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已是深夜两点,但天天渔村30号包房里仍然亮着灯。

孟中华还是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人位置。他的旁边,坐着衣冠楚楚的王啸岩。孟欣像一个小百灵一样,给孟中华和王啸岩倒酒。

王啸岩的酒量不错。喝到第八杯时,他才举手告饶:“孟总,您真不愧是当过兵的,啸岩甘拜下风!”

孟中华哈哈大笑,拍了拍王啸岩的肩膀,大声说:“王总客气了。我老孟是个粗人,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王啸岩单刀直入:“孟总,您找啸岩来,到底为了何事?请直说。”

孟中华沉吟了一下,说:“王总,您是大公司的领导,也许瞧不起像我们真相这样的小公司。以前请过您几次,您都没有赏脸。今天您大驾光临,当然是有事要向您求教。”

王啸岩装出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说:“孟总说的是哪里话?在大港乃至整个中国,有点名堂的人谁不知道孟老板神通广大?据说你们真相的业务已经扩展到了国外,能与孟总结识是啸岩的荣幸!前几次不是我不来,是公司那边杂事实在太多。您也知道,我在公司,又没实权,只是个打杂干活的罢了。”

孟中华说:“王总太客气了。说真的,以前我俩见过面,但没有深交。我老孟没有别的本事,就是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今天您既然来了,说明我们还是有缘分的。如果王总不嫌弃,我们交个朋友如何?”

王啸岩马上敬了孟中华一杯,说:“那真是啸岩的福分!来,干了这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

孟中华忽然叹了口气,说:“实话实说,至少王总目前还没有把我老孟真当朋友。”

王啸岩一愣,说:“此话怎讲?”

“因为王总太忙,没有时间了解我们真相公司,更没有时间了解我老孟这个人。”孟中华见王啸岩在听,接着说,“王总一定问为何要了解你们呢?一家小小的调查公司而已嘛。但请允许我说句大话,如果王总在两年前能同我老孟像今天这样喝酒,现在的蓝鲸掌门人不姓叶,而是姓王!”

王啸岩一震。

他虽然不太了解真相是怎么回事,但也有耳闻。那些与自己过从甚密的业务伙伴在平时的闲聊中,都曾谈到孟中华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但王啸岩是个骄傲的人。他拥有研究生学历,出过国,在航运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平时拒绝与那些没有身份地位的人交往。在他看来,一个没有上过大学的人,或许能够赚点来路不明的钱,但绝对上不了档次。因此,虽然对真相公司和孟中华这个人早有耳闻,但他一直没当回事。一个当过兵、干过几天警察的人,能有什么作为?

但王啸岩并非等闲之辈。他今天通过短暂的接触,感觉到面前这位肥头大耳的私企老板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朦胧地意识到,今晚孟中华并不是仅仅为了请他喝酒。

他马上变得郑重起来,端起一杯酒,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敬了孟中华一杯,说:“啸岩愚笨,愿听孟总赐教。”

孟中华也站起来,用肥手托住杯底与王啸岩的酒杯撞了一下,仰脖子干了。放下杯子后,他点了根烟,不紧不慢地说:“赐教不敢当。王总是研究生毕业,又出过国,跟海打了16年的交道,发表过46篇高质量的学术论文,30岁就当上了航运帝国的副总裁,放眼海内,能有几人?最重要的是,王总为人低调,谦虚谨慎,做事周密,人脉通畅,必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中国航运界的领袖人物。我只是一家小企业的老板,哪敢指教您呢?”

王啸岩一惊。孟中华三言两语,已全然昭示他对自己了如指掌,而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倘若跟他做生意,岂不是要吃大亏?他暗自叮嘱自己,今晚一定多加小心!

不等王啸岩开口,孟中华继续说:“不但我不能指教您,我还想请教王总一个问题呢。”

“请讲。”王啸岩听着。

“依王总看来,您认为中国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孟中华弹了一下烟灰。

王啸岩想了想,说:“中国目前的问题很多,我说不好。但依我看来,应该是中国的民主问题吧。”

孟中华说:“哦?请王总说得具体点。”

王啸岩说:“中国的经济发展很快,但总体来说,与欧美差距仍然很大。而欧美的经济发展得益于民主政治。虽然说中国这些年的民主进程走得很好,但远远不能和西方国家相比。民主就是保护隐私、自由和人权,反对专制,使整个社会在完善的制度下健康有序地发展,这样大家才有干劲,生产力才会提高。大道理我就不讲了,就拿我们蓝鲸来说,简直就是戴镣起舞,非常痛苦。本来,一家股份制航运公司,有着多年的国际运输资源,发展起来非常容易。可是我们呢?不能出一点事故,出了一点事故相关部门就盯着你,三天两头整顿、检查、指导。您也知道,我们蓝鲸集团下属的公司出过事,但这种事情远的不说,就是在香港或者新加坡,都是由市场来解决的,而不是由政府强行干涉。海上事故,应该由保险机构来处理。市场有市场的规律,如果强行干涉,必然导致走形式主义路线,非但对安全无益,反而会阻碍公司业务的正常发展。我瞎说啊,孟总多批评。”

孟中华击了一下掌,说:“哪是瞎说?很有道理啊。但这就是我们的国情,没有办法。民主当然是个问题,但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这需要时间啊。中国从封建社会直接过渡过来,今天搞成这样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再者,如果真正的民主在我们80岁时才来,我们也干不动了啊。”

王啸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听孟总的意思,您已经找出了中国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

孟中华说:“当然,也是我的一管之见。今天结识王总很高兴,就随便聊聊,说完就完了,不要当真。依我看来,中国目前最大的问题是贫富差距问题。中国几千年的战争史,其实就是利益分配不均而造成的。杜甫的诗写得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个人活都活不下去了,他就会为争取生存的权利而战斗。就拿近代史来说,共产党为什么能够打败国民党?因为国民党代表地主阶级,而共产党代表工农阶级。工人农民活着都成困难,就不会怕死了,所以要战斗,争取自己的权利。当然,这也跟您刚才讲的‘民主’有着密切关系。可是现在都21世纪了,贫富差距仍然存在。您随便翻翻报纸,那些凶杀案、抢劫案,多数都是这个原因。一些有培养前途的人因为上不起学只能打工,一些漂亮的女孩本来可以成为明星,但迫于压力只能做地下小姐,靠卖淫为生;还有一些人本来可以活得更长一些,却因为交不起昂贵的医疗费只能眼睁睁地等死;还有更多的人,终身目标只是为了得到一张写有自己名字的房屋产权证。这些社会现象,说明我们的社会正在两极分化,即有钱的人可以利用金钱获取更多的机会和权利,而没钱的人丧失了学习和工作的机会。我不懂科学,但也知道空气有冷有热,导致了风的形成。因此,这个社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使人越来越没有安全感,这难道不是一个重要问题吗?”

王啸岩认真地听着。他突然发现像孟中华这样通常被人不屑的人,思考的问题反而会更尖锐更实际,不由得心下暗服。他说:“看来孟总是个忧国忧民的人。但这是大气候,不是我们商人能左右得了的。”

孟中华笑了。他说:“王总,您误解了我的意思。这一点我还有点自知之明。国家大事自有人去处理,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会比你我研究得更透彻。我们分析和认识这种现象,就是要从中找到缝隙,看有没有生意可做。”

做生意?王啸岩弄糊涂了。再说,我是搞航运的,你是搞地下侦探的,风马牛不相及,有何生意可做?

但这只是他内心的想法,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不过他已经意识到,今晚孟中华请他出来,还不单单是有事,而且看来事还不小!但既然孟中华没有切入正题,他也不能显露出急躁。

于是他打了个哈哈:“啸岩愚钝,在对社会阶层的认识上难及孟总万一。今晚听孟总一席话,当真是茅塞顿开啊。但啸岩还是想不出,这些跟生意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至少跟我的生意有关系!”孟中华肯定地说,“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有一天,王总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出现几个人拦截了您的奔驰600并威胁您,您该如何处置?”

“报警啊,”王啸岩想都没想就说,“我们纳税人养了那么多警察,他们干吗吃的?”

孟中华大笑起来,说:“王总真的认为警察是万能的吗?你或许还不知道,中国大陆近五年来被暗杀的富豪就有200多人,遭绑架和敲诈的大案就有1200多起,而且每个人的资产绝不比王总少啊。我从事调查工作多年,深感贫富差距导致那些贫穷的亡命之徒一再铤而走险。在南方,结果一个富豪的命就可以得到上千万的钱。当然,一旦案子被破,凶手是活不成的,干脆将罪过全部揽下,这样,幕后凶手就可以在灭掉对手后逍遥法外。王总啊,阴谋在这个社会是存在的,不可不防啊!”

原来说了半天,是想让我寻求保护!王啸岩感觉自己虚惊了一场。看来这个孟中华也不过如此!他心里冷笑了一下。但他的演技已炉火纯青,依然笑着说:“孟总,如果我有什么事,一定会请您帮忙的。但我坚持认为,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哪会怕什么阴谋?只要自己不用阴谋害人,也不怕别人算计。”

孟中华突然不说话了。他沉下了脸,对一直在旁边微笑着倒酒的孟欣说:“小欣,把我的包拿过来。”

孟欣起身将一个高档的真皮手包用双手递给了孟中华。

王啸岩打了个哈欠。刚才一直与孟中华瞎侃,差点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难道你想利用美女拉业务?王啸岩心里冷笑,这一招恰好不灵……他简直就想起身告辞了。

孟中华突然严肃起来,对孟欣说:“小欣,你先出去,我与王总有事要谈。”

孟欣很深地看了王啸岩一眼,便出去了,并将门关死。

来了!王啸岩心想,看你要干什么?

孟中华看着王啸岩,压低了声音说:“王总,您刚才说不怕阴谋,但如果是一个天大的阴谋呢?”

王啸岩一震,感觉头皮麻了一下,困意全消。“您……您是什么意思?”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孟中华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放到王啸岩的面前,低声问:“请问,王总认识这个人吗?”

王啸岩拿起照片看了一下。照片上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长得很精干,梳着一个中分头,打着领带,但一看就是个经过包装的乡下青年。王啸岩并不认识他。

他将照片还给孟中华,淡淡地说:“不认识。是孟总的什么人吗?”

孟中华没有回答他,而是又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在他的面前,小声地说:“这个,王总应该认识吧?”

到底在搞什么鬼啊。王啸岩懒懒地看了一眼。

突然,他的脸一下变得苍白,如见鬼魅一般,瞳孔一下放大了。

照片上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身着蓝色夹克衫,大背头,嘴角长了个很大的痦子。

“您怎么了?王总?”孟中华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啸岩才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说:“没……没怎么。”

孟中华拿了根烟,贴在鼻子上闻了闻,沉声说:“王总,如果您连这个人都不认识,那就是我老孟交错了朋友!今天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王啸岩的冷汗渗了出来。他清醒地认识到,今晚的正题,才刚刚开始。

“我认识他,他叫杜志明,是一家货运公司的老板。但是,他已经死了。”他不敢看孟中华的眼睛。

“说实话,王总,您真的拿老孟当朋友吗?”孟中华声音柔和下来。

“当然。不然,我今天怎么会来?又怎么会和您聊得如此投缘?”王啸岩强作镇定。

“那好。作为朋友,我就直话直说。这人的确叫杜志明,是江苏连通货运公司的总经理。他跟您可不是一般的关系,他的母亲您叫她姑妈,他的公司还是您帮他筹建的。而且,他70%以上的业务都靠您罩着,对吧?”孟中华现在说话的语气不容质疑。

“您……您在调查我?”王啸岩有点愠怒地看着孟中华。

“我不调查你,怎么能够救你?”孟中华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客气了。

“救我?我怎么啦?有人要暗杀我吗?”王啸岩生气了。

“比暗杀更可怕。暗杀有可能躲得掉,但犯了国法,就非常麻烦了!”孟中华也加重了语气。

“我犯法?我犯了什么法?你别信口开河好不好?”现在的王啸岩,身上的儒雅气质早已荡然无存。

“你别生气嘛,王总。”孟中华的声音又调到了合适的分贝,“要知道,我老孟虽然不是什么有身份的大企业家,但目前还没有一个人说过我信口开河。没有依据的事,我绝对不会下定论!”

王啸岩喘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居然拿起了酒,给孟中华满上一杯,心平气和地说:“孟总,您别生气。啸岩只是因为看到表哥的遗像,有些激动。今天您找我来,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一定配合您!”

这才是个态度嘛!孟中华心里在冷笑,但脸上却又堆起了笑容,说:“那我就随便讲讲。您的这位表哥,是在两年前的‘12·21’海难中去世的,对吧?”

“是啊。”王啸岩叹了口气说,“想不到我的表哥会死在我们公司的船上,真是遗憾啊!”

“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孟中华淡淡地说,“你的表哥实际上是死在你的手上!”

王啸岩浑身一震,脸又刷地白了。

不等他说话,孟中华抢着说:“因为,你让他执行由你策划的一个阴谋,将他自己的车引爆,从而导致了一场惊世大海难!”

王啸岩嘴唇剧烈地颤动,冷汗滚滚而下。但他还是挣扎着说:“你瞎说!我怎么会害死我的表哥?”

“你原本不是要害死你的表哥,而是要杀害你的大舅子,苏—浚—航!”孟中华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你……你有什么证据?”王啸岩高大的身躯顿时矮了半截,显然是落了下风。

“这就是证据。”孟中华将第一张照片甩了过去,“这个人叫李子仪,是杜志明的司机。他还活着。”

王啸岩忍不住用袖子擦了一把汗,仍在狡辩:“表哥的司机是小张,我认识的。这个人一定是冒充的。你不要听他乱说!”

“一个20来岁的单纯小伙,怎么会乱说?我问你,发生海难事故那天,你在船上吗?”

“没有啊。”

“就是嘛。你又没在,怎么知道李子仪不是你表哥的司机?实话告诉你,这个李子仪是你表哥在事发三天前临时找的。他怕自己的司机太熟了,将来说不定会漏了嘴,因此临时招了个司机,完事后就辞掉他,给他一笔钱,让他远走高飞。”

王啸岩一时怔住。

孟中华端起酒杯,说:“王总是聪明人,细节我就不讲了。实话告诉你,这个小伙子已经将所有的情况向我讲了,他现在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王总,要是您还认我这个朋友,请干了这一杯,我们就以朋友的方式去做事。时间长了您就会知道,我老孟为朋友两肋插刀,并不是一句空话!”

王啸岩说不出话。他感到自己就要虚脱了。但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酒杯,将酒倒进了喉咙里。

五分钟后,孟中华和王啸岩离开了饭店。

等他们下了楼梯,一个蓄板寸的男服务生走进这个包房,猫腰钻入桌子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然后,他轻轻地关上房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