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世界游乐场

世界是他的游乐场。

只不过以前都被禁止入内,或者大多数游戏项目,都不卖票给他。

担心他会损坏所有的设施。

这时候他看到那点红影再次出现,渐渐扩大,站立在塌了一半的阳台上。

那是一条红色的裙子,也是两只红色的翅膀。

红色之上有一个雪白的笑容,温柔深湛的眼睛,逃过了沙的袭击,安然无事。

梦梦公主。

小破遥遥望着红衣胜火的梦梦公主,后者微笑着凝视他。十六岁女孩子的身材,已经发育得很好,将那剔透玲珑密密包裹的,却不是任何质地的织物,而是一层红色的肌肤。

无比艳丽,犹如烧灼后的火焰宝石,细腻而莹润,臀后飞出一圈薄薄的裙翼,肋下,与身体大小极为协调的翅膀微微开合,红底之上,有繁花般纠缠交织的纹路,望之令人目眩。

蓦然临风展开,徐徐浮起,轻灵地转了一个圈,向学校后操场飞去。

小破仍然坚持用他走路的方式继续,虽然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的速度。

穿过教学楼后出口,来到两栋楼之间的巨大草坪,小破第一眼看到的,是全校的学生,都聚集在一起。

乱斗。

真是无法形容的混乱场景。每个人都在舍生忘死地搏斗,没有特定的对象,溺水一般狂乱,汗水和血水混合着流淌到草地上,将青色染成红色,四野皆润,被撕扯的衣物漫天飞舞,男孩子或女孩子,脸上都呈现出疯狂的呆滞神情,向距离自己最近的肉体撕咬、击打、冲撞、踩踏。被伤害的人无视自己的血液流失和肢体残损,永无停止般战斗,直到彻底失去行动能力,张开的口里喷涌着血沫,却没有任何呻吟、呼喊或哭泣。这方圆两百米的场地,就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安静的地狱。

在地狱的周边,并没有围绕阻绝人类的火焰,却零落地站着几个人,或者说,半人。

梦梦公主,从空中落下,足尖轻轻点在一个小亭子顶上。东南方向是胡佛,他的站姿活生生就是一只正欲出击的螳螂,弓身,扁平的头昂起,两条手臂悬在胸前,那也不再是什么手臂,而是镰刀一样的东西,闪烁着铁色的锋利。

西北方向,站的是菲力斯,那个差点儿被小破一把掐死的菲力斯,身形似乎更小了,紧紧团在一起,脸上似乎只剩下两只眼睛,其他器官都自动隐退了。即便如此,都可以看到他狂喜的神色酣畅淋漓,面对着眼前惨不忍睹的杀戮。

然后,小破看到了阿落。

在他的对面。背靠一棵树,坐在地上。他的样子很奇怪,脸色通红,额头青筋暴露。他没有穿外套,贴身一件白色T恤衫,明明没有风,却轻轻飘拂。

同样有人冲向他发动攻击,但阿落随手一挥,就把对方打出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落俨然变成一个非常强大的战士,任何人都无法靠近他,靠近也只会带来被痛扁的命运。他专注地看着周围,没有注意到小破。

小破开始向阿落走过去。他穿过正在舍生忘死乱斗的人群,像摩西穿过红海,上帝的光照耀着他前去的路,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事实上根本没有人阻挡他,那些失去理智的人还保留着本能,而他所能激起的本能,就是恐惧。

这场面引起了周围观战者的注意,梦梦的脚尖又是轻轻一点,升起在半空,发出耳语一般的声音:“大人,我们有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参赛者。”她所呼唤的却并不是一个人,那影像更像两只眼睛,若有若无地在苍穹中微微地闪烁。

很快两个人就聚头,小破向阿落弯腰:“阿落。”

风声在他背后响起,有一个硕大的拳头正要招呼到小破背上,阿落忽然狠狠踢出一脚,从小破身边擦过,拳头的来势消失了,在比较远的地方,发出人体落地的闷响。

小破笑:“忽然很生猛的样子。”

生猛是很生猛,阿落的状态就非常不妙,似被人催眠一般,呆滞的瞳仁没有流动,直到小破盯紧他,牢牢注视两分钟之后,阿落才忽然脑袋一摆,从梦魇中挣脱般,大口喘气,眼神恢复到原先的清明纯真:“小破。”

他惊慌地要站起来,对面前的场面反应剧烈:“这是怎么回事?”

摸摸头:“我爹送我来上学,怎么我在课堂上睡着了吗?”

还给自己两个耳光:“我们一起睡着了做梦?”

小破拍拍他的头:“你刚才倒像在做梦,梦里挺能打,怎么醒过来就傻呵呵的。”

把阿落挡在身后,他看了看四周,交代了一句:“你等一下,我收拾一下场面。”

所谓的收拾场面,通常是辟尘的口头禅,扫把、拖布,偶尔动用到灭绝式的飓风清洁器,这个世界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把场面收拾起来,生活都可以继续。是乐观还是漠然?一万个人有一万个人的答案。无论如何,小破一定是该论调的忠实拥护及身体力行者。

他摩擦着自己的手,好像在考虑用什么办法来收拾,很快就有了主意,他从手指上取下一片指甲。

阿落吓了一跳,凑上来看,发现那片指甲透明,泛着健康的红色,并无特别,但取下来以后,指甲下毫无血肉受损的迹象,只是有点儿灰蒙蒙的,像一层保护手指用的薄膜。

小破对他的大惊小怪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把那片指甲放到地上,一边问:“你的指甲可以做什么?”

他们两个聊着天,混乱的场面还在继续,但没有人来骚扰,主战场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阿落胆战心惊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安全系数,才答:“挖挖鼻子喽,还能干什么?”

小破放在地上的指甲,已经消失在草丛中,钻入了土地。

他摇头:“能干很多事。”

大地忽然开始有点震动。为小破的话唱和一般:“我小时候,常常拿指甲挖地道,逃过辟尘的重尘包围圈,偷偷跑出去玩。”

震动加强,越来越强,强到了普通人根本无法稳当站立的程度。但震动区域似只限于两座教学楼间的草坪,树木和凉亭摇晃不止,草坪上的人东倒西歪,倒成一团。即便如此,还都在没完没了地互殴,直到猛然之间,大地开裂。

不是直线形的开裂,是裂出一个洞,非常非常大的洞,豁然出现,好像木匠在模板上切出来的洞,好不圆润,好不利索。

洞口周围的地势,削得比周边地方要低,因此理所当然的,草坪上那些翻滚着的糊涂斗士都掉落其中,陷入了昏迷状态——世界终于清静了。

小破将阿落一拉而起,问他:“你怎么样?”

阿落恢复速度没得说,立刻生龙活虎,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伸伸胳膊腿,说:“怎么你一来我就精神百倍?”

这是很奇怪的事情,记忆中,普通人跟小破在一起久了,精神常常会比较萎靡,连他家里那两位英明神武的人士也不例外,常常合家欢的节目都以两老开始打瞌睡而告终。

耸耸肩表示不理解,小破的视线落在了梦梦公主和菲力斯的身上,他们表情有点惊慌,但还算沉得住气。一边图书馆的走廊上,又悄悄出现了另外的几个人,每个人的五官和手足上都带有昆虫变异的痕迹,有的则长出了翅膀。其中一个小破见过,那是佩斯,而其他的阿落认识,都是本校在各门学科或体育方面卓尔不群的人物,超级天才,运动英雄,校园霸王,身体或头脑素质均极出色。

阿落悄悄将情况通报给小破,后者有点苦恼:“看起来这个学校好像变成昆虫乐园了。”

而且是封闭的昆虫乐园,外面已经是夜色笼罩,里面的环境却始终维持在一个照明亮度上,蒙蒙昏昏,但可以见物。

既然变成了昆虫乐园,那我们也不用读书了吧?要不去寝室把剩下的东西收拾收拾,我们退学回家算了?

阿落瞪着大眼睛看着小破,跑去那个洞旁边侦查了一下,又跑回来,终于叫起来:“你不管他们了?”

小破问:“谁?”

气得阿落要命:“我们学校的人啊,我们班上的啊,他们会死的!”

小破摸摸自己的鼻子,不是很有精神:“我都和他们不大熟呀。”

反过来劝阿落:“这个世界上倒霉的人那么多,还是不要管他们算了。”

这口吻十足一个辟尘,监护人的言传身教有多重要,由此可见。但他和阿落,却又完全是两个极端。

虽然自出生起拥有的就是不算如意的人生,虽然和安一直过着离群的生活,虽然偶尔进入群体之中,所处的是被忽视、冷淡,甚至侮辱的位置。

尽管如此。

阿落对那个不欢迎自己的人群,拥有的记忆仍然是亮色。

这执着把小破也感染了,拍了他头一下,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好吧,我把这里的人全部打昏,然后叫我爹过来把这些人变回去吧。”

阿落记忆中的那个小破爹,完全是个家居闲人的形象,对社会看起来毫无建树,说不定连生活费都是靠祖上遗产,难道其实他有两把刷子?

小破不以为然地眨眨眼睛:“我爹什么都能做,只是看他想不想做。”

回忆了一下:“不过他都不大想做的样子……”

说到爹,阿落猛然清醒过来了,火烧屁股一样哇地跳起来:“我爹刚才和我一起的。”

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终于把记忆从震惊里寻了回来,大惊失色:“我和我爹撞车了,我现在在这里,那我爹呢?”

爹不见了,是件大事。阿落坚持认为安一直和自己一起,此时也该就在附近,但四下找了一圈,却没有任何收获。记忆中不断回溯撞车时的场景,越想越是惊慌,他在世上所有的依靠与眷念,不过是安一人。一旦失去,比什么都悲惨。镇定佯装都难,渐渐涕泪俱下。

寻找过程中,小破把所有人——除了梦梦以外——他解释说还是很希望请到对方去自家做客,免得高中生活有缺憾——接二连三全部打倒在地,丢进了那个万人坑里,但是,搜遍整个学校,还是没有找到阿落的爹。

那个没了爹的阿落,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开始跟在小破身后哭哭啼啼,好不烦人。幸好小破被猪哥烦了那么多年,实在训练有素,因此也不生气,只是安慰他:“好啦,好啦,你不要哭了,爹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他转了一圈回来,跑到万人坑那里去看,然后说:“哇,我今天扁了不少人呀,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阿落擦着鼻涕跟上来,问:“什么感觉?”

小破想了想:“就是越打越来劲的感觉,想发脾气,不过我爹说不许我随便发脾气,否则会把这个世界都毁掉。”

阿落很不以为然,虽然还挂着好多的鼻涕眼泪过半天才说:“有没有这么严重啊?”

然后思绪回到爹的头上,嘴巴一扁,又想哭:“我爹呢,我爹不在,谁吃我炒的饭啊?”

这时候头顶亮起光来。

抬头看,那里有一个非常巨大的灰色光圈,渐渐亮起来,像不败的烟火,停留在空中。

那光圈中心映出两只很美丽的眼睛。是梦梦与之交谈的那双眼睛,从微茫变得清晰,纹路可见,像刻在天空上的文身,终于开始注目地面的情势。

梦梦在那眼睛旁边,悠然自得地飞舞。红与灰相宜。只听那眼睛也会讲话,轻轻问:“这是你们学校最强的格斗者吗?”梦梦想了一想,答:“看起来的确如此。”

其他人都躺下了,差不多都被埋了,说这两个幸存的不是最强,那实在也说不过去。

那两只眼睛中有了笑意,说道:“本来以为普通一个学校的格斗结果不值一提,谁知收获竟然很不小,我竟然找到了一个极强的人类。”

在眼睛的下面,隐约出现了安的影像,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似睡着了,神色安详。

阿落大惊,哇地一声号出来,被小破反手一拖,厉声喝止:“不要吵。”

他平常说话,都懒散得很,很少高声,突发雷霆,不但令阿落收声,连飞翔在天上的梦梦也浑身一震,似被威慑,更让那一双美目轻眨,神情流露,极为诧异,问:“奇怪,这两个孩子不是普通人,你知道什么来头吗?”

梦梦公主从震惊里稍作恢复,良久才能答:“的确是本校学生,小破和阿落,前者才转学过来数天。”

那眼睛一眨一眨,费力思量,许久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喃喃的声音在空中滚来滚去:“大人法力恢复不足,我看不到他们的前生后世,但这两个孩子都不简单。”

忽然想起什么:“格斗开始时不见这小破?他是后来进入学校的?”

得到肯定答复后,瞳孔中流露出极惊讶的神色:“他如何能突破我的结界,那是针对一切活物的无缝结界。”它对此反应得十分欢喜:“莫非大人需要的异常人类,这里就有两个?”

他们在上面嘀嘀咕咕,阿落就跟只土狗一样,在下面追着安的影像跑来跑去,大喊大叫:“爹。呜呜,你回答我啊,爹,呜呜呜,爹你怎么了……”

那双美目被吵得不耐烦,轻喝一声:“真闹。”眨了一眨,自言自语道:“让我试他一下。”

忽然化为一道灰色气流,自半空中急速冲下,直端端对着阿落而来,阿落大惊,噔噔噔退后几步,身后一滞,被小破堵住了,后者往他手里一拍,说:“给你。”

一把铅笔小刀,那金属质地虽薄得不堪一折,但贴在阿落手心里,却带来一股暖意,一股勇气,小破闲闲说:“教过你的。”

阿落不假思索,撤身,退步,手腕流转用劲,挥出。电光石火。

那道逼近的灰色气流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蓦然升起至极高,又幻化为眼,神色惊讶万分。还来不及稳定身形,一道更凛冽的气锋自地面上呼啸而起,直射上去,破入灰色光圈,正中两眼当中。那幻影也会吃痛一般,一声尖叫划破空气,再次圆睁,两点猩红血泪,慢慢滴下,透过朦胧血影,看到小破在地上,以指为弓,以气为箭,犹自气定神闲地瞄准,且淡淡地说:“没有人教过你,突然袭击别人,是很没有礼貌的么?”

阿落在一边叫起来:“把我爹还给我。”

那幻影带着极愤怒,也极畏惧的神色,思虑不定中忽然精神一振,冷冷撂下一句话:“要找你爹,来暗黑三界议事厅。”

余音袅袅,眼睛和安的影像都飞速消失,快得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只余下梦梦公主在空中,孤零零地小幅度飞扬。

阿落愣了一下,立刻跳了起来,拔腿跑出去,跑了两步发现目标不明确,放声嘶叫起来:“把我爹还给我,还给我。”

这温和的孩子此时一双怒目定定凝视天空,手握成拳,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小破远远看着他,神色冷静,忽然手里虚弹一弓,梦梦在空中吓得一个回旋,想躲避莫须有的来箭,小破望了她一眼,说:“下一弓就很痛了。”

梦梦惊慌地盯着他那双手,娇滴滴哀求着:“不要打我。”

既然怕打,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办了,小破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梦梦公主表情像婴儿般无辜:“我不知道,我昨天上完体育课小睡了一下,起来就长出了翅膀。”

她变异之后,比人形模样更美,更轻盈优雅,真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倘若猪哥在这里,立刻是雪狮子向火,先酥掉半边再做计较。

可惜小破年方二八,平时与两个雄性动物为伍,转学太多,与异性缘分有限,简直还是一片洪荒蒙昧,美人在前,他只知道哼一声,说:“那其他人是怎么回事。”梦梦犹豫了一下,张口说:“我不……”

一支气箭从梦梦头发旁边一穿而过,一截乌发飘零下来,断口极齐。梦梦花颜失色,惊叫连连,捂住自己耳朵,蜷缩在空中,不敢下落,也不敢高飞,委委屈屈地看着小破,看到一点点蓝色的光芒,从他的眼睛里流过,越来越浓,越来越亮。只听小破简单地说:“不要对我撒谎。”

梦梦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下地来,一边仔细看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抽泣着说:“人家是不知道啊,我变成这样以后,那只眼睛就出现了,说我是神灵的选民,还有胡佛他们也是,要我们在学校里找出更多强悍的人类来。”

小破说:“做什么?”

梦梦摇头摇到一半,发现小破脸色不善,赶紧停住不摇了,委屈地说:“那只眼睛的主人,说要我们帮助他建设更好的世界,需要身体和精神都很强大的人类。今天的格斗就是为了选拔这样的人类。”

小破嗤之以鼻:“这么老套的说法你也信,平常不看动画片吗?笨死了。”

虽然骂人笨,口气却没有那么严厉了,显见梦梦的口供过了关。他正发愁去哪里找出那只眼睛来打一顿,忽然阿落走过来,苍白着脸,说:“小破,我心口好痛。”

他一到小破身边,小破眼底流动的蓝色光芒立刻渐渐减弱,须臾回复瞳仁本色,他闭了闭眼,转过头来问:“怎么啦?”

手指探到阿落心口一按,皱眉道:“你怎么没有心跳了?”

自己摸摸自己:“我就跳得慢一点儿,但还在跳啊。”

侧头思索,表现出一个大夫应有的谨慎。阿落却已等不得了,大汗淋漓,蹲到地上,低声说:“我心口好胀,好像有什么要爆出来,哎哟!”

小破挠挠头:“我们回家吧,我叫我爹看看你的心怎么了。”

把阿落扶起来,头都不回,轻轻吐出两个字:“回来。”

乘小破一分神的工夫,正想展翅偷飞远走的梦梦公主,身形一顿,无可奈何转回身来,怯生生降落在他们两个人身边。小破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