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亲

年7月28日在的凌晨3点42分,一道蓝光在唐山的上空闪过,一场堪称人类史上最惨烈的灾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了。几乎就在一瞬间,唐山市区被一场7.8级的强地震夷为一片废墟,有史以来,这场地震给人类造成的伤害最为巨大。

瞬间的灾难使得242419人丧生,36万人受重伤,70万人受轻伤,15886户家庭解体,7821个妻子失去丈夫,8047个丈夫失去了妻子,3817人成为截瘫患者,25061人肢体残废,遗留下孤寡老人3675位,孤儿4204人,数十万居民转眼间就成了失去家园的难民。

几乎就在地震的当天,大规模的救援运动在全国展开了。十几万解放军战士组成的救灾队伍从四面八方赶赴唐山,由于道路被大规模毁坏,多数战士要急行军几十公里才能到达市区。面对这场空前的浩劫,人们只惊慌、悲哀了很短的时间,就迅速展开了自救与救援行动。

月8日,地震过后的第12天凌晨,初生的太阳从废墟上升起,面对着大自然的这一残酷杰作,郑天豪站在城市的边缘缓慢而绝望的蹲了下来,他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此刻,即使往他的衣服里塞进十几条毒蛇也不可能让他感到更可怕了。

他的大脑里面仿佛出现了一个漩涡,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念头在里面蹦蹦跳跳,可是却无法抓住哪怕一点点的实质性内容。

在郑天豪的记忆里,当年被沈威加害的那个时期是自己人生中最黑暗的一页,可是如今站在城市的边缘,他竟然觉得被揪斗、被毒打的时刻简直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

梅在生下儿子的第二天就走了,她是一个干净的人,看不得人间太多的污浊,也因为她看不到一丝希望。自己把儿子送出去以后也想要走,可是儿子却在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

孩子一出生就显得与众不同,出了娘胎就开始哭,哭得声嘶力竭,谁也哄不好,梅自杀以后,他就不哭了。——莫非他知道母亲就要舍下他而去,想用可怜的哭声留住她吗?当自己把他放到光明电影院石柱后面的时候,他也是一声不吭,可是等那个中年妇女路过的时候,他却忽然大大的哭了一声。郑天豪相信那个女人一定会是一个好的母亲,他坚信儿子的选择不会错。

“八年了,别提他了!”郑天豪学着样板戏里面的叫板,喃喃的说了一句,双手无力的抱住了自己的头,眼泪缓缓的流了下来。

八年前,当郑天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忍着剧烈的痛楚,躺在铁轨上打算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儿子的笑脸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在列车即将压碎头颅的那一瞬间,他从铁轨上滚了下来。儿子不愿意他死,他不能就这样丢下他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儿子的哭声没有留住母亲,但是做父亲的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不管经历什么样的苦难他也一定要为了儿子活下来,他不相信中国永远都是沈威之流的天下,黑夜总会过去,自己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坦然的回到儿子身边,他会把原本属于儿子的爱加倍还给他,到那个时候,就不会有什么力量能把儿子从他的身边带走了。

当夜,郑天豪爬上北上的货车,历尽千辛万苦,独自一人来到大兴安岭,隐姓埋名,在林区成了一名普通的伐木工人。

如今他回来了,然而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光明正大的回来,而是在养育过自己的城市遭遇到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灾难的时候回来的。

儿子能幸免于难吗?郑天豪相信他一定不会有事,如果儿子真的遇难了,自己一定会有感觉的,这孩子一出生似乎就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曾经要挽留母亲,还救下了父亲,如果当真遇到危难,就算自己远在天涯海角也能感受到儿子的求救信号。——地震发生的那一刻,自己在大兴安岭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怪异的感觉。

深山里听不到广播,当时也没有卫星电视。七月下旬,大兴安岭下了一场暴雨,进山的公路被冲垮了,林区的给养车在8月3日上山以后才带来了唐山大地震的消息。

突如其来的噩耗险些把郑天豪变成呆子,他定了定神,借口有事去县城买东西,便跟着给养车下了山。到了县城,他立刻坐上南下列车来到河北境内。他知道1966年河北邢台曾经发生过一次6.8级的地震,那次地震给当地人民造成了极大的伤害,7.8级地震应该更强烈一些吧?

接近唐山地区的时候,铁路就断了。他改乘公共汽车走了几十公里,等汽车也不能前进的时候就开始步行。路上,他不断的从似乎深不见底、有时还冒着硫磺气味的裂缝上面跳过,沿途乡村震灾后的断壁颓垣以及灾难后沉默寡言的人群都给了他深深的震撼:这里都已经如此了,唐山这个地震中心会破坏到什么地步?郑天豪浑身发冷,原本还有的一点信心渐渐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儿子,你还在人世吗?他一边走,一边以一种极度悲伤的心情哭了起来。

清冷的阳光下,郑天豪在废墟里踽踽独行,整个城市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尸体腐烂的气息,甜丝丝的中人欲呕。消防汽车在废墟间临时清理出来的路上缓慢驶过,高压水龙头喷出的消毒水洒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或者那里,只要有废墟,就有解放军战士在奋力挖掘。战士们几乎都是凭着双手在废墟上工作,只有在绝对不会伤害到废墟下的群众的时候他们才会动用撬杠一类的简单工具。郑天豪梦游一般的走着,偶尔会听到一声疲惫而嘶哑的欢呼:“叫卫生兵,这人还有救!”

废墟间,这里或那里零散的堆放着装着尸体的黑色塑料袋,货运汽车走走停停,搬运工人就像农民搬动麻袋一样,熟练的把尸体堆放到车上,然后跳上去坐在尸体旁边,汽车开动,再停下,继续装车,娴熟的动作之间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郑天豪战栗着往前行走,不时的用指甲掐一下胳膊,也许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路边的空地上搭建了许多临时帐篷,生还的以及获救的百姓们神情漠然的在帐篷内外活动,身体好些的则默默的协助解放军战士在废墟上挖掘着。

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女人神情紧张的坐在路边废墟的一角,旁边站着一个解放军战士,那个战士大概只有十八岁,十根手指肿得像胡萝卜一般,上面缠满了脏兮兮的纱布。

“孩子,放我走吧,我不是已经都交代了吗?你们为什么叫执法队?执法队是干什么的?”

老女人的旁边放着十几块各式各样的手表。

小战士有些神色凄然的看着老女人,一言不发。

“你们要枪毙我吗?我只是在死人身上拿了点东西,又不是你们说的打砸抢分子,孩子,放了我吧,我儿子比你还大一些……”

“大娘,我做不了主,您也知道,非常时期必须用非常的手段维护治安。”

“非常手段是什么意思?”老人的神色异常惊惶。

郑天豪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一幕,他隐约觉得那个老女人恐怕要有很大的麻烦了,可是周围的人似乎对此没有半点兴趣,因为刚刚经历了世上最惨烈的灾难,其他任何事情似乎都显得平淡无奇了。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郑天豪一边走着一边喃喃的背诵着文天祥的《正气歌》。

为什么忽然想起这首诗?他悚然一惊,想起了妻子正是从这首诗里面给儿子取的名字。妻子服毒自杀以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一张稿纸上写下三个字:郑浩然。

由妻子想到了沈威?那个混蛋能躲过这一劫吗?他还是造反派的头目吗?过去的八年,每天他都咬牙切齿的把这个名字偷偷念叨几遍,可如今面对劫难后的城市,他却真诚的希望沈威还活在人世间。

此时此刻如果两个人再次见面,他还会像当初一样对待自己吗?经历了这样的灾难,人世间再大的恩怨似乎也都显得不值一提了。相逢一笑泯恩仇,这话最开始是谁说的?他一定也经历过类似的灾难吧。

可是我真的能原谅沈威吗?除非我的儿子没有事。要知道,当初如果不是他步步紧逼,妻子怎么可能自杀,我又怎么可能抛弃儿子?算了,只要儿子平安无事,我不再怨恨任何人……

郑天豪昏头涨脑的往前走着,心想只要找到那座小楼的位置,一定会见到儿子的。儿子今年该八岁了,他会认我这个爸爸吗?见面以后我该说些什么?他的养父养母愿意我认孩子吗?不,我就随便看看,只要孩子平安,我转身就走。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当然也就没有资格去当人家的父亲了。

“是这里了。”

郑天豪绝望地站在一片瓦砾中间,周围是坍塌的楼房堆成的几座小山。这里曾经是一条小巷,再往前走十几米,往右拐进去一段路就是那座红色的三层小楼。他的心剧烈的跳动着,本来他以为自己会飞也似地奔向目的地,可是就在那座小楼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走到那里,虽然不知道结局,可是毕竟还有希望,他害怕永远也等不到儿子的拥抱了。

他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八年前,面对阴险的沈威,他也这样站着,手里握着一枚双面刀片,怀着可怕的决心要和沈威进行一场生死搏斗。

当时,沈威的皮带高高的举了起来,却犹豫找没有立刻落下来。

“你好像并不怕我。”沈威狞笑着逼进一步。

“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有什么好怕的?”郑天豪昂然笑对沈威。

“好大的胆子,敢这样说话!”沈威顿了一顿。

“阿梅被你害死了,我要为她报仇!”

郑天豪狞笑着拿出刀片嗖的一声向沈威的颈项划了过去。

沈威似乎惊呆了,然而与其说郑天豪的复仇行为出乎他的预料,不如说是对方向他公布的消息让他震惊。微弱的灯光下,一道寒光划着弧形向他挥了过来,沈威本能的闪了一下,左手一抬,轻轻巧巧的握住了郑天豪的手腕。

郑天豪浑身无力,但是眼神却闪烁着彻底的疯狂:“王八蛋,今天非宰了你不可!”他像一条毒蛇一样嘶嘶的叫着,另外一只手伸出去徒劳的想要抓沈威的脸,沈威略微偏了一下,下意识的又控制了郑天豪的左手。

沈威怔怔的看着无力的扭动着、叫骂着的郑天豪,脸上慢慢现出一丝凄然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放开郑天豪,一语不发的转身走了。

郑天豪愣了,他想不到对方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他。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刀片还在,可是他已经浑身无力了。此刻,断掉的肋骨和左手的三根指头还没有完全复原,经过方才的剧烈挣扎,又开始钻心的疼起来。

他咬紧嘴唇,直到嘴里满是血腥气,然后艰难的追了几步:“沈威,狗日的,有种别走!”

沈威根本就不理会他,走向远处的灯光。他的背影在郑天豪的眼里越来越大,直到充满了整个视野。郑天豪艰难的往前追了几步,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此刻,他浑身酸痛,仿佛要虚脱一样,无奈之下靠着一根电线干蹲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一点用也没有,既没能为妻子报仇,甚至也没能让对方杀了自己。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人生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儿子自己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么,自己也该实现恋爱时对妻子的承诺,去和妻子团聚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来到马路上,往东走去。在火车站,他随便搭上一列慢车,打算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了却自己的生命,可是因为没有车票,刚刚离开唐山,就在三间房被乘务员踢了下来。

他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他决定离开人世的时候,沈威已经先他一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沈威,这个外貌儒雅实则内心龌龊的家伙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要把郑天豪夫妇置于死地,可是听到阿梅自杀的消息以后却惘然若失,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空荡荡的。阿梅曾经是他的至爱,可是这个傻女人却选择了郑天豪,于是他对阿梅的爱忽然间变成了深入骨髓的痛恨。

阿梅死了,郑天豪变得什么也不是了。没有阿梅,再继续作践郑天豪有什么意义?他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阿梅痛苦,让阿梅知道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现在,沈威的生活没有了任何目标,阿梅的死也让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怀疑:我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沈威要给自己一点时间,他要好好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于是,他就像一直斗败的公鸡一样,低着头在唐山市的大街小巷没有目的的穿行起来。

沈威漫无目的的逛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两个小流氓盯上了。因为他长得比较魁梧,通常一般的痞子流氓不敢随便招惹他,可是那天他的姿态显得太落魄了,并且头上戴的是一顶崭新的军帽,当时又是在漆黑的夜里,诸多因素综合在一起,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文革时期,军帽在年轻人的眼里代表一种至高无上的风尚,如今的追星族比起他们对军帽的崇拜简直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当初,即使是带枪的解放军战士单独走在街上,帽子也可能会被小流氓给抢走,他们知道解放军不可以随便开枪打人,所以做起这样的事情有些有恃无恐。(东皮注:崇尚军帽的事情是真的,东皮曾经碾转听到这样的一件事情,不知真假:文革时期,一个团长带领警卫员在街上走的时候,被一个骑车的小流氓盯上了,那时候团长的穿戴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所以被误认为是普通战士。那小流氓骑车快速从身边掠过,顺手抢了团长的帽子。警卫员连忙鸣枪示警,那小子似乎不懂得鸣枪的意思,仍旧玩命的飞奔,警卫员一气之下就给了他一枪。小流氓跑到家里见到母亲,只来得及说一句:他们开枪了……。后来似乎警卫员没有得到什么严重处分,因为他已经鸣过枪了。)

小流氓抢夺沈威的军帽,沈威本能的采取了反抗行动,他麻利的把其中的一个按到在地上,却没有提防另外一个从背后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正中心脏,当时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了看那个满是恐惧,并且还带有几分稚气的脸,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沈威浑身发冷:这就是报应吗?我干吗要害死阿梅?

郑天豪不知道沈威死了,沈威的形象,甚至连妻子的形象那一刻在他的大脑中匆匆而过,他之所以回想往事,无非要为自己调整一下紧张的神经,此时此刻,真正占据他的全部思想的是:儿子是不是还活在人世间?他颤抖着往前走了几步,不论等在前面的是什么结局,他都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勇敢的独立承担。八年前,在应该往前冲的时候他退缩了,如今他不能再做逃兵了。

那棵树还在,当初他就站在树下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抱着自己的儿子走进了那座小楼。如今,树下搭了一个临时的帐篷,帐篷外面拉着一根绳子,上面挂满了衣服。

对面的小楼已经不复存在了。十几天的时间,解放军战士日夜不停的在唐山市挖掘着,许多坍塌的楼房没有清理完,可是幸运的是,那座小楼已经清理到底了,此刻展现在郑天豪眼前的是一片瓦砾。

“老大爷,我想打听一个人。”郑天豪的双腿发软,他来到树下的帐篷前,向一个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人打了个招呼,此时此刻,由于紧张,他的口腔里面干燥得像一片沙漠。郑天豪不断的伸出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可是舌头是干的,嘴唇也是干的,这就让他更加难过。

“喝口水。”老人神色有些漠然的把一个军用水壶递了过来。

他感激的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你要找谁?”老人看着紧张的郑天豪,一点也不为之所动。

“这里,还是那座三层的红色小楼吗?”他颤抖着指了指那片空荡荡的瓦砾场。

“是啊。58年,大跃进那年建的。”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似乎流露着一丝伤感,毕竟这里曾经是自己居住多年的家园。

“地震……,小楼的伤亡大吗?”郑天豪有些支持不住了,他非常想坐下来,或者再到那棵树上靠一靠,可是老人似乎没有感觉到这些,他看着这个外来的年轻人,似乎觉得他的问题提得很白痴: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熟睡中,地震就来了,伤亡小得了吗?

“四十八户人家,一百八十多人,活下来三十四个。”老人说的仿佛不是曾经有血有肉的人,听他的语气,好像在告诉郑天豪土豆两毛钱一进,葱头一毛八一样平常。

郑天豪感觉自己有些虚脱,他的冷汗不住的往下流,两条腿也像打摆子一样的抖了起来,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二单元的二楼,左边那个房间,那家人,他们,怎么样啊?”他艰难的回身对记忆中的方位指了指。

“车工杨育山?一家三口都去了。”

“去了?去哪里了?”郑天豪的眼前开始出现七彩的光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死了。”老人抬头有些讶异的看了看这个中年男人,这座城市十几天来一直迷漫着死亡的气息,每个人抖麻木了,可这个人却好像新来的一样。

“死了,死了……”郑天豪咧嘴笑了笑,从他听说唐山地震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经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了吗?自己还以为儿子有超常的本能,一旦遇到危机就会给自己传递信息,我他妈的为什么这么天真?即使儿子真的能够发出信息,又凭什么发给我?就因为当初在他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我抛弃了他。

“那个车工……,杨育山,他在这里住了很久吧?孩子多大?”郑天豪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手肆意揉捏着:我为什么抛弃孩子?抱孩子逃走不就好了吗,或者干脆就留在唐山,我就不信他沈威真的会对我们一家老小赶尽杀绝?就算他要下毒手,可是这里毕竟唐山不是他沈威的天下,毕竟还有地方可以说理啊。留下来,就算此刻我和儿子一起躺在瓦砾下面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可是我却跑了。没有了父母,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会有一双坚实的臂膀护住儿子吗?他多么希望当时自己就在儿子的身边……

八年了,儿子长成什么样子了?

仿佛在睡梦中,郑天豪听到有人念经一样的说着什么:“……63年杨育山结婚,好像是65年分的房子,后来一直没动过。孩子……八九岁,杨育山两口子不能生育,那个男孩是他们抱养的……,喂,年轻人,你怎么……”老人的语调有些惊慌。

郑天豪仿佛悬浮在水中,他回头看了看周围,人们吃惊的聚拢过来,对面的老人也有些慌乱的站了起来。

“八九岁了,领养……”他喃喃的念叨着,然后像一座山一样向前扑倒,老人手忙脚乱的要扶他一下,却是心到手不到,郑天豪重重的摔倒在地上,他的额头磕到一块砖头上,就像椰子壳破裂一样发出了一声让人感到牙根发酸的声音,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大地震过去接近两年了,劫后余生的城市在大规模的再建设中开始复苏。人们在简易住房中重新投入生活,楼房拔地而起,整个城市充满勃勃的生机。

年5月1日晚七点,唐山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值班护士吴国琴正为郑天豪做着例行的检查。

两年前,在大地震之后的第十二天,在儿子居住的楼房废墟前,郑天豪忽然晕倒,撞裂了额骨,大脑受到剧烈冲击,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过。两年以来,他一直躺在第二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均匀而缓慢的呼吸着,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医生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让他苏醒过来,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天为他注射一瓶葡萄糖液来维持生命,至于他是否能够忽然醒来,或者什么时候会突然走到生命的尽头,看起来只有老天才知道。

吴国琴26岁,张着一张颇有生气的娃娃脸,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女孩子。

她的父母和两个弟弟在地震中全部遇难,地震以后她一直住在医院的独身宿舍。半个月前,在朋友的介绍下,吴国琴和一个右腿伤残的鳏夫见了一面,彼此印象还不错。本来以她的条件满可以找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当丈夫,可是这个性情开朗的女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孩子,所以不得不降低择偶条件。

五一假期本来不该她值班,那个车工已经打电话来邀请她一起看晚场的电影,吴国琴犹豫一下,借口值班无法脱身,推掉了这次约会,她想单独和郑天豪呆一会。

郑天豪面容清癯,皮肤已经变得半透明,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入院时他的体重70多公斤,此刻却连50公斤都不到了。

吴国琴绞了一条干净的毛巾为他擦脸,然后解开他的衣服,仔细的为他擦洗着身子。

郑天豪的肋骨像搓衣板,两条腿瘦得像扭曲的麻杆。吴国琴一边为他擦洗,一边忍不住鼻子发酸。

“过节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孤单,所以留下来陪你。”她一边熟练的在毛巾上打着香皂,一边低着眼睛对郑天豪说话,她一直相信郑天豪能听到她的话。

“我找了个对象,比我大好多,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地震中去世了,他自己也落下了残疾。——现在他和媒人都在张罗让我们结婚,可是我不想。不过不想也没有法子,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你知道,我喜欢温柔乖巧的男人,不声不响的,哪怕天天为他做饭洗脚,为他擦洗身子也好啊。……你不要怪我……

“快两年了,我一直等着你醒过来,可是你就这样躺着,动也不能动一下。你知道不知道?每天就这样看着你瘦下去,心里真不是滋味。医生说,你至多还能维持两年,开始我不相信,可是现在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

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两周年纪念日。

大清早天上就飘起了小雨,到了中午,雨开始大了起来。群众在雨中有组织的举行了一系列的悼念活动,到了下午,雨仍旧在下,并且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因为这场雨,所有建设中的工地都停工休息了。

二马路中段一片居民楼施工现场的马路对面,天意餐馆靠窗子的位置坐着三个人,坐主位的唐山建委总工程师许东轩,分坐左右的是唐山市第一建筑工程公司的两位副经理。

“十一以前要完成基础建筑,除非给我加四十个熟练工种,要不然根本就没办法。”王经理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一边摇头,一边喝凉水一般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

“要是十一前基础工程不完,框架工作就无法如期展开,许总,您也知道,各地都有施工队伍来支援唐山的建设,可是人手还是不够。您要求工期我们理解,可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啊。”另外那个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洪经理苦着一张脸,一边忧心忡忡的说,一边乞求般的看着许东轩。

许东轩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对眼前这个工地了解不多,全市建设的整体规划就已经够让他操心的了。昨天他在建委看了各施工单位的进度表,发现一建的这个工地进度实在太慢,就特意赶来看看。可是接待他的两个人除了苦穷以外简直就说不到点子上,他想见的工地技术负责人也因为停工出了门,根本就联系不上,其他几个技术人员看上去根本就没受过专业训练,回答起问题也是驴唇不对马嘴,气得老人直想骂娘。

许东轩焦躁的看着窗外坠落的灰色雨滴,痛心的想,十年动乱给国家造成的伤害实在太大了,毁了一大批人才不说,就连这些年本该培养出来的人才也给耽误了。平常时节没有人感受到人才的匮乏,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就捉襟见肘。嘿,革来革去,到底革的是谁的命啊?他端起酒杯大大的喝了一口,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正当许东轩要对那两个经理说点什么的时候,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人挟着风雨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老板,半斤白酒。”

来人三十几岁,中等个,清瘦的面庞,乱蓬蓬的胡子,呆滞的眼睛,形容枯槁,身上穿的唐山一建灰色工装上面挂满了泥浆,已经湿透了,可是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大模大样的来到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旁若无人的把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剩饭折到一起,接过服务员端来的酒壶,大大的喝了一口,抄起筷子便吃那剩菜。

服务员带着满脸的不屑转身走了。

许东轩等人的眼光立刻被新来的人吸引住了。

“你的人?”洪经理看着王经理,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

王经理的脸上挂不住了:“不过是力工而已。”

“怪不得十一前完不成基础任务,看你用的人就知道结果了。”洪经理和王经理不合,有了说风凉话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王经理的脸色有些发青,他正要发作,对面的那个工人却抢先把脸转了过来:“谁说十一前不能完工?王经理用的人怎么了?”

许东轩下意识打了个冷战:这人胡子拉碴满脸的落魄神情,睁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看上去实在让人觉得不舒服。69年秋天他刚被关在牛棚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被批斗的老教授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人,不过在他进来的第三天,那个教授就自杀了。

工人没有理会许东轩,他提着酒壶走过来,大模大样的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好菜!”他旁若无人的把许东轩面前的红烧鲤鱼端了过来,一边大口的吃,一边响亮的往桌子上面吐着鱼刺。

“你……”王经理正要发火,却被许东轩拦住了:“小伙子,慢慢吃。”他一边说,一边把一盘扒肘子推了过来。——这些油腻的东西他几乎一口也不动,可是两个经理为了拍他的马屁,只顾点餐馆里价格最高的菜,拦都拦不住。

工人老实不客气的把整个肘子拉过来大口吃了起来。他的吃相极其难看,脏兮兮的胡子随着冷透了的肘子一起被塞进嘴里,然后再不情愿的慢慢滑出来,闪着油光,随着咀嚼动作而上下颤动。洪经理在一边看得直想呕吐,如果不是因为许总在这里,他早就动手把这个没皮没脸的家伙打出去了。

那人顷刻间喝完了自己的酒,又大模大样的拿过桌上的半瓶洋河大曲给自己倒了一碗。

饭店快打烊了,客人陆续走了,靠窗子的桌旁,总工和两个副经理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讲话。工人只顾吃自己的,对这几个领导连看也不看一眼,这让两位经理很不舒服。

王经理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属下,此刻洪经理也在愤愤然的看着这个不识相的临时工,许东轩则有些凄然的观察着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工人,他知道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能把一个正常的人变成什么样子。

工人喝光了那半瓶洋河大曲,提起袖子擦了擦嘴,然后醉眼迷离的看着洪经理:“是你说我们十一前拿不下基础工程?”

洪经理不屑一顾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转过头向外看去。

工人响亮的打了一个饱嗝,不再理会他,把头转向了王经理:“立刻安排人在工地挖四个降水井,然后到总部调来四台抽水机,马上抽水。明天起,不论刮风下雨,工作继续进行。——从力工组抽调十二个人再加上全部瓦工,还有那几个吃干饭的技术员,一共三十七人充实到钢筋组。找七个熟练钢筋工指导,两天后他们至少达到初级水平,这样,钢筋作业应该能提前两天完成,并且不耽误其他作业。另外,砾石还需要六百七十立方,细纱再有五百立方就够了,平整场地,材料必须在一周内备齐。钢筋作业完成以后,各组归位,再把钢筋组充实到力工组,提前到总部抽调七台搅拌机,十六台震捣棒,全力以赴进行混凝土作业。安排得当的话,承台部分又能节省两天半。——所以,基础工程应该在9月29日中午前完成。”

工人醉眼迷离的看着王经理,嘴里絮絮叨叨的一边说,一边好像要打瞌睡的样子,不要说王经理和洪经理觉得惊讶,甚至许东轩都有些发呆了。

王经理惊愕的看着这个从来没被他注意过的临时工,良久无言。洪经理看了看他,感叹般的点了点头:“老王,怪道你说十一前不能完工,看看你怎么用人就知道了。”

许东轩笑了,他伸手拍了拍两位经理的肩膀,像是劝解,又像是安抚。他转向那个工人想要说点什么,可是此刻工人已经伏在桌上睡得像死猪一般了。

“他叫什么?”许东轩问王经理。

“郑天豪。”

“郑天豪……”许东轩沉吟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