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朱小破

做客,于安或阿落,都是相当新鲜的经验。从前在世界各地走来走去,两个人都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直到在这里定居,情况也没什么变化,除了阿落就读的学校开家长会或运动会,几乎没有任何社交活动。

对此安没觉得怎样,阿落也许觉得有点寂寞吧。有时候他也看着街上呼啸来去的同龄人,久久不愿转移视线。

不等安询问细节,他已经蹿到楼上去,在衣柜里翻找合适的外出服,父亲沉默地站在门口,想劝阻的话涌到了喉咙口,又吞下去。最后安走去厨房,在衬衣的袖子和皮肤之间,贴身藏了一把小小的刀——有一样值得依靠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会是多余的。

先买一点儿礼物,再赶去纸上所写的地址。不难找,过三个路口,拐两次弯,穿过平常的街道,来到一处平常的小区,独立成栋的小小房子一路分布着,驶入车道,阿落拿着纸条一路分辨着路边竖立的门牌号码,忽然说:“应该到了。”

就是这里。原木门廊上亮着一盏灯,门前的草坪精心修剪过,疏疏落落栽着丁香和玫瑰,安是行家,看得出主人在这方面花费的工夫。

门廊与草坪之间,有个人似正在等待,手插在裤袋里,侧身静静地站着,垂头看地,不知为何出神。

听到引擎声,抬起头,望过来,微微一笑。安和他打了个照面,瞳孔猛然放大,胸腔里猛然滚过一阵风暴似的凛冽之意,能叫醉得最深的酒鬼在一瞬间醒神。

那一瞬间仿佛冰火交织,天使与魔鬼共骑。

定睛再看,却只是一个如阿落般大的男孩子,不高不矮,眼睛小小的,和气地凝望着人。眼睛黑白分明,像水仙花底的石子,鼻梁异常神俊,但给其他部分一分担,也不起眼。

把他放在人群里,无数眼光就会如水般流去,不会为他停留,不知那一瞥惊鸿里,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扬起手来:“阿落。”

阿落顿时很兴奋:“他记得我的名字啊。”急忙就跳下去,也扬手:“你好你好。”

他自己倒不记得人家的名字,奔到面前一顿,有点尴尬,但他心清如水,不懂掩饰,当场直愣愣地问出来:“你叫什么名字?”

安泊好车,跟在身后听了这句,由不得叹口气,虽然知道阿落在学校里常常给人欺负,但也不是一点自己的原因都没有。

那男孩子却不介意,拍拍他肩膀:“我叫朱小破。哎,你家远吗?这么久才来。”

阿落举着一盒芝士蛋糕:“拐弯去买蛋糕了,八灵街最好吃的蛋糕店买的,最后一盒。”

对方耸耸肩膀:“最后一盒的意思,就是不大新鲜。一会儿你自己吃吧。”阿落傻傻地“哦”了一声。这两个人的对话着实与常规社交礼仪不合,但常规社交礼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安从来没有教过阿落,难不成对方的家长也懒得教孩子么?小破向安点点头,叫了一声叔叔,一马当先进门去了,手还是插在裤兜里,身子一摇一摇,无忧无虑的样子。安从背后看他的身形,精干结实,线条极为流畅,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朱小破家的房子,虽然是两层,却相当袖珍,客厅面积不算大,摆设简单,中心摆放的沙发极为宽大柔软,坐上去舒服得不想起身,每个座位前配一张脚凳,旁边一个小手台放台灯和食物。房间里的东西虽多,却收拾得一尘不染。主人的起居习惯,一望可知。

小破招呼他们坐下,一面走到楼梯口,大吼一声:“辟尘,下来做点心。”

紧接着就传来一阵噔噔噔的声音,安觉得不管对方是谁,都应该打个招呼,转过头去刚要开口,立刻吓了一跳。

他看到一头“犀牛”。

精确地说,是一头穿着全套清洁外套,手里还举着一根好大拖把的“犀牛”。

此时站在二层楼梯转角,吹胡子瞪眼地对小破说:“我没空,你死鬼老爹养的老鼠生儿子了,搞得阁楼上一塌糊涂。我搞卫生去。”

又噔噔噔冲下楼梯,经过客厅,冲进卫生间,对沙发上坐的那两个大活人视若无睹。他经过茶几的一瞬间,纸巾盒子里的纸巾猛然外飘,笔直地凝滞在空中,意味着那瞬间的空气流动速度,已达到了非常惊人的程度。

阿落的目光好奇地追随着那人的身影,小声问:“小破,这是谁啊?”

小破走回来坐下,盯着那盒他认为不新鲜的芝士蛋糕沉思了一秒钟,伸手打开盒子,试毒一样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然后说:“辟尘。”

阿落想了想:“你妈?”

小破嘴里那口蛋糕硬生生哽在喉头,半天才说:“我觉得有人不会同意我这么叫。”

阿落和小破共同度过了周末,打发时间的主要工具是一台PS2。两个正当青春的少年郎,各自占据沙发一角,两眼炯炯对住三米开外的荧光屏,从极品飞车杀到幽灵古堡,电视上血肉横飞,喧哗嘈杂,他们两个却都面无表情,沉浸在无限动感的游戏天地里,打了个落花流水。

安在一边坐着,好几次想提醒阿落该回家了。因为已经非常晚了,早已破了阿落就寝时间的记录。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阻止了他。

那感觉首先是因为倦殆,一种莫名的疲惫,猛烈袭来,似有一个无形的吸血鬼,正吸取生命之精华,那是多少年没有过的萎靡;但更大的诧异,来自阿落意外的活力。

阿落与活力,两个名词之间,不相干多年。在家或在学校,安永远看到儿子比别人慢半拍,眼睛看到了,脑子想到了,神经下了指令,身体却兀自软弱,无法跟从。他永远在安静慢行,面带微笑,听天由命。

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在儿子的身上看到少年人应有的那种活力,像雨后的草地上,种子在发芽,生命蓬勃,不可阻挡。

这活力从何而来,是因为游戏,还是因为蛋糕?或者,因为那个笑起来憨憨的,眼神偶尔闪烁、精光流动的小破。

中间大概有两到三次,那位对清洁工作显然无限热爱的辟尘,穿过客厅,进出洗手间换卫生工具,而阁楼上则断断续续传来地震演习一样大小的动静,嘈杂中还隐约有人热情洋溢的喊叫:“呼吸,呼吸,加油,加油。”

客人们难免感到诧异,坐在那里的主人却神情呆滞,两眼发直,和电视死扛着,毫无负起解释之责的觉悟。

虽然安整个晚上什么都没干,但他终于累到觉得必须告辞了。脑子里念头刚一转,小破随之停下手里的游戏,向他瞥一眼,说道:“阿落,你该回家了。”

安微微诧异,阿落已经站起来伸个懒腰,道:“对哦,爸爸,我们走吧。”

说走就走,半点儿不含糊,安跟在后面,对小破点点头:“我们走了,谢谢你的招待。”他凝视这男孩子的眼睛,却看不到半分内容,纯净的背后是什么?后者耸耸肩膀:“没什么招待的,今天辟尘和我爹都忙着接生。下次再见吧。”

听到接生两个字,客人差点儿一跤摔下台阶。

目送车子远走,关上门,小破爬上自家阁楼,倚在门口,里面有个极英俊的男人,穿一身睡衣趴在地上,正在细心地清理着什么,看到小破,问:“你同学走了吗?”

小破点点头,然后说:“我要保护他。”

那男人大惊:“女同学?”

一骨碌爬起来,光脚站着,表情很悲愤:“女同学来了,你都不叫我一起玩?”看他义愤填膺双臂挥舞,左手里却还捏着一只好小的老鼠,右手拿着软毛刷子,水珠滴答落下,原来在做护士工作。

小破忍气吞声地摆摆手:“男的,男的,你别激动,小米的儿子要给你掐死了。”

听到是男的,那人立刻蔫了,趴下继续干活,头也不抬:“你干吗要保护一个男的?这个倾向我不赞同啊,你要寻求支持,看辟尘怎么想,以我对他多年的了解,他多半也不赞成……”

小破绝望地听了两分钟,抽身走了。

两公里之外,安的车子转过第一个路口,阿落坐在副驾驶座上,神情委顿不堪,头靠着座椅,昏昏欲睡。他之前生龙活虎的状态流失得如此之快,中间甚至都没有一个过渡。

安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就算归结为热闹之后的疲倦,也不应该如此明显。此时车子已经来到第二个路口,前面是一条长约两百米左右,不大热闹的小街,穿过后就汇入主干道——来路就是如此。但是安忽然发现,那条小街上本来通明的路灯,现在全部黑了。

天气不算差,夜空有稀朗星辰,微弱的荧光洒下,去路依然可见。或者是太晚了,没有行人出入,街道显得很冷清。

出于某种本能,安慢下车子速度,深呼吸。紧接着,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出门前,贴着袖子收藏进去的那把刀,不见了。

整个晚上,他都坐在阿落身边,没有动过。他穿的是样式相当古板的白色衬衣,手腕处有袖钉,扣得极紧,那把刀虽然小,也绝不可能从里面滑出去。

何况,安的敏感程度可以直接打败童话里的公主,不要说九层褥子下的一颗豌豆,就是一根豌豆苗,他也一早捻了出来,何况那么冷而锋利的一样东西。

刀去了哪里?

以紧迫程度而论,这个问题,眼下只能排到第二。荣登榜首的,已到眼前。

真的是眼前。

就在挡风玻璃前。

蚊子。

车窗前赫然在目的,是许多蚊子。

作为居家旅行不请自来的忠心伙伴,蚊子这种东西,向来是人类浪漫情调和优雅情怀的头号大敌。当年泰坦尼克号上,杰克和露丝于甲板之上风花雪月,实在是相逢得法,走了一把狗屎运,否则置于陆地,坦于野风,佳人雪肌,不叮则罢,一叮就要叮个对心穿,否则蚊子一族,颜面何存?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人世间最无孔不入的卫道士,它们实至名归。

好在,卫道士们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很容易被打死。

但是,如果它们变得很强壮,很大只,很施瓦辛格……那怎么办呢?这就是安和阿落现在面临的问题。

他们面前的蚊子,真他娘的大啊。半人高,头大如斗,嘴上那根针,在月光下荧荧发亮。阿落历来给蚊子咬惯了,从不晓得这玩意儿身上原来是长毛的,而且长得还十分茂盛。

这样尺寸的蚊子,七八只,三只在前,两只在左,两只在右,摆成掩护进攻的阵势,首尾呼应,互为支援,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雇佣蚊,绝非家庭妇蚊们心血来潮,忽然变形而来的产物。

阿落靠紧车椅背,睁大了眼睛,额头上有汗珠一颗颗滚下。但他神情依然镇定,只是缓慢地问:“爸爸,怎么办?”

安没有回答。

如果是七个这般型号的人,无论所持何种武器,他一早已经跳出车门,单枪匹马,赤手空拳,谁能挡得住?虽说肉体与灵魂都逐渐老去,沉于俗世生活,手脚渐渐迟缓,但是杀气仍在。什么样的生人在他眼里,都是还在呼吸的尸体。

但那不是人。他甚至不敢肯定那到底是什么。

世上最恐惧的,乃是恐惧本身。

他深深呼吸,直到完全安定下来,适才莫名流失的精力,慢慢在恢复。他在阿落肩上拍了拍:“你坐好,爸爸去清路。”

最后掠过脑中的想法是,要是那把刀在就好了。接着他就把一切犹豫和顾虑抛在脑后,推开车门,跨了出去。反手立刻锁上车门。

看到他下了车,站在最前面的先锋蚊恪尽职守,立刻迈开步子冲上来,带起的风中有着肮脏毛发散发出的腥臭味道,熏得他眼睛发酸。

安没有动,浑身上下任何一块肌肉,在得到大脑明确的指令以前,纹丝都没有动。直到蚊子腿来到眼前五十厘米左右,安猛然像一支箭那样笔直向前冲去,起步,收步,踢出一脚。

这一脚可以踢断手腕粗细的钢筋,也可以踢断一条放大了两百倍的蚊子腿。

至刚之威,人虫辟易。可惜,蚊子腿比人多多了。

既然有那么多,那么断一条就拉倒,冲锋之任不可缓。蚊子仍然迅速逼近他眼前,一根锋利的肉针,对着安的头顶,无声而极快地扎下来——这死蚊子还学过针灸,认穴奇准。

安一偏头,肉针贴着他的皮肤擦过,他伸手握住那质感古怪的玩意儿,猛地一折,蚊子嘴里发出呼痛般的怪声,看来也是蚊生父母养的,还没有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安定了定神,正要乘胜追击,忽然发现原来排成掩护阵势左侧的蚊子在视线范围里消失了,回头一看,顿时大惊。

世道变了,原来老实咬人的蚊子,如今变得战略战术皆精,乘安猛虎离山,奇兵突入敌后,两只蚊子一左一右,各占据一边车窗,以嘴为锤,正一下下猛击玻璃。那不过是一辆濒临报销的老爷车,如何经得起如此生化战士的攻击,车身不断震颤,如同打摆子一般。安急忙去看坐在里面的阿落,居然还是稳稳坐着,双手交握,脸色惨白,但还不失镇定。安暗暗诧异,但也顾不得细想,脑后风声如啸,另一根肉针又奔袭而至。

安闪身,重施故伎,又一把捞住,他之前断了一蚊之嘴,信心大增,干脆利落,就手一掰,断了人家生路。手脚活动开了,心胸大畅,好似回到少年时与狼豹相搏,正要扑上去解救阿落,眼角余光一闪,当即大呼不妙。

如果说原来那七只蚊子,排成北斗阵已经算很有学问了,那么,现在面前竟然涌现出无数只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蚊子,显然已经进化到了懂得天干地支八卦六合,就差没有派出几只大蚊子换上不同颜色的风衣,叼根牙签当领队了。

作为经验丰富的斗士,安知道无论什么样的高手,多么剽悍,只要陷入车轮大战,最后都会死得很惨。他无暇多想,急速退到车前,一拳打飞左边那只蚊型啄木鸟。没有任何示意,阿落已经极机警地打开了车门,安迅速跃入,脚尖勾门关死,从阿落身上一掠而过,轻飘飘地落在驾驶的位子上,擦了一下汗,说:“糟糕,哪来这么多怪东西?”

阿落向他凝视,须臾露出笑容:“爸爸,你很高兴的样子。”

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儿子重复了一遍:“你看上去很开心。”

阿落平静而温柔的眼睛里,充满惊讶而有趣的意味:“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么高兴的样子。”

安掩饰般转过头去,喃喃自语:“别胡说,外面突然来了好多大蚊子。”

的确是很多,而且排成了一个坦克集团的样子,密密麻麻攒在一起,向车子压过来,一旦被推翻,麻烦就大了。安压抑住自己的紧张,脑筋急速转动,试图寻找逃生之途。这时阿落说:“看,有流星。”

有流星,自墨蓝色天边闪现,带着银色光芒闪耀着划过整个苍穹,来到阿落和安的眼前,掉进了那大群黑压压的蚊子堆里,那如同一千盏灯同时亮起的辉煌,飞速旋转,画出一圈圈虚幻的光环,笼罩视线所及,夺目,以及夺命。瞬间之后,一声极为轻微的叮当声传来,光芒消失,如同从未出现,留下的,是无数沉默的死亡。

车里的两个人目瞪口呆,良久面面相觑。要不是顾及为人父的尊严,安几乎想让儿子给自己当面一拳试试看,是否犹在梦中。

那些本来试图以众欺寡的蚊子军团,如今同生共死地齐齐挂掉,躺了一地横尸。没有任何血迹,因为杀戮来得极快而干净,肉体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痛。

在确认自己已经安全之后,安谨慎地下了车,他的视线被一样东西牢牢吸引住。

车盖上,黄色木把,雪亮锋利的刃,薄而轻巧。

是他一度以为自己丢失,而且不知道丢失在哪里的那把刀。

刀尖犹有淡淡的血迹。

那天晚上回家,父子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谈论刚才的事。阿落径自洗澡睡下,安独自在客厅里,开一盏小台灯,昏光下捏住刀尖一线,观察刃上微红。

以常识而论,蚊血无色,除非刚刚进餐,还未消化完毕。

在攻击自己以前,这蚊子军团,还肆虐过哪里?

而这刀子,无端端消失,又无端端出现,还无端端自力更生大开杀戒。

抬头看天,夜色如水。人世间多少神秘事纵横流转,无法解释,最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