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凌晨五点多钟,常远从多梦不安的睡眠中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房间里一片漆黑。愣了几秒钟后,才听到床头柜上的闹钟在不紧不慢“嘀嗒嘀嗒”地走着。常远打开台灯,从床上下来,披上一件外套,到卫生间去上了一下厕所。等他回到床上时,身体已经冰凉了,他掀开身边雷明华的被窝钻进去。

  雷明华的身子滚热的,常远一贴上去,激得雷明华连打几个冷战,一下子就醒了。

  “几点了?”雷明华问,支起身子看了看桌上的闹钟,说:“这么早,你还可以睡两个小时再起来。”

  常远说:“还不是因为昨晚接你受凉,喝姜汤喝得一肚子水,想上厕所就醒了。”

  雷明华担忧地问:“做梦又梦见找厕所了?”

  常远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嗯,做这种梦真他妈的讨厌。”

  雷明华伏在常远胸膛上,慢慢地抚摸着常远,说:“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常远厌恶地说:“就那些心理医生的水平,还不如听你给我胡说八道呢。”

  雷明华笑着说:“我怎么是胡说八道了?我给热线里那些听众做思想工作,人家都觉得挺有成效的,说我能当个不错的心理医生呢。就你说我是胡说八道。”

  常远说:“得了,咱俩谁还不知道谁呢?你要是真能当心理医生,自己也不会整天想自杀了。”

  雷明华说:“你说的也不对,医不自治你懂不懂啊?好了,不跟你扯这个,你刚才做的梦,还是跟以前那种一样吗?”

  常远不吭声,点点头,神情变得很阴郁。

  雷明华思索着说:“其实一般人晚上喝水喝多了,梦里找厕所也挺正常的。不过你怎么会老梦见自己被人扒光了衣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小便呢?”

  常远叹了口气,说:“谁知道怎么回事儿。而且周围那些人全都认识,要么是些邻居叔叔阿姨,要么是学校里的老师同学。不过他们全是好多年以前的模样,脸都模糊了,但我心里就是明白他们是谁,怕得要命。”

  雷明华问:“在梦里害怕?”

  常远说:“梦里害怕,醒来更害怕。”

  雷明华说:“到底怕些什么呢?就算实在憋不住尿出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呀。”

  常远闷声说:“那不是太丢人了?”

  雷明华想了想,忽然问:“你看得到自己在梦里的样子吗?”

  常远听了雷明华的话,想了一会儿才说:“你要不说我还没注意。在梦里我好像是在看电影,看到我自己在好多熟人面前,身上的衣服被脱光了,也不知道是谁脱的。可如果我看到的那个人是我自己,这个正在看并且思考着的人是谁呢?”

  雷明华不理会常远的问题,接着问:“你在梦里看到的那个自己是什么样子?”

  常远想了想,说:“说不太清。不过那种感觉好像很胆小,很单纯,像个小男孩一样。”

  “常远,你平常总是不太喜欢提家里人,为什么?”雷明华像是忽然转变了话题。

  常远马上说:“没什么,人长大了,自然而然就要跟家里人脱离了。你不是也早就离开家,外出做事了吗?我看你也不是很喜欢谈父母亲的。”

  雷明华说:“我家情况特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俩离婚以后,又各自成家。你说哪个家是我真正的家?”

  常远低下头看看雷明华,雷明华像是对这种状况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伤感的情绪,只是眉头微微皱着,有点儿不耐烦的样子。常远用手在雷明华眉毛上拨弄着,雷明华把头闪来闪去地避开常远的手。

  常远说:“他们离婚的时候,你懂事了吗?”

  雷明华说:“十来岁的小女孩,说懂事儿吧还不算真正懂事儿,说不懂事儿吧又比同龄小男孩要早熟,多少了解一些跟感情有关的事情。反正就是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人像以前那么爱自己了。”

  常远说:“你这人是不是从小就挺要强,那么小的年龄,居然会离家出走。”

  雷明华说:“其实也不是离家出走,就是想到老家去找爷爷奶奶,我小时候是他们带大的。可后来去了以后才知道,他们都去世了。那时候我父母整天吵架,连爷爷奶奶去世这么大的事也不过问,我根本就不知道。”

  常远凝视着前方墙上一个斑点,说:“那你一到老家,不是傻眼了?”

  雷明华说:“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父母离婚了,谁也不想要她。千里迢迢来投奔爷爷奶奶,他们又都死了。你说是不是得傻眼?”

  常远说:“所以你就自杀?”

  雷明华往常远怀里钻了钻,说:“这个世界上也没人需要我,我想不出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常远说:“你那么小,也不怕死?”

  雷明华回忆着说:“正好我去的时候,爷爷他们村子有个女人上吊死了,好多人围着她哭哭啼啼,她父母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我就想,咦,这倒不错,活着的时候可能没人疼没人爱的,可一死了,大家都围着哭,不是挺幸福的吗?”

  常远说:“那你到底是觉得自己没人疼爱想死呢,还是因为想到如果自己死了,父母亲可能会围着你哭、会伤心,你才要死的呢?”

  雷明华想了想,说:“说不太清。可能两部分原因都有。不过,可能有点儿想报复父母亲的意思在里面。谁让他们都不要我,那我就死掉,看看他们后不后悔。”

  常远笑了:“到底还是小孩子,真要是死了,怎么知道他们后不后悔?再说,如果他们真的后悔,你死了,什么都没用了,他们就是想再疼你爱你也没机会了。”

  雷明华没有笑:“可能心里还是知道他们会伤心的吧。而且,大概就是为了让他们因为他们所犯的错误永远没办法挽回,心里会痛苦一辈子。你想想,这种惩罚是不是最厉害的?”

  常远捏捏雷明华的鼻子,说:“小小年纪就有这么深的心计,可怕。”

  雷明华翻过身,鼻子贴住常远的鼻子,说:“你以为小孩子完全是天真无邪?怎么可能呢?他们也是有完整思想的人,只不过他们的想法和成年人的不太一样罢了。再说,我那是被他们逼出来的,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又对我不负责任,让我活在痛苦中,你说他们该不该受惩罚?”

  常远笑着说:“该,该,他们完全是活该。我只是怪可怜你的,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就差点儿把自己给勒死。幸亏你当时年纪小,还不懂怎么上吊。”

  雷明华也笑了,说:“是啊,当时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上吊必须把绳子打活结,以为打了死结自己就跑不掉了。结果折腾了一阵子,死又死不了,吊在上面又下不来,弄得难受得要命,当时心里还想。原来死是这么难受的事,以后还是不要死了。”

  常远说:“那你后来不是又受过两次罪吗?”

  雷明华说:“后来那两次啊——”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叹了口气,盯着渐渐亮起来的窗户,又惆怅地说,“这段时间咱们俩情绪好像都不对,总是谈这些让人难受的事情。”

  常远安慰地说:“你要觉得难受就别说了。”

  说着话,常远也顺着雷明华的视线看着窗户,外面的天空从窗帘缝里透进来一丝亮光。室内因为他们的沉默和闹钟的“嘀嗒”声而显得寂静清冷,有一种忧伤的气氛浮游在空气中。

  好一会儿,雷明华说:“对了,你知道今天下节目以后,我为什么要你去台里接我吗?”

  常远说:“你好像说了,跟你在办公室打的那个电话有关系是吧?”

  雷明华说:“还记得前阵子我跟你提过,有个男人打热线来说他和女朋友的事儿吗?就是那个说他女朋友得了艾滋病,他不戴避孕套跟她做爱,也染上了艾滋病病毒,然后他把女朋友给杀了的那个男人。”

  常远不以为然地说:“他又打电话来了?那更说明他肯定是在编故事。他要真把那女的杀了,公安局不早把他给抓起来了?”

  雷明华说:“当时我也这么对他说的,问他编这么个故事骗我有什么目的。可他坚持说那是真的,还说他用浓硫酸把尸体化了,什么都没有了,消失了,永远没人能找到她了。”说到这儿,雷明华又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你瞧这人说的多可怕。你知道我平常下了节目讨厌看见灯光,在办公室总是要黑着灯坐一会儿的。可当时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听他讲那么可怕的事情,而且语气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听上去特别冷静,真是有点儿怕了。”

  常远说:“怪不得,我就说呢,你这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从来不用我接你下班的,怎么突然要我接了。你有没有报警啊?”

  雷明华摇着头说:“没有。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像假的。再说我压根就没想到报警。挺奇怪的,他这样,我虽然有点儿害怕,但一点儿也没觉得他讨厌,也没想把他怎么样。你说我这是什么心态?”

  常远说:“你大概觉得生活太沉闷了,希望出现些新的东西。”

  雷明华思考了一下,说:“你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但又不完全对,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想的。”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常远看着天花板说:“哎,明明,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真的那么干了?”

  雷明华问:“你是说他不戴避孕套跟女朋友做爱,还是他把女朋友杀了?”

  常远说:“他把女朋友用浓硫酸给化了。”

  雷明华说:“不可能,我好像想像不出来。他听起来完全是一个有教养有文化的男人,而且如果他说的关于女朋友的故事有真实的成分,也只可能是前半部分真实。但如果前半部分真实,就说明他很爱他的女朋友,爱到不怕跟她一起去死的程度。你说这样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干那么血腥的事情?我觉得不大可能。”

  常远说:“他不是说,他把女朋友化了,从此干干净净了,不再会感染什么病毒了吗?也许他觉得这样做是为了他女朋友好,反正女朋友会死,他也会死的。”

  雷明华回忆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他说那句话时,情绪上是有一点儿变化,显得有几分激动。”

  常远说:“说不定是真的。”

  雷明华扭头看常远,问:“那你说他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他就不怕我会报警?”

  常远说:“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他反正也是要死了。再说,也许他比较了解你,知道你不会去报警的。”

  雷明华说:“他怎么可能了解我呢?他知道我,最多只不过是听听节目,节目里的我又不是真正的我。”

  说到这儿,雷明华怔了一下,又说:“不过,他倒是说了几句话。他说每天坐在黑暗里听我的节目,知道我的同情心早就被磨平了,根本没有耐心做一个倾听者。”

  常远说:“你看,他说的不是挺对吗?”

  雷明华说:“他还说,我之所以还坐在话筒前,只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那种被别人的痛苦包围着的环境,因为我除了这个工作之外,再也不能做其他工作了。”

  常远说:“这个男人的眼睛挺厉害的。”

  雷明华说:“不是眼睛,是耳朵。还有头脑。”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你还没说他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呢?”

  常远笑起来:“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打的电话。”

  雷明华出神地说:“我刚才脑子里一直在想像这个男人的模样,总看到一个光线很暗的角落里,有个男人安安静静地站着,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眼睛,深深的,很黑,很亮,有点儿忧伤——”

  常远说:“得了,又做白日梦。”他扭头看看窗户,窗外的天色更亮了一些。他又说:“今天好像比平常亮得早。”

  雷明华也看着从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光线,说:“昨晚下雪了,肯定是雪把天映白了。”

  常远叹了口气,说:“又得起床了。路上有雪,肯定会塞车,起晚了又得迟到。这个月我已经迟到五次了。那个打卡的老太婆每次把我盯得死死的,好像跟我有仇一样。”

  雷明华说:“你们公司的制度有问题,像你们做软件的,就应该在家里上班。就算在公司上班,时间上也不能限制太死。你整天整夜坐在电脑前工作的时候他们怎么就看不到了?”

  常远说:“我们不在办公室坐着,他们不就控制不了我们了吗?”

  雷明华不以为然地说:“你们不是都有任务的吗?任务完成不就行了。”

  常远冷笑一声,说:“他们给我们任务只是逼我们无偿加班的一个借口,你这次轻轻松松地把活提前干完了,下次就别想这么舒服了。反正他们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就拿到那笔薪水,不从你身上榨到最高的利润,他们不会甘心的。”

  雷明华说:“那不是成了资本家了?”

  常远说:“你以为他们不愿意当资本家?有钱就是好的。”

  雷明华郁郁地说:“可你们设计软件是一项创造性的工作,这种机械化的管理到最后不就把这种创造力磨光了?”

  常远冷笑着说:“什么创造力?只不过是大程序中的一个子程序罢了,其实和工厂流水线上一个技术工人差不多。再说,这一批不行了,还有下一批。只要肯出钱,现在还愁找不到新人?你不知道,有时候看见那些刚毕业或者还在校的大学生来应聘,一个个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真是——”这句话常远没有说完,他的表情更抑郁了。

  雷明华伸出手抱住常远的头,安慰地拍拍他的脸说:“别担心,你的才华永远不会用光的。”

  常远把淤积在胸口的一口气慢慢吐出来,说:“有时候我做梦,老是梦见自己想赶一趟车,眼看着它就在前面几步远,拼命想追上,可脚下就是软软的使不上劲儿。车上很多人贴着窗口看我,脸上冷冰冰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雷明华用手捧起常远的脸仔细看着,说:“你的睡眠太少了,眼圈那么黑,像大熊猫。每天才睡几个小时呀?”

  常远闷闷地说:“我有点儿怕睡觉,睡也睡不好,梦太多了,睡起来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一点儿也不解乏。”

  雷明华说:“那也不能不睡呀?你做公司的程序就已经够累的,每次回家还要上网,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常远说:“上网和工作的感觉不一样。对我来说上网是一种精神上的休息。”

  雷明华说:“算了吧,别忘了精神不能独立于肉体而存在,这个肉体要是累垮了,什么都是白搭。”

  常远再次看闹钟,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无可奈何地从被窝里坐起来,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去卫生间洗漱。雷明华躺在床上,眼皮打着架,等常远从卫生间里出来时,雷明华又睡着了。

  常远走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整理衣服。镜子里的男人瘦瘦高高的,看上去有点儿斯文,但他眼圈发乌,面色沉暗,一脸的倦意。常远抬手拨弄着头发,手拿下来时,发现手上黏着几根落发。他再抬手在头上抓了一把,又是好几根落发。常远凑到镜子前,歪过头仔细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头发,发现有一小缕头发已经白了。

  常远站直身子,有点儿茫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时床头柜上的闹钟突然响起来,常远一惊,离开穿衣镜,走到床头把铃声按停。被窝里的雷明华被铃声惊扰,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头继续睡。又呆立了一会儿,常远到电脑桌前拿起包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