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  穿黄外套的下等人 8

博比的告解

葛伯宝宝和马泰宝宝

蕾安达

泰德拨了一通电话

猎人的嘶吼声


联合公园里,有很多小孩在玩球。第二球场空荡荡的,第三球场则有几个穿着圣盖伯利中学橘色T恤的青少年在打球。卡萝尔坐在椅子上看他们打球,膝盖上放着跳绳。她看到博比走过来,露出微笑,然后笑容就不见了。

“博比,你怎么了?”

卡萝尔这么问以前,博比还不太清楚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直到他看到卡萝尔脸上忧心的神色才醒悟过来,并且释放出原本压抑的情绪:看到那些下等人出现,加上从布里吉港回来的路上和他们狭路相逢时紧张害怕的心情,而且他又一直担忧妈妈的情况;但最主要的还是泰德,他很清楚为什么泰德把他赶到屋子外面,以及泰德现在在做什么:他正把东西塞进那只小小的皮箱和那些手提袋里。他的朋友即将离他而去。

博比哭了起来。他并不想在女生面前哭哭啼啼,尤其在这个女生面前,但是他克制不住。

卡萝尔起先吓呆了,然后起身朝他走过来,用手臂环着他。“没事,”她说,“没事,博比,不要哭,没事。”

博比泪眼迷蒙,放声大哭,他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厉害,仿佛脑子里刮起夏日的暴风雨。卡萝尔带着博比离开棒球场和小径,走进矮树丛里,卡萝尔坐在草地上一手拥着博比,另一手摸摸他汗湿的短发,有好一会儿她一声也不吭,博比则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啜泣,直到喉咙发痛,眼珠也不住地跳动。

博比啜泣的间隔愈来愈长,最后终于站起来,用手臂擦擦脸,为自己的表现感到又讶异又羞愧:因为他不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而且还流口水,一定把卡萝尔身上抹得脏兮兮的。

卡萝尔似乎不在意。她摸摸他湿润的脸孔,博比把脸缩回来,又呜咽一声,低头看着草地。刚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现在似乎格外锐利,可以看到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朵蒲公英。

“没事了。”她说,但是博比仍然觉得十分难为情,不敢看她。

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卡萝尔说:“博比,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当你的女朋友。”

“你本来就是我的女朋友。”博比说。

“那么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比听到自己向她娓娓道来,从泰德搬来那天他妈妈怎么样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他告诉卡萝尔泰德第一次恍神的情况,还有那些下等人以及下等人在附近出没的迹象。当他说到这部分的时候,卡萝尔碰碰他的手臂。

“什么?”他问,“你不相信我吗?”他的喉咙因为刚刚哭得太厉害还隐隐作痛,不过已经好多了,如果卡萝尔不相信他的话,他也不会生气。事实上,他完全不会怪她。把埋藏在心里的话全都吐出来以后,他感到轻松多了。“没关系,我知道听起来一定很疯狂——”

“我到处都看到那种滑稽的跳房子图案,”她说,“伊冯娜和安琪也看到过,我们还讨论了一番,跳房子的格子旁边画了星星和月亮,有时候是彗星。”

博比张大嘴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在开玩笑吗?”

“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女生常常会注意跳房子的格子。把嘴巴闭起来,别让小虫子飞进你嘴巴里。”

博比把嘴闭上。

卡萝尔点点头,很满意,然后把博比的手放到自己手中十指相扣。博比很惊讶他们的手指竟然能这么完美地接合在一起。“现在,告诉我其他事情。”

他照实说了,最后说到这惊奇的一天:看电影、去撞球场、阿莲娜怎么样在他脸上认出他爸爸的特征,还有回家的路上千钧一发的情况。他想要解释紫色德索托汽车为什么不像真的车子,只是看起来像车子而已。但他顶多也只能描述那辆车好像活着似的,就好像杜立德医生骑的鸵鸟一样(他们二年级的时候很迷会说话的动物系列)。博比唯一没有坦白招认的是,当出租车经过威廉·佩恩餐厅时,他是怎么隐藏住自己内心的想法,还有眼睛后面开始发痒这件事。

他挣扎了半天,最坏的部分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了:他担心妈妈和拜德曼先生及其他同事一起出差是个错误,很严重的错误。

“你觉得拜德曼先生喜欢她吗?”卡萝尔问。然后他们走回原先卡萝尔放跳绳的椅子,博比把跳绳拿起来递给卡萝尔。他们走出公园,往步洛街走去。

“是啊,有可能,”博比闷闷不乐地说,“或至少……”接下来是他最害怕的部分,虽然没有办法具体描述,仿佛用帆布盖着什么不祥的东西一样。“至少她认为他喜欢她。”

“他会向你妈妈求婚吗?如果会的话,他就变成你的继父了。”

“天哪!”博比完全没有想过拜德曼先生会变成他的继父,真希望卡萝尔从来不曾提起这件事。这真是可怕的想法。

“如果你妈妈爱他的话,你最好开始习惯这件事。”卡萝尔老气横秋地说,不过博比可不欣赏她这种世故的样子,他猜卡萝尔暑假一定花太多时间和妈妈一起看连续剧了。奇怪的是,他根本不在乎妈妈爱不爱拜德曼先生;当然,万一是真的就惨了,因为拜德曼先生是个小人,但这件事还算容易理解。实际上发生的状况要复杂多了,其中一部分是他妈妈把钱看得那么紧——她那种一毛不拔的小气作风——还有她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又开始抽烟,有时候还在半夜哭泣。他妈妈口中的兰达尔是留下一笔烂账、不值得信赖的男人,和阿莲娜口中喜欢把点唱机开得很大声的大好人兰迪有很大的差别,或许这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老爸真的留下一笔烂账吗?保险单真的过期了吗?为什么妈妈要对这些事情撒谎呢?)这些都是他无法坦白对卡萝尔吐露的事情。他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晓得该怎么说。

他们开始爬坡。博比拿着跳绳的一端,两人并肩在人行道上走着,手上各自握着跳绳的一端。博比突然停下来用手指着:“你看!”

前面凌空跨越马路的电线上吊了一个黄色的风筝尾巴,卷曲着晃来晃去,好像问号一样。

“是啊,我看到了,”卡萝尔压低声音说,“博比,他应该今天就离开。”

“他不能,今天晚上有拳击赛,如果艾比尼赢了,泰德明天晚上得去撞球场拿他赢来的赌金,我想他很需要这笔钱。”

“当然啦,”卡萝尔说,“只要看看他的衣服就知道了,他几乎一文不名。他可能把自己仅剩的一点钱都拿去下注了。”

他的衣服——只有女生才会注意到这种事,博比心里想,他张开嘴想告诉她,但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后面有人说:“噢,你们瞧,他们是葛伯宝宝和马泰宝宝!宝宝好!”

他们环顾四周,三名穿着橘色上衣的圣盖伯利中学男生正骑着车慢慢往他们这边过来。他们的脚踏车篮子里装着棒球球具,其中一个呆子脸上长满青春痘,脖子挂着十字架项链,背上背着球棒。他还以为自己是罗宾汉呢,博比心想,其实他很害怕。他们都是大男孩,是中学生、教会学校的学生,如果他们决定要让他进医院,那么他就得进医院。穿橘色上衣的下等男孩,他想。

“嗨,威利。”卡萝尔和其中一人打招呼,不过不是那个背着球棒的呆瓜。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甚至有一点高兴,但是博比听得出来,她内心十分忐忑不安,就好像有只小鸟躲在里面偷偷拍着翅膀一样。“我刚刚看到你在打球,你接了一个好球。”

她说话的对象恍若在成人的身躯上长了一张丑陋的脸,满头赤褐色的头发全往后梳,与他的庞大身躯相形之下,他所骑的脚踏车显得很小。博比觉得他看起来好像童话故事中住在洞穴里的巨人。“你要上哪儿去呀,葛伯宝宝?”他问。

三个圣盖伯利中学的男生走过来,其中戴着十字架项链的那个男生和卡萝尔口中的威利都推着脚踏车,和博比及卡萝尔一起走着。博比愈来愈沮丧,他明白,他们被包围了,他还可以闻到穿橘色上衣的男孩身上混合了汗臭和美发水的味道。

“你是谁呀?”第三个男生问博比,他往脚踏车把手这儿靠过来,好看得清楚一点。“你是博比吗?你是博比,对不对?比利从去年冬天就一直在找你,他要把你的牙齿打断。也许我应该现在就先动手,打断你几颗牙。”

博比心里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好像蛇在竹篮里蠢蠢欲动一样。不再哭了,他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使他们送我进医院都不要再哭了。我要想办法保护她。

保护她不受这些大孩子欺负?简直在说笑。

“你为什么要这么坏,威利?”卡萝尔问,她只对那个赤褐色头发的男生说话,“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没这么坏呀!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坏?”

威利的脸红了,红通通的脸颊加上比博比的发色还深的深红色头发,让他脖子以上的部位都仿佛着火了。博比猜想,他不想让朋友知道当他们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可以表现得像个人样。

“闭嘴,葛伯宝宝!”他大吼,“你为什么不把嘴闭上,趁你的男朋友还有牙齿的时候好好亲亲他?”

第三个男孩的腰部紧紧系着摩托车皮带,鞋子上满是刚刚在球场沾到的尘土,站在卡萝尔后面。现在他靠近一点,仍然推着脚踏车,然后两手抓住卡萝尔的马尾巴用力一拉。

“哎呦!”卡萝尔几乎尖叫起来,声音听起来又惊讶又伤心。她用力挣脱,几乎要跌倒。博比扶住她,威利却笑了——根据卡萝尔的说法,当他没有和狐群狗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人还蛮好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博比对着系皮带的男孩大吼,嘴里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觉得好像过去已经听过这句话上千次了。这一切仿佛仪式一样,是在真正的推撞扭打、拳打脚踢开始前照例要说的话。他又想起在《蝇王》的故事中,拉尔夫逃离杰克和其他人。但在戈尔丁的小岛上至少还有丛林可以躲藏,然而此时他和卡萝尔却无处可逃。

他会说:“因为我高兴。”接下来就会听到这句话。

但是系着腰带的男孩还没说话,背着球棒的罗宾汉已经先替他说了。“因为他高兴。你打算怎么样,马泰宝宝?”他突然飞快地伸出一只手,甩了博比一个耳光,威利又大笑起来。

卡萝尔对他说:“威利,拜托不要——”

罗宾汉伸手抓住卡萝尔的衬衫,然后往下挤压。“奶子长出来了吗?还没有,你什么都还不是,只是葛伯宝宝罢了。”他推了她一把,刚被甩了耳光的博比虽然还头昏眼花,却赶紧再度扶住她,免得她跌倒。

“咱们来把这个娘娘腔痛打一顿吧,”系着腰带的男生说,“我讨厌他那张脸。”

他们往前移动,脚踏车的车轮吱嘎作响。然后,威利让脚踏车好像死马一样倒在地上,伸手去抓博比。博比模仿帕特森,举起瘦小的拳头迎战。

“喂,你们在干什么?”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威利把拳头收回来,回头一望,另外两个男孩也回头看。路边停了一辆一九五四年的蓝色斯图贝克,门下围板已经生锈了,挡泥板上贴着耶稣的磁铁像。葛伯太太的朋友、那个波大臀肥的蕾安达站在车子前面;夏天的衣裳似乎永远和她作对(博比虽然只有十一岁,却也明白这点),但是在那当下,蕾安达看起来仿佛驾车的女神。

“蕾安达!”卡萝尔大叫——她不是哭叫,但几乎快哭出来了。她推开威利和系腰带的男孩,他们两人都没有阻挡她,而这三个圣盖伯利中学的男孩全都瞪着蕾安达。博比发现自己瞪着威利的拳头;他有时早上醒来时会发现小弟弟直挺挺的,硬得像岩石一样,但等到去浴室小便以后就软下来了。威利原本举起的手臂现在也一样,他放松拳头,伸直手指,博比想到刚刚的比喻就想笑。不过他忍住不笑,如果他们看到他在笑,虽然现在不会怎么样,不过日后……其他日子碰上的时候……

蕾安达一手环着卡萝尔,把她搂在自己胸前,脸上带着微笑,打量几个穿橘色上衣的男孩,而且丝毫不想隐藏她的笑意。

“你是威利·席尔曼,对不对?”

威利原本举起的手臂如今垂在身体两旁,嘴里咕哝着,弯下腰去把脚踏车扶起来。

“你是里奇·欧米拉?”

系着腰带的男孩低头盯着肮脏的球鞋,嘴里也咕哝了几句,满脸通红。

“反正是欧米拉家其中一个男孩,你们家兄弟太多了,我没办法一个个都记得。”她的目光转到罗宾汉身上。“大块头,你是谁?德罕姆家的小孩吗?你看起来有点像德罕姆。”

罗宾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手上戴了学校的纪念戒,开始扭着手上的戒指。

蕾安达仍然搂着卡萝尔的肩膀,卡萝尔则把手绕在蕾安达的腰际。两人一起踏上街道和人行道之间的狭长草地,看也不看那些男生一眼。蕾安达还注视着罗宾汉。“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回答我。如果我真想这么做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查到你妈妈是谁,我只要问问菲茨杰拉德神父就知道了。”

“我是哈利·杜林。”那个男生终于开口,更快速地扭转着手上的戒指。

“我猜得还蛮准的,对不对?”蕾安达高兴地说,又向前跨了两三步,把卡萝尔放在人行道上,卡萝尔很害怕和这些男孩离得太近,猛抓着蕾安达的背,但就是摸不着。“姓德罕姆的和姓杜林的有姻亲关系,五百年前是一家人。”

他不是罗宾汉,只是一个叫哈利的孩子,背上用一条自己做的可笑的背带背着球棒。另外一个男孩也不是电影《飞车党》中的马龙·白兰度,只是一个叫里奇的孩子,即使整天系着摩托车腰带,五年内也不会有哈雷机车可骑……即使以后有得骑的话。而威利呢,他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敢对女生好一点。但只要有个大胸脯的胖女人说几句话,就可以让他们原形毕露,但她来拯救博比和卡萝尔脱离苦海时可没有骑着白马,而是开着一九五四年的斯图贝克老爷车。原本这些想法应该让博比稍感安慰,但是却没有,他想到戈尔丁说的,巡洋舰上的船员救了荒岛上的男孩,这对男孩是件好事……但是又有谁会来解救这些船员呢?

这个想法很愚蠢,在那当下,没有任何人比蕾安达更不需要别人的救援,但是博比还是一直想着这几句话。如果根本没有大人呢?如果所谓大人的想法只是一片虚空呢?如果他们的钱其实只是小孩子玩的弹珠,而他们的商业交易不过就像交换棒球卡一样,而所谓的战争不过是公园里孩子玩的枪战游戏呢?万一他们尽管外表西装笔挺、打扮光鲜,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流鼻涕的小孩呢?老天爷,不可能吧,可能吗?光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已经够恐怖了。

蕾安达脸上仍然挂着凶狠的笑容,看着圣盖伯利中学的几个男孩。“你们三个家伙刚刚不是在欺负比你们小的孩子吧?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女生,就像你们的小妹妹一样?”

他们一声都不吭,甚至连咕哝声都没有,只是不停地换脚站立。

“我想应该不是,否则你们就真是孬种,对不对?”

她再度给他们机会回答,而且留了很长的时间让他们聆听自己沉默的响应。

“威利?里奇?哈利?你们没有找他们麻烦吧?”

“当然没有。”哈利说。博比心想,如果他把手上的戒指再转得更快一点,他的手指可能会着火。

“如果我认为你们在欺负他们,”蕾安达说,脸上依旧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就得去报告菲茨杰拉德神父,对不对?神父可能会觉得他应该和你们的父母谈谈,而你们的父亲或许不得不让你们的屁股尝尝火辣辣的滋味……而且你们是罪有应得,对不对?因为你们欺负弱小的孩子。”

三个男孩仍然不吭气,他们现在都跨上和他们相形之下显得小得出奇的脚踏车。

“他们有没有找你麻烦,博比?”蕾安达问。

“没有。”博比立刻说。

蕾安达伸出一根手指托住卡萝尔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他们有没有找你麻烦,小可爱?”

“没有,蕾安达。”

蕾安达低头对卡萝尔微笑,卡萝尔的眼里虽然还含着泪水,但是也报以微笑。

“好了,我猜你们可以脱身了。”蕾安达说。“他们说你们没有犯下任何需要向神父告解的罪过。我要说你们欠他们一句谢谢,是不是啊?”

圣盖伯利的三个男孩在那儿吞吞吐吐的。拜托,到此为止吧,博比内心默默恳求着,别硬要他们道谢了,别在他们鼻子上抹灰了吧。

也许蕾安达听到博比内心发出的声音(他现在很有理由相信,这种事情的确有可能发生)。“好吧,”蕾安达说,“也许就跳过这部分好了。回家吧,哈利,看到莫拉·德罕姆的时候,跟她说,如果她想搭便车的话,蕾安达说她现在每个星期都还是会去布里吉港玩宾果游戏。”

“没问题。”哈利说。他骑上脚踏车往上坡骑去,但眼睛还看着人行道这边,如果对面有行人走过来,很可能会被他撞倒。两个朋友跟在他后面,拼命踩着踏板追上去。

蕾安达看着他们离开后,脸上的微笑逐渐消失,终于开口时说:“烂爱尔兰人,只会惹麻烦。还好把他们甩掉了,卡萝尔,你真的没事吗?”

卡萝尔说她真的没事。

“博比?”

“我很好,没事。”事实上,他拼命克制自己,才没有在她面前像一盆果酱般抖个不停,但是如果卡萝尔可以保持镇定,他猜自己也可以。

“上车吧,”蕾安达对卡萝尔说,“我送你回家。博比,你也回家吧,跑过马路,进屋子里去。到了明天,那些男孩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今天晚上,你们两个最好还是放聪明点,待在屋里不要出去。”

“好。”博比说,他知道他们明天不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到周末也不会,甚至到暑假结束都还不会忘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卡萝尔都得好好注意哈利和他的朋友。“再见,卡萝尔。”

“再见。”

博比小跑步过马路,站在对街看着蕾安达的老爷车往卡萝尔家开去。卡萝尔下车后,回头往下坡方向看,然后挥挥手,博比也挥挥手,然后就登上一四九号的台阶,走进屋里。

泰德坐在客厅抽烟,翻阅《生活》杂志,这期封面人物是女星安妮塔·艾格宝。博比认为泰德一定把行李都收拾好了,但是他没有看到皮箱和手提袋;行李一定全放在三楼泰德的房间里。博比很高兴没看到行李,他可不想看到那些行李,单单晓得行李已经收拾好放在楼上,已经够糟了。

“你刚刚在做什么?”泰德问。

“没什么,”博比说,“我想躺在床上看书,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起来。”

他走进卧房,床边地板上堆着三本从图书馆成人阅览室借回来的书,有西马克的《宇宙工程师》、奎恩的《罗马帽子的秘密》以及戈尔丁的《继承人》。

博比挑了《继承人》后就躺下来,头朝床尾,把穿了袜子的脚搁在枕头上。书的封面上画了一些住在洞穴的人,但是画得很抽象——童书绝对不会把洞穴人画成这个样子。拥有一张成人借书证实在太酷了……但是好像没有最初拿到的时候那么酷。

电视剧《夏威夷之眼》在九点整播出,如果在平常的话,博比会看得很入迷(他的妈妈说,像《夏威夷之眼》和《铁面无私》之类的影集对小孩子来说太暴力了,因此通常都不准他看),但是今天晚上,他一直心不在焉。就在离这里不到六十英里的地方,艾比尼和飓风海伍德正打成一团,在每一回合开打之前,穿着蓝色泳衣和蓝色高跟鞋的吉列女郎都会绕着拳击台走来走去,手上拿着牌子,上面标示着蓝色号码:1……2……3……4……

到了九点半,博比还分不出电视上哪个人是私家侦探,当然更猜不出谁杀了金发的社交名媛。泰德告诉过他,飓风海伍德会在第八回合被击倒,老吉也知道内幕。但是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呢?他不希望泰德离开,然而如果泰德一定得离开的话,他不希望泰德走的时候两手空空。当然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虽然……还是真的有可能出错呢?博比曾经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有个拳击手原本应该要假装被击倒,但后来改变主意。万一今天晚上也发生这种情况呢?作弊固然不好,不过如果“飓风”海伍德没有作弊,那么泰德的麻烦可大了,萨利会说:“他一定很惨。”

客厅墙上的挂钟指着九点三十分。如果博比算得没错的话,目前正在进行最关键的第八回合比赛。

“你喜欢《继承人》这本书吗?”

博比太专心想自己的心事了,泰德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电视上,基南·韦恩正站在推土机前面,说他愿意走一英里路去买骆驼牌香烟。

“这本书比《蝇王》难懂,”他说,“好像有两家人都住在洞穴里,他们四处晃来晃去,有一家人比较聪明,但另一家人,也就是比较笨的那家人却是英雄。我原先几乎快读不下去了,不过现在变得比较有趣了,我猜我会把它看完。”

“你最先读到的那家人,有个小女孩的那一家,他们是尼安德塔人;第二家人是克罗马侬人——只有这家人是真正的蛮族,戈尔丁和他的蛮族。克罗马侬人是继承人。这两家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很符合悲剧的定义:一连串的事件导向不可避免的悲惨结局。”

泰德继续说着,谈到莎士比亚的戏剧和爱伦·坡的诗,以及一个叫西奥多·德莱赛的人写的小说。往常博比都会兴趣盎然地专心聆听,但是今晚他的心完全飞到麦迪逊广场花园了。他几乎可以看到灯光明亮的拳击场,就好像撞球店中少数几个有人打球的撞球台一样明亮;也可以听到当海伍德两手轮流出拳、打中讶异的艾比尼时观众的尖叫声。海伍德不会故意输掉这场拳击赛;他会像电视片中那个拳击手一样,让对手尝尝疼痛的滋味。博比几乎可以闻到汗臭味,听到拳击手套打在肉身的声音。艾比尼两眼一瞪……双膝一屈……群众全都站起来尖叫……

“——把命运看成一种无法逃避的力量,希腊人最先有这种观念。有一位名叫欧里庇得斯的古希腊剧作家……”

“打电话吧。”博比说,虽然他这辈子还没有抽过烟(不过到了一九六四年,他会每星期抽掉一整盒烟),但他的声音沙哑,就好像泰德抽了一天烟后在深夜时的声音。

“你说什么?”

“打电话给费尔斯先生吧,看看比赛结果如何。”博比看看时钟,九点四十九分,“如果只打八回合的话,现在应该比完了。”

“我同意,现在拳击赛应该已经比完了,但是如果我这么快打电话给莱恩,他可能怀疑我知道什么内情,”泰德说,“我不能说是从收音机听到的——我们都知道他们并没有直播这场比赛。最好还是再等一等,这样会安全一点,让他相信我只不过是凭直觉猜测而已。等到十点钟再打电话,这样看起来好像我在等候裁判的判决,而不是期待有人因击倒对手而获胜。同时,博比,不要担心,我告诉你,要像在步道上散步一样悠闲。”

博比不打算跟上《夏威夷之眼》的剧情发展了,他只是坐在沙发上,听电视上的演员闲扯。有个人对着一名胖警察大叫,有个穿着白色泳衣的女人跑进浪里,一辆车追逐着另一辆车,背景是咚咚的鼓声。时钟的两根指针挣扎着往十和十二缓慢爬行,好像登山者奋力克服登上珠穆朗玛峰前的最后几百英尺障碍一样。谋杀社交名媛的男子在菠萝田中奔逃时被杀,终于为本集《夏威夷之眼》画下句点。

下周剧情预告还没开始播,博比就把电视关掉说:“现在打电话,好吗?拜托你打电话。”

“等一下,”泰德说,“我想我喝太多沙士了,年纪大了以后,我的膀胱好像缩小了。”

他慢慢走进浴室,经过一段冗长的停顿后,才传出尿液溅在马桶中的声音。“啊——啊!”泰德说,声音中透露出大大的满足。

博比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开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很确定“飓风”海伍德现在一定在麦迪逊广场花园的角落接受记者拍照,虽然满身瘀伤,但是当闪光灯一亮时,脸上仍充满光彩。吉列女郎也围在他身旁,手环着他的肩,他的手则搂着她的腰,而艾比尼则完全被遗忘在另外一个角落,眼睛肿得快瞎了,由于刚刚遭受重击,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

等到泰德出来,博比已经绝望得不得了。他知道艾比尼已经输了,而他的朋友也输掉了五百块钱。泰德发现自己破产以后会不会决定留下来呢?可能会……但是如果他留下来,而下等人又找来了……

泰德拿起电话筒开始拨号,博比注视着他的动作,拳头一会儿收紧、一会儿放松。

“放轻松一点,博比,”泰德告诉他,“不会有问题的。”

但是博比没办法放松,整个胃纠结成一团。泰德把电话筒贴近耳朵,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为什么不接电话?”博比低声说。

“只响了两声而已,博比,你为什么不——喂?我是布罗廷根,是的,就是今天下午那个布罗廷根。”真令人难以置信,泰德对博比眨眨眼。博比心想,他怎么有办法这么镇静呀?换做是他的话,绝对没办法把电话筒贴着耳朵,更甭提还眨眼睛了。“是的,他在。”泰德转过身来,没有遮住话筒就对博比说,“阿莲娜想知道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博比想要开口,但却只是喘气,发不出声音。

“博比说她很好,”泰德告诉阿莲娜,“就像夏日一样漂亮。莱恩现在方便说话吗?是,我可以等,但是麻烦告诉我拳击赛的结果。”他静静地听,博比感觉似乎等了好久。从泰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不过这一回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把话筒遮住。“她说艾比尼前五回合被打得很惨,第六回合和第七回合开始稳住,然后到了第八回合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使出一记右钩拳,把海伍德击倒在地,于是把‘飓风’淘汰出局了。真是一大惊喜,对吧?”

“是啊,”博比说,他感到嘴唇整个麻痹了,这一切都是真的,明天晚上此时此刻,泰德已经走了。口袋里装了两千块钱,可以尽情逃离一大堆下等人;口袋里装了两千块钱,可以搭上大灰狗从东岸逃到阳光灿烂的西岸。

博比走进浴室,把牙膏挤在牙刷上。他现在不再害怕泰德押错宝了,但是离别的悲伤却仍然挥之不去,而且愈来愈强烈。他从来没有想到,根本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竟然会如此令他心痛。一个星期之后,我就不再记得泰德有多棒。一年以后,我大概就会把他忘了。

是真的吗?老天爷,是真的吗?

不,博比心想,不,我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

泰德在隔壁房间里和莱恩打电话。这似乎是一场友善的交涉,完全依照泰德的预期……是的,泰德说他只是有强烈的直觉,一种赌徒都会有的强烈直觉,于是放手一搏。当然,明天晚上九点半付钱应该没问题,朋友的妈妈应该会在八点以前到家;如果她回家的时间比预计的时间晚,那么就在十点到十点半左右碰面。这样可以吗?泰德又笑了几声,看来胖莱恩应该也毫无问题。

博比把牙刷放回镜子下面架子上的杯子里,然后伸手到裤袋里。裤袋里有个东西和平常口袋里的垃圾不一样,用手指摸不出是什么东西。他把东西掏出来,是钥匙圈,是跑去妈妈所不知道的布里吉港游玩之后留下的特殊纪念品。街角撞球场,撞球,各种游戏机。肯穆尔8-2127。

或许早该把钥匙圈藏起来(或完全摆脱掉这个东西)。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那天晚上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博比开心一点,但这件事至少还发挥了一点效果:他决定把钥匙圈送给卡萝尔,并警告她绝对不能告诉他妈妈这个钥匙圈是从哪里来的。他知道卡萝尔至少有两把钥匙可以挂在钥匙圈上——她家的钥匙及日记本(蕾安达送她的生日礼物)的钥匙。(卡萝尔比博比大三个月,但是她从来没有借此耍威风。)把钥匙圈送给她就好像要求她当他的固定女朋友一样,如此一来,他不必亲口问她,那样实在太难为情了,而卡萝尔自然会明白;她就是这么酷。

博比把钥匙圈放在架子上的漱口杯旁边,然后走进卧室换上睡衣。他出来的时候,泰德坐在沙发上,嘴里叼着烟看着他。

“博比,你还好吧?”

“我猜还好吧,我必须如此,不是吗?”

泰德点点头。“我想我们两个人都必须如此。”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博比问,内心暗自祈求泰德不要像独行侠那样,开始说些“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之类的废话。泰德从来没有骗过他,他不希望泰德在即将离别的时候开始撒谎。

“我不知道。”泰德仔细端详着手上的烟,当他抬起头时,博比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我不认为我们会再见面。”

泰德的泪水瓦解了博比的心防。他跑过去想要拥抱泰德,他需要拥抱泰德。但泰德举起手臂交叉在胸前,脸上出现惊吓的表情。

博比停下来,手臂还伸出去摆着拥抱的姿势,然后才慢慢放下手臂。不能拥抱,不能碰触,这是规定,但是个可恶的规定,是错误的规定。

“你会写信给我吗?”博比问。

“我会寄明信片给你,”泰德想了一会儿之后说,“不过不会直接寄给你,因为那样对我们两人来说可能都太危险了。我应该怎么办呢?有没有什么建议?”

“寄给卡萝尔。”博比不假思索地说。

“你是什么时候把下等人的事情告诉她的?”泰德的声音中没有谴责的意味,怎么会呢?他就快离开了,不是吗?就算有什么差别,顶多是报道偷购物推车新闻的记者会写一篇报道登在报上:老疯子逃避入侵的外星人,成为小镇镇民茶余饭后笑谈的题材。那天泰德是怎么说的?趾高气扬的小镇幽默,不是吗?但是如果这件事真的这么好笑,为什么他会觉得伤心?为什么他会这么伤心?

“今天,”博比小声说,“我在公园里碰到她,然后就……脱口而出了。”

“这种事有可能发生,”泰德严肃地说,“我很清楚,连水坝有时候都会溃堤。或许这样最好,你会告诉她我可能会通过她和你联系?”

“嗯。”

泰德用手指按着嘴唇,思索着,然后点点头:“我寄明信片给你的时候,会在最上面写亲爱的C,而不是亲爱的卡萝尔,然后在最下面签上你的朋友。这样你们就晓得是谁写的了,好不好?”

“好啊,”博比说,“真酷。”其实一点也不酷,整件事情根本就不酷,但这样应该行得通。

博比突然举起手亲吻自己的手指,然后对着手指吹一吹。坐在沙发上的泰德微笑着,伸手抓住飞吻,然后把它贴在皱纹满布的脸颊上。“你最好上床睡觉了,博比。你今天过了忙碌的一天,而且现在已经很晚了。”

于是博比上床睡觉。

起初,博比以为这个梦和以前一样——拜德曼、库希曼和迪恩在高汀笔下的荒岛丛林中追着他的妈妈。然后,他突然明白那些树和藤蔓其实是壁纸上的图案,而妈妈飞奔过的小径是褐色的地毯。那里不是丛林,而是旅馆走廊。这是他在脑海中描绘的华威旅馆。

拜德曼先生和其他两个猎人还在追逐她。现在又加上圣盖伯利中学的男孩——威利、里奇和哈利,他们脸上全画着红白相间的条纹,也都穿着鲜黄色紧身上衣,上面还画了一只艳红的眼睛:

除了那件上衣之外,他们什么也没穿,阴茎在毛丛间晃动。除了哈利以外,每个人都挥舞着长矛,只有哈利拿着球棒,但是球棒的两端削得十分尖利。

“杀掉这母狗!”库希曼嚷叫着。

“喝她的血!”拜德曼大叫,然后当莉莎冲过转角时,他把长矛对准她扔过去,长矛抖动着插进画满丛林图案的墙壁。

“刺进她肮脏的阴道里!”威利吼着——威利没有和朋友在一起混的时候,人还蛮好的。他胸前的红眼睛一直瞪着,下面的阴茎似乎也瞪着。

快跑啊,妈!博比想要大喊,但是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没有嘴巴,没有身躯;他在这里,但是又不在这里,只是像个影子般飞到妈妈身旁。他可以听到莉莎喘气的声音,看到她颤抖、惊恐的嘴唇和扯破的袜子。她一边的乳房被抓伤了,还流着血,而一只眼睛几乎闭起来,看起来好像刚刚和艾比尼或“飓风”海伍德打了几个回合……也许还得同时应付他们两个人。

“我要把你开膛剖肚!”里奇大声喊叫。

“把你活剥生吃!”迪恩也同意(把音量放到最大),“我要喝你的血,吸干你的内脏!”

妈妈回头看看他们,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她的鞋子早就不知道掉在哪儿了)。不要,妈妈,博比呻吟着,求求你,不要。

莉莎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又打起精神向前看,想要跑快一点。她跑过的墙边贴着一张海报:


协寻宠物猪?

莉莎是我们的吉祥物!

莉莎今年三十四岁!

她脾气很坏,不过我们爱她!

只要你说“我答应”

(或)

“里面有钱”

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意者请电休斯通尼克5-8337

(或)

带到威廉·佩恩餐厅!

找穿外套的下等人!

暗号:“我们都吃半生不熟的!”


妈妈也看到这张海报,这一回当她的脚绊到另一只脚时,她真的跌倒了。

起来呀,妈!博比尖叫,但是莉莎没有叫——也许是因为叫不出声音。她沿着褐色的地毯拼命往前爬,还不停回头看,汗湿的头发一撮撮贴在前额和脸颊上,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完全扯掉了,博比可以看到她裸露的臀部——内裤也不见了;更可怕的是,她的大腿后面血迹斑斑。他们把她怎么了?我的老天爷,他们把妈妈怎么了?

拜德曼从前面的转角走过来——他找到捷径,跑过来拦截她。其他人则紧跟在她后面。现在,拜德曼先生的那根东西就好像有时候博比早上还没起床上厕所时那样挺立着,只不过他的那根东西很大,长得怪模怪样,而博比现在明白妈妈的大腿为什么有血了。他不想知道,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

放她走!他想对着拜德曼先生大吼,放他走,你对她的伤害还不够吗?

拜德曼先生黄衬衫上的红眼睛突然睁大……然后滑到一边。博比是隐形的,他的身躯还留在旋转陀螺下面的这个世界里……但是红眼睛看得到他,红眼睛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杀掉这头猪,喝她的血!”拜德曼先生声音浊重,几乎不像他平常的声音,他开始往前走。

“杀掉这头猪,喝她的血!”库希曼和迪恩也同声附和。

“杀掉这头猪,吸干她的内脏,吃她的肉!”威利和里奇跟在猎人后面唱着。他们的那根东西像那几个大人一样,已经变成一根根长矛了。

“吃她、喝她、吸她、玩她!”哈利跟着唱。

起来呀,妈!快跑!不要让他们得逞!

莉莎试图爬起来,但是当她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时候,拜德曼一跃而上,其他人跟着逼近,当他们的手争相撕破她身上的衣服时,博比心想:我要离开这里,要回到陀螺底下我自己的世界里,叫陀螺停下来,往反方向旋转,这样我才可以下去我自己的世界,回到我自己的房间……

只不过这不是陀螺,即使当梦境开始模糊变暗时,博比心里依然晓得,这不是陀螺,而是一座塔,是静止不动的轴,但世间存在的一切都会附着在上面转动。然后一切都消失了,有好一会儿,周遭是一片慈悲的虚空。博比睁开眼睛,房间里依然阳光灿烂——这是艾森豪威尔总统任期内最后一个六月的星期四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