什么我还要为一群貌美不如你、性情不如你的女人,放弃我的最爱?”他的话教她感动莫名,他说了“最爱”,有他的爱她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投入他怀抱里,把烦恼全抛到九霄云外,就这样倚着、靠着,天大的事都让他顶着吧,她该学会专心信任他啊!

    “你说爵爷是那么凶狠残暴,如果他要我的命……”

    “如果他想要你的命,我会请他一并将我的取走,要上天堂或下地狱都请你等等我,我要永远陪着你。”

    “凯尔……”她眸中闪着泪水,望住这个她爱也爱她的男人,这辈子她再也没有遗憾……

    他俯下身再次攫住她的唇。

    躲在浓密的花丛后,欢儿不知所措地呆愣在原地,在毫无预警中窥得这个秘密,欢儿惶惑地理不清自己的感觉。他们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浓浊急促,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吓得欢儿想拔腿往外跑,无奈抖得厉害的双腿根本撑不起她全身重量。

    “艾薇……我想要……”他急喘了好大一口气,试图捉住最后理智。

    “那……我们回房……”她嗫嚅地说。

    “真的?你愿意?”他讶然地把她推开,正对上她的眼睛。

    她害羞地轻点下头,鼓起勇气说:“我先回房等你。”凯尔在她走出一段距离后,也随著走出花房。

    许久,欢儿才从震惊中回复,脑细胞慢慢回复运转。看着沾染上泥巴的裙摆,她懊恼地埋怨自己,整座城堡那么大,哪里不好逛偏偏挑上花房,现在可好,逛出这桩她不该也不能知道的秘密。她替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不知情丈夫叫屈。

    她若够聪明就该保持缄默,假装她从未撞上这场尴尬,把时间、空间通通留给他们自己去处理。

    可是她太了解自己,要她抑制冲动不鸡婆地跑去劝告他们为人妻、为人弟的道理,已经非常非常困难,更何况凯尔和艾薇已被她贴上“背叛”的标签,从此看在眼里,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会充满暧昧。而她不擅于隐藏心事的行为,一定会让雷尔那双擅长侦查的贼眼,看出疑问处。

    怎么办呢?是不是坦白就会从宽?不、不!不能说,雷尔的坏脾气她不是没领教过,事情由她这第三者说出口,他们获得原谅的机率就更渺茫了。不行,怎么样她都得把嘴巴封紧,千万别让她的碎嘴引发出兄弟阋墙、夫妻违伦的惨剧啊!

    难怪这几天会眼皮直跳、心神不宁,原来是早有预感自己会碰上麻烦事。

    先躲回家去藏个几天吧!等她把今天的震撼消化之后,再回来面对这一大家子,到时就不会露出太多破绽。

    下定决心后,她小跑步起来,跑着、跑着,从花房跑过庭园、跑过城门守卫的侦查、跑入通往村里的道路。

    无奈,不作美的老天选在这个人慌心惊的时候下起雨来,打了一下午的雷都没事,偏选在她准备跑路时才降下细细斜斜的雨丝,雨很快的弄湿她的头发,在她抱怨声未歇止时,雨丝转眼变成雨豆,打在皮肤上痛得欢儿直皱眉。

    附和著风的舞弄,它的威力锐增,衣服浇上了水变得好沉重,令她举步维艰,欢儿迟钝地举起手却怎么也挡不住豪雨肆虐,眯起眼睛她几乎看不清道路了。

    一辆马车适时地在前面停住,接着一把雨伞为她挡去肆无忌惮的雨水,她抬起头来看清了执伞的人正是阿碌,那么不用怀疑,马车里坐的人只有一个可能。

    唉——欢儿长叹,怎么每次上帝都不站在她这一边,难道是它怪自己每晚祈祷时太敷衍了事?

    “席小姐,爵爷请你上车。”

    “麻烦你转告爵爷,就说我家里有事先回去一趟,过两天就回来。”

    “席小姐,请不要为难下人。”他板着脸冷声说道。

    “你试试嘛!说不定爵爷会答应。”

    “请上车。”他固执地不肯让步。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什么主人就会调教出什么怪脾气的仆人。两个冰人凑在一块儿,谁也没能耐拿他们奈何。

    僵持半晌,眼看他的衣服因坚持而湿透,欢儿叹口气,不忍心地乖乖爬上车,一上车就接触到他那双似笑不笑的嘲讽眼睛。

    “你穿这样很像巴黎的名门淑媛了,可惜没有大家闺秀会选在风雨交加的天气里出门,把自己淋成落汤鸡。”

    “换了皮也换不了骨,就算把玛丽皇后的钻石皇冠戴在我的头顶上,也戴不出华贵气质,你忘了吗?我身上少了那么一点‘贵族血液’。所以,请你往后别再费心地帮我张罗这一堆昂贵的行头。”她伶牙俐齿地反顶了他一顿。

    是啊、是啊,她不是名门闺秀、不是贵族美女,可她也有心、也有感情呀!她拚命囚禁自己的知觉,告诉自己——“她不配”,可是那颗心自己决定要爱他,她有什么办法?

    虽然她管不来自己的心,起码她把自己的行为规范得很好,她知道自己的身分地位卑贱,她也从没打算要高攀上他这个爵爷,凭什么他有资格三不五时来取笑她的身分。

    “我以为落汤鸡的啼叫声会转弱一些,看来我错了,你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我又不心虚,为什么要理不直气不壮?看我狼狈你开心了?”

    “不管是光鲜亮丽还是狼狈不堪,只要看到你,我就会心情大好。”他拿起“道具拐杖”把她勾到他的大腿上坐下。

    你好我可不好!她嘟囔着。“你这种油腔滑调的样子很恶心。”油腔滑调?他不是不苟言笑的严肃男人吗?几时起他形象做过一番调整,变成油腔滑调了。

    “不管我有多恶心,你只能学会适应,不可以逃避,尤其是趁我不在堡里的时候逃跑——这是相当相当不智的作法。”扣住她的腰,他在耳畔轻语。

    努力掰开他紧紧交握的手指,使尽全力之后仍是动不了他分毫,欢儿吐口闷气安分地坐定位。

    “我没有要逃跑,我只是要回家一趟。”他和阿碌一样固执,简直有理说不通。

    “为什么急着要回家?是不是在想史神父?”

    “你管我思谁想谁……”他怎老爱猜测她的想法,干涉她的思维。怪人!

    他就不能放她一个人安安静静个几分钟吗?

    “因为我想学着照顾你。”这些日子她的闷闷不乐他全看在眼底,想近身去安慰,她却像躲刺猬般地躲开,弄得他无力可使,最后唯有打出亲友牌讨她开心。

    他费心思的体贴带给她一阵温暖,缓和了紧绷的面颊,眼泪差点儿顺腮边滑落。不、不行,她不行感动,不能为他心动。他、凯尔和艾薇三人的关系已经乱成一团了,她不可以再加入。

    “你要费心照顾的人是艾薇不是我。”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照顾你,你说怎么办?”他把她搂在怀中嗅闻着她淡淡的体香,不在意湿透的衣裳染得他一身水,他包容地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冰冰的小手,享受她短暂的温驯。

    “你再忽略她,就有人要取而代之替你照顾她了。”话甫出口,她气恼地拍打自己额头。该死的大嘴巴,说要封口的,没三两下就四处去传播谣言,她已经预见风暴即将形成。

    “‘已经’有人在照顾她了吗?”他嘴角浮上一个饶富深意的微笑。

    “我乱说的,你别当真。”她急急否认。

    他不理会她的欲盖弥彰,自顾自地问:“告诉我,你撞见了什么意外,才忙不迭的要离开城堡,躲回家避祸?”

    “哪有、哪有,你想太多了。”他怎么能看透她?气毙了!

    “傻瓜,要真是想避祸,也不要挑下雨天,万一生病了怎么办?而且你忘了我吗?我是最佳的保护者,何必舍近求远。”他到底是猜出来她撞到什么事还是没猜出?他的态度既奇特又怪异,照常理推断,要是他怀疑艾薇的话,应该会暴跳如雷,而不是冷静如斯呀!他的反应太反常,把她的逻辑打得一团乱。

    “假设、听清楚哦!我说的是‘假设’。假设你的妻子爱上别人,你会怎么办?”

    “看对象啰,如果是你爱上别的男人,我会把那个男的抓起来关进地牢里,折磨他十天十夜,再一寸寸刨剐下他的肉、挖出他的眼睛喂老鹰。”哇塞!不是普通的暴力,他的行径和死神黑地斯有得拚。

    “我问的人是你的‘妻子’!”

    “你想我对‘情妇’的背叛都这么激烈了,如果是正牌妻子会是什么情形?”他不作正面回答,留下想像空间让她的创造力去吓死她自己。

    “客气一点,谁是你的情妇?!我抵死都不承认。”她瞠目结舌。

    “在你的国家有句话是这样说的——烈女不事二夫。是不是?”他似笑非笑地用中文说出。

    “你、你会说国语?”她惊讶万分。

    “你脚底下这块土地的‘国语’是法文。”

    “是你!三年前是你救了我。”瞬间,她终于知道他身上那份安全感是从何而来了。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的东方明珠……你总算记起来了。”

    “我一直一直在找你……”

    “为什么找我?要报恩?”他挑起她的下巴,直盯住她迷濛双眼。

    为什么?因为他是她在这块陌生土地上唯一的“熟悉”?因为他背负着她的安全?不知道、不想管……这些年来,她朝朝暮暮幻想着能找到他,然后牢牢、牢牢地把他抱在胸前,安定自己一颗不安定的心。

    她万般感动地抱住他,如同多年前一直想做的一样,不同的是那时她的双手被牢牢缚着,现在她可以安安稳稳地抓住她的浮木不放手了。

    窝进他暖烘烘的胸膛,享受他给予的安全感,不再理会情况会不会被她搞得一团乱……其实,有一个男人可以这样靠着,是一件很温暖、很幸福的事。

    贴住他的身、想着他的情,想拥有他的一生一世需要多大的福分、烧多少柱好香才办得到呀!

    蓦地,想起了彼此的身分……想起了伯爵和奴隶中问的悬殊……欢儿正起身、推开他,满载懊恼。

    他但笑不语,抚摸着她细长的黑色发丝,这个心口不一的女孩什么时

    候,才会正视他们对彼此的吸引力?没关系!他有时间也有耐心,等事件宣告落幕后,再慢慢调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