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刚起床就犯困,这在过去没有过

教  授 终于见到余导了。

余 松 坡 我不是余松坡。我只是饰演余松坡。

教  授 一样。你说他的话。

余 松 坡 我只在戏里说他的话。

教  授 你俩区别很大?

余 松 坡 当然。我在戏里是个无条件的现实主义者,我关注这个城市,关注这个国家的每一点风吹草动。而他必须在艺术的框架里才能真正有效地思辨城市的现实。

教  授 生活中呢?

余 松 坡 他是个纠结、犹疑、怯懦和沉默的人。很难想象他在纽约生活了这么多年,也很难想象他在先锋戏剧领域竟能勇往直前走了这么远。

教  授 以他的性格,您认为他应该成为哪个类型的人?

余 松 坡 无条件的现实主义者。关注这个城市,关注这个国家的每一点风吹草动。

——《城市启示录》

刚起床就犯困,这在过去没有过。和所有能干的保姆一样,罗冬雨精力过人,忙起来可以连轴转,一天五个小时睡眠足够。这两天出了问题,早上起来就开始打哈欠,一直打到第二天早起。夜里睡不好。

余果的咳嗽倒是在好转,霍大夫断言,张家口的风一到,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娃儿。她操心的是余果的爹。书房的破坏力度相当可观,顺这股劲儿走下去,你不知道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罗冬雨努力让自己醒着,以免赶上她睡得正香,余松坡出动了。从一个深沉的睡梦里挣脱出来至少需要十分钟,足够余松坡把房子和他自己都毁了。祁好在电话里说:“冬雨,你是姐的亲妹妹,老余就拜托给你了!”罗冬雨说:“姐,我尽力。”她用力把眼睛睁大,耳朵像指南针一样竖着,等着余松坡的另一只靴子掉下来。偏偏余松坡睡得极好,两天都没起一次夜。早上起床,余松坡见罗冬雨捂着嘴打哈欠,问:

“余果又折腾你没睡好?”

“果果很乖。”罗冬雨说,“我睡得太沉,累的。”

余松坡认真地回答:“嗯,睡得太沉的确会累。”

睡眠不足导致注意力涣散。她给余果更换防霾口罩的滤芯时操作失当,去幼儿园的半路上,滤芯脱落,余果在一秒钟后就开始咳嗽。此类疏忽过去从未有过。回到家她决定临时改变作息,白天把觉给补回来,天大的事也等睡足了再干。其中包括陪韩山去给他爹妈买暖宝宝。南方的冬天没暖气,湿度又大,上了点年纪就易患风湿病,腰椎颈椎毛病也一大堆,不清爽的地方来一帖准儿媳妇送的暖宝宝,那能一直舒服到心窝子里。她给韩山微信,换个时间吧,先把命捞回来再说。韩山心疼女朋友,但他就上午半天假,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而罗冬雨又是为余家弄丢的半条命,他还是忍不住地不痛快。罗冬雨就回他:

“过了这个村,你绕地球一圈不就又回到这个店了?”

韩山还她一个白眼:“绕回来谁知道村和店还在不在。”

发过微信,正愁这个漫长的上午如何打发,路通快递的微信群里来了一条消息:卡卡走了。

没救回来。

余果刚进幼儿园,张家口的风就到了。预计昨天晚上抵京的大风,像首都机场的航班,推迟了整整一夜。民间气象学家的解释是,雾霾厚重,风推得吃力,一路小碎步地往前拱,到北京已经疲惫不堪。的确,刚开始只有光秃秃的树梢上有风,像喝得微醺的人在摇摆,与其说那是运动,不如说是在休息。临近中午,精气神才养足,从树梢上往下移动,枝干开始晃动。雾霾像布匹一样被风扯动,一块块从人们眼前掀过去。整个北京又沸腾了,没被堵在路上的车辆也摁响喇叭以示庆祝。韩山去医院和卡卡遗体告别,尽管心情无比悲痛,还是把三轮车的喇叭摁了一遍又一遍,摁一遍喇叭他说一句:

“卡兄弟,哥这是为你哭一场了。”

因为风来了,幼儿园的课间操临时恢复。孩子们摘下口罩,欢快地来到操场上,只有余果一人还戴着。他的咳嗽尚未痊愈,对冷风依然过敏。戴口罩的余果摘下的是手套,这样他就比别的孩子多了一道更别致的感受风的途径。他觉得风经过双手时有种弯曲的、柔和的、变幻的力道,当然那种美感有点冷,很像他看见的冬雨阿姨正在洗碗的手。所以,当他们回到教室,开始用彩纸给父母做一件新年礼物,以便在元旦联欢会上垂挂到教室的天花板上时,余果选了他和罗冬雨都喜欢的橘黄色彩纸剪了一只长有十根指头的手,并让老师帮忙写了一句话:冬雨阿姨,长大了我帮你洗碗。

风来的时候罗龙河被自己的梦惊醒了。准确地说,是被一个念头惊醒的,那念头还没来得及形象地转化为梦,他就醒了。他要让余松坡与余佳山面对面。余松坡必须见余佳山,这个疯狂的想法让他突然睁开了眼。罗龙河拉开窗帘,透过玻璃上的水雾恍惚看见屋后的树梢在摇。与这个念头同时焰火般来到他脑袋里的,还有两个词:挽救与报复。女朋友被别人抱了,据目测,还大大超出了一般的礼节性拥抱,这是个大事。你不吭声也是个大事。那个人还是你的偶像,梦里你都愿意给他戴上个金灿灿的圆光环。还有更大的,偶像一改正大庄严之宝相,开始蝇营狗苟地小心算计与权衡了,他的胆怯、逃避与虚伪几乎要像微笑一样公然挂在脸上了。余松坡背叛了他自己,余松坡还背叛了他罗龙河。他无法接受,他不能坐视余松坡的堕落和偶像的坍塌,他不甘心。他必须有所行动,他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要正本清源,从根子上解决问题。那好,面对面,谁也别想躲,也逃不掉。

醒来之后罗龙河开始兴奋,就这么来。他觉得于历史、于当下、于将来,于余松坡本人,于余佳山、鹿茜和他罗龙河,这样的“硬着陆”,大约是世间最完美的设计了。

他起床,洗漱。为了让勇气长久地保持下去,早餐罗龙河吃掉了三个面包,喝了两袋速溶的雀巢咖啡。

但越刮越大的风,让他不安。他的决心根基尚浅,他担心会像树苗似的被连根拔起;他也担心风来霾散,余佳山没了卖“治霾神器”的理由,天桥上就再找不到他了。他的担心一点都没多余,当他从北四村倒了三次车又步行了十分钟出现在天桥下,桥上一个人都没有。上午十一点,雾霾已经被风清理得差不多了。他上桥后左顾右盼,希望能在人群里看见余佳山。哪还有藏青色棉大衣和红围巾的影子。而马路上的行人抬头往桥上看时,都能看见罗龙河背后清洁湛蓝的天。天蓝得如此悠远辽阔,仿佛换了一个人间。

附近的两条街上都没找到,罗龙河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门前坐下来。大风刮到了他的身体里。现在回北四村的出租屋里,他还可以在傍晚来临之前做完一套英语考研模拟题和一套政治考研模拟题,这一天或许更完美。但他还是站起来,穿过地下通道来到马路对面的肯德基,喝了今天的第三杯咖啡。额头上的血管跳起了踢踏舞,趁着这股劲儿他又走了两条街,终于在第四条街的一座天桥上找到了余佳山。他还在卖“治霾神器”。

头脑果然坏了。罗龙河走到他跟前,余佳山完全不记得昨天见过这个年轻人。“要治霾神器吗?”余佳山把小风扇举到罗龙河面前,然后又对准浩荡长空中的某一个只有他才能看见的点,“看,有我的治霾神器,首都的天才蓝了!”

“天都蓝了,我还要你这神器干吗?”

“你不知道?”余佳山神秘兮兮地说,“我的神器一停,雾霾立马就会回来。”

余佳山说得没错,风走了,雾霾还会卷土重来。

“饿吗?我请你吃午饭。”

余佳山摸摸肚子:“买我一个治霾神器,我就跟你去吃饭。”

果然是余松坡遗书里的那个余佳山,脑子坏了照样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而且他明白行情,雾霾退了,治霾神器价格随之下调,三十块钱一个。罗龙河付过钱,把风扇塞进口袋,带余佳山进了路边的一家武圣羊杂割店,喝羊汤吃烧饼。他问余佳山还想吃什么,余佳山看着菜单上的样品,一瓶啤酒,十根羊肉串。罗龙河胃抽了一下,每根串五块钱哪。这个余佳山,不需要傻时可真是一点都不傻。

一瓶啤酒,十根串,三个烧饼外加两大碗羊肉汤,余佳山吃得饱嗝都堆到了嗓子眼里。吃完了他摸摸肚子要走,还有两个治霾神器要卖。罗龙河拦住他,大老板吩咐了,有多少买多少。

“大老板在哪儿?”余佳山来了兴致。

“在家。”罗龙河说,“我带你去。谈妥了可以买更多。”

“这就走。”余佳山站起来,“小屋里还有十个,我去拿过来。”

“你会把大老板吓着的。节制点。”

余佳山做了个鬼脸,眼珠子要从眉毛、胡子和头发中间蹦出来。他跟在罗龙河身后,出了羊杂割店,侧着身子穿过大风往余松坡家走。在路上,罗龙河给余松坡发了条短信:

余老师,在家吗?您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想见您,我这就带他登门拜访。快到了。

余松坡回:哪位老朋友?

以罗龙河对余松坡的了解,若不在家,他也会尽快赶回来的。实在赶不回,他会在短信里说明的。罗龙河没回复,接着给鹿茜发了个短信,让她见信后即刻来余老师家,随信附了详细地址,然后关了手机。

到余家楼下,两点三刻。罗龙河摁响了门铃,这时候罗冬雨午睡也该起了。

飞机在大风里摇摇晃晃地落地,比预定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总算到北京了,祁好心里踏实了一点。空间的距离有效地缩短了心理距离,似乎她一踏上北京的水泥地,余松坡的安全就有了保障。这两天把她担心坏了,回国后的几年里从没这么乱过。孩子生病,老公的戏引发争议,状态堪忧,而她偏偏远在彩云之南。祁好终于绷不住了,“乱世须用重典”,非常时期必得有非常对策。一大早她敲响出版社社长的房门,他们同住“菩萨的笑”。进了门她就说,我必须走。睡眼惺忪的社长以为她要辞职,让她稍等一分钟,他去卫生间洗了一把冷水脸,以便清醒地回忆这段时间社里哪个地方对不起她了。

“孩子生病,保姆顶不住了。”祁好说,“我得回去。”

社长松了口气:“不是有咱们余大导演压阵嘛。”

“您可能看到新闻了,他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了。”祁好说,“老余的那摊我帮不上,随他去了。儿子我得弄好。这些年我都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仿佛一下子就到了伤心处,眼泪圆滚滚地往下掉。为了表明这的确是临时动议、不得不回,她把前天的快递单给社长看。她在云南买了一批傩戏的面具,先行快递回京了,因为她想在这边多待几天,怕随身的行李带不了。

社长眼窝子也浅,女人一落泪,于情于理他都得答应,那赶紧回吧。大理直飞北京的航班只有傍晚六点多的一趟,看样子祁好等不了。社长给北京的办公室主任打电话,把主任从被窝里薅出来,改航班。经由昆明转机回京,选最快最合理的班次。祁好谢过,从兜里掏出打印好的书面发言稿,连夜改出来的,只好拜托社长帮忙在论坛上宣读了。然后收拾好行李,带好给余果买的蛇皮果等新鲜果蔬,打车直奔大理荒草坝机场。

她跟社长说了一半真话。余果的咳嗽基本无碍了,张家口的风还没有吹到北京,但迟早的事,只要天蓝了,云朵白了,余果就会和雾霾前一样,肺部和气管功能一切良好。她焦虑的当然不是儿子。不过,她说自己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倒也一点都没谦虚。

你让余果在她和罗冬雨之间挑一个,睡着的时候他也会挑罗冬雨。三岁半之前不知道遮掩,到哪儿都说全世界冬雨阿姨最好。这个家余松坡可以不在,祁好也可以不在,罗冬雨必须在,不在天就塌了。三岁那年春节,罗冬雨回老家过年。罗冬雨腊月二十七离的京,后半夜三点余果被尿憋醒了,睁开眼发现冬雨阿姨不见了,开始哭,完全忘了白天里说得好好的。祁好只好打电话。罗冬雨在火车上,睡得正香,忙不迭接电话,怕吵醒别人。跟余果说了半小时的话。火车上的信号又不好,断断续续,声音一不留神就大了,搞得那个硬卧小隔间的乘客都用咳嗽、叹息、打嗝、放屁和不停地翻身来表示抗议。电话挂不掉。

最后罗冬雨想了个办法,数完一二三,看谁电话挂得快。一二三数完,罗冬雨立马掐了电话。第二天一早快下火车,祁好的电话又来了,说昨天夜里余果很伤心,又闹了一阵,累了才继续睡着了。罗冬雨数完三挂掉后,余果这头还攥着手机,眼泪汪汪地对祁好说:“妈妈,冬雨阿姨为什么不数到五再挂?”所以祁好在电话里说,一会儿余果又要通电话,请罗冬雨务必多数几个数,等余果挂了之后再放下电话,孩子哭得实在太让人难受。罗冬雨说好。果然,余果睁开眼头一件事就是打电话。

罗冬雨说:“果果,昨晚是阿姨不好,这次我们数到五再挂好不好?”

“不好。”余果说,“我们还是数到三挂。”

“那好,一会儿阿姨来数一二三。”

“我要自己数。”

“阿姨忘了,果果都能一口气数到五百了。”

然后是东拉西扯地聊。要下车了,罗冬雨说,果果得数一二三了,阿姨到站了。余果在电话里开始数:“一,二,四,五,六,七……冬雨阿姨,我们要说话算数,没数到那个数都不能挂……十一,十二,十四……”逢三他就避开,没办法,罗冬雨只好改用通话耳麦接电话,把两只手腾出来拎行李。

最要命的还是腊月二十九晚上。通电话也不管用,非得见到冬雨阿姨才行。闹不动了,余果就穿着睡袋坐在自己的小床上静静地哭,哭得手脚冰凉。余松坡两口子扛不住了,答应明天就去找罗冬雨。当着他的面在电脑上订大年三十的机票和酒店。酒店在县城,为方便随时去罗冬雨家;同时在网上租了一辆车。折腾完了,余果才停止哭泣,倒头就睡。半夜在梦里说:“妈妈,我们的飞机起飞了吗?”

那年他们是在罗冬雨家乡过的除夕夜。罗冬雨带他们一家在镇子里放烟花爆竹,余果开心得嗷嗷叫。吃过年夜饭,他们把罗冬雨带到酒店,开了个房间,余果要跟冬雨阿姨住一屋。回北京,当然也得一起回,那也是罗冬雨第一次坐飞机。

过了三岁半,余果懂得给爹娘点面子了,遇到谁好之类的选择题,他就绕一个弯子:“爸爸妈妈叫我余果,硬邦邦的;冬雨阿姨叫我果果,听起来像叫一串糖葫芦,酸酸甜甜好吃极了,所以我觉得冬雨阿姨好。”

祁好丝毫不觉得安慰,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她嫉妒罗冬雨,感激她同时也恨她,但又离不了她,唯一的办法是把她当成自家人,也让罗冬雨感觉自己就是这个家必不可少的一员。正因为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她不能再成为一个失职的妻子了。毫无疑问,丈夫出事了。她不知道《城市启示录》的争议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余松坡的精神状态,无论结果如何,她相信余松坡有足够的胆识把它接下来。她放不下的是那个流浪汉,凭直觉,那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不会给自己的丈夫带来好运气。如此频繁地动用《二泉映月》,非同寻常。

回北京的一路上她都在想那个流浪汉可能是谁。她想到了,但她不愿意相信。直到飞机在降落时剧烈颠簸,很多乘客抓紧座椅扶手,脸色发白,她自己的胃里也翻江倒海随时要吐出来,她把紧闭的眼睛猛然睁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头栽下去。那么好吧,就算他真是余佳山!飞机平安着陆,一个天高地迥、风大如旗的北京让她稍稍有所慰藉:事情不会比你想象得更好,也绝不会比你想象得更坏。她会和余松坡一起面对这个不速之客,她必须跟余松坡挑明这一点。

余松坡不曾和她提及余佳山,也不清楚她竟然知道真相。余佳山的名字进入祁好耳朵纯属偶然。那年余松坡父亲病逝,两人不远万里归国奔丧。料理过后事,他们拖着行李去机场,出门前余松坡大哥叫住她,说父亲弥留之际有遗嘱,让余松坡找到余佳山。没用上入伍名额,但咱们害了人家,也要涌泉相报。那时候余佳山早从监狱中出来了,精神出了问题,不知云游到了哪里。听得祁好云山雾罩,问:

“余佳山?谁?”

“坐牢的那个呀。”

祁好茫然地摇头。

余松坡大哥意识到泄了余家的密。他把弟弟想简单了,以为凡事都会和老婆兜底,所以拐个弯委托祁好,择机提醒弟弟,免得当面说余松坡脸上下不来。既然弟弟深埋在肚子里,必有他的道理,更不便多嘴了。一只苍蝇在眼前飞,他伸手去捉,让你飞,让你飞,一直追到了大门外,才松了口气。接余松坡他们去机场的车到了。他再没机会和弟弟解释,他们上了车。过几年,哥哥也患了肺癌,死了。

多年里祁好常有憋不住的时候,围绕余佳山转圈子试探,余松坡铁嘴铜牙,全巧妙地挡了回来。祁好便不再过问,她尊重丈夫的隐私。但这挡不住她私下对众多不解之谜排列组合的游戏。天大的秘密也经不住持久端详,聚沙能成塔,集腋可为裘,任余松坡讳莫如深,真相也逐渐浮出了水面。那天罗冬雨在微信视频里向她展示余松坡和流浪汉的合影,祁好分明听见“哐啷”一声,那是谜底轰然落于地上的响动。

余佳山跟在罗龙河身后东张西望地走,如果排除他峥嵘的须发和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异味,基本上接近正常人了。他对即将到来的大买卖颇为兴奋,走几步就问到了没有。罗龙河说,走稳当就到了。余佳山立刻矫正步态,轮到那条伤腿往前迈,像一件身外之物,他用力地提起来。罗龙河在楼下摁响了门铃,他对姐姐说:

“余老师的朋友我给带来了。”

罗冬雨正用魔术拖把拖地。她将拖把随手支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旁边,客人来了,她去泡茶。余松坡把流浪汉约到家里,让她有点吃惊。她把茶端到客厅,流浪汉正对着墙上中央美院教授为余松坡画的肖像油画发愣,歪着头,右手直往头发里抓,打算要把脑袋里的什么东西给抠出来。

“他是谁?”

“余老师啊。”

“余老师是谁?”

罗冬雨觉得哪个地方出问题了,扭头去找弟弟。罗龙河正从卫生间里出来。“余老师就是余松坡老师啊。”罗龙河说,“余—松—坡。”

“余松坡?”余佳山换一只手抓脑袋,退两步眼珠子转一圈,退两步眼珠子再转一圈,直退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上去。他那岩石一样板结的表情让罗龙河也紧张了,但余佳山突然皮肉松动,笑了,眉毛胡子一起抖起来。他对罗冬雨说:“你是大老板,我就知道。你知道吗?我有治霾神器。”

罗龙河说:“先喝茶。大老板待会儿才到。”

余佳山一口喝掉那杯滚烫的祁门红茶,扶着膝盖站起来,“余松坡是谁?”

罗冬雨说:“龙河,怎么回事?”

“你把大衣脱下来,”罗龙河知道自己已经刹不住车了,干脆玩个大撒把,先把余佳山安顿下来。他没理会姐姐。“余松坡是大老板啊,他要买你很多很多的治霾神器。”

“很多很多有多多?”

“那么多。”罗龙河对着余松坡的画像比划出一个更大的方框。

“龙河,”罗冬雨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头,拦住弟弟,“你确定他是余老师的朋友?”

“姐,不信等会儿你问余老师。”

罗冬雨想打个电话给余松坡核实,去阳台收拾完一圈衣服,觉得没准想多了。余家稀奇古怪的客人没少来,据说文艺圈里正常人占不了多数。

此刻余佳山抱紧自己,“不脱。”他在蓬乱的胡子中间一遍遍磨叨余松坡的名字。回想往事耗了他的洪荒之力,余佳山憋出一身汗。那个耳熟的名字若即又离,望山跑死马,他怎么都抓不着。他开始焦躁地揪自己头发。“他在那里!他在那里!”他踩着沙发前的那一小块地毯转着圈子,一会儿指这里,一会儿指那里,把整个房子三百六十度地指了个遍。

“到底在哪里?”罗龙河抓住他的胳膊。

“在——”余佳山拖着罗龙河又转了一百八十度,“那里!”他指着通往二楼楼梯旁边的那面墙,胳膊、手突然僵掉了。那一墙花红柳绿、奇诡怪异的面具。余佳山的眼睛越睁越大,监狱里旷日持久的折磨与噩梦,瞬间全线复活,余佳山蹦蹦跳跳地凄厉大喊:

“鬼鬼鬼——”

祁好打开门,余佳山正和墙上的面具战斗。他挥舞魔术拖把站在楼梯上,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报告政府,这里有鬼!报告政府,我发现了很多很多鬼!”他扯着嗓子叫,“牛头马面,你们来吧,我不怕你!黑白无常,你们来吧,我不怕你!牛鬼蛇神你们也来吧,余佳山誓死与你们斗争到底!”拖把不断碰到墙上,面具“噼里啪啦”从墙上掉下来,落到大理石砌成的台阶上,再一级级往下滚,不同材质、形状和大小的面具发出不同的声音,如同在琴键上合奏,“面具之歌”一直谱到一楼的地板上。罗家姐弟站在楼梯下面,心疼每一个掉落的面具,又不敢贸然爬上楼梯去接。面具滚落下来,他们本能地跳着脚躲避,罗冬雨急得都快哭了。

看到流浪汉在楼梯上笨拙地抡动拖把,祁好眼前还是一黑:该来的一分钟都不会耽误。无论准备多么充分,事情劈面而来,你依然会发现腰杆有那么一丝颤颤地软,为此祁好猛地挺直了腰,关节响了一声。她深吸一口气。她很想妥帖地劝慰好余佳山,她知道荒废一生的恐惧需要足够的暴戾和导泄才能安抚和平息,但她出口的却是比余佳山更凄厉、更愤怒和更悠长的喝止:

“你给我下来!”

四个人都被这披头散发的一声吓着了。静止。一个木头面具欢快地滚落下楼梯。赶上这个空当,罗家姐弟抢在祁好前头,冲了上去。祁好把包扔到沙发上,正往楼梯方向跑。余佳山看见三个人都冲自己过来,愈加恐惧得嗷嗷大叫,拖把挥舞的幅度更大,墙上的面具以空前的频率和密度往下掉。

短短的一段楼梯挤了四个人,从上到下依次是:余佳山,罗冬雨,罗龙河,祁好。窗外传来一串尖利的哨声,他们没听见,但水仙花的清香他们都闻到了。阳台上两盆团团簇簇的水仙,此刻正提前开放。罗冬雨摊平双手往下压,对余佳山说:

“放下拖把,对,别动,我们是来买你的治霾神器的。”

余佳山有那么一会儿稍稍安静下来,犹疑着是否要把拖把放下。罗冬雨慢慢往上走,差不多可以出击抓住拖把头了,在墙上摇晃了半天的白色Larva面具掉了下来。这种著名的威尼斯面具,通常会被身着黑衣、头戴黑色三角帽的威尼斯商人戴在脸上,匆匆穿行在运河边的月光里。“Larva”一词据说来自拉丁语的“面具”或“鬼魂”。它在黑色的大理石台阶上弹跳两次,惨白地落在余佳山脚前。余佳山再次看见了鬼。在钢筋水泥混凝土和铁栅栏包围着的五千多个日日夜夜里,这是他看见的众多“鬼”中的一个。他以为它已经走了,它又回来了。

“别过来!”余佳山对着罗冬雨挥动拖把,“你们都别过来!”

祁好在队伍的末尾说:“冬雨,抓住!”

尽管余佳山不认识眼前的这姑娘,他也明白她就是“冬雨”,他紧盯着她,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将横扫过来。罗龙河趁他心有旁骛,一个箭步冲上,抓牢了拖把头。罗龙河人到一个更高的台阶,重心还在身后没跟上来,抓住拖把不得不往下拽。他必须抓住,以免闹出更大的乱子。从决定带余佳山过来至今,他竟然没想过,除了几个人之间大眼瞪小眼的对质,还可能出现其他突发状况,比如现在。他以戴罪立功之心死死地抓住。

余佳山踩在台阶边缘,一个外力让他的重心也乱了;抓不住,抓不住就撒手。在监狱里,他学到的最重要一个生存本领就是,挺不住,就放弃。撒个手,多大的事儿?果然日子好过了。

罗龙河攥着拖把,在余佳山的经验里闪了一下,一个后仰跌下台阶,接着撞倒祁好。祁好先是倒头栽倒,然后和罗龙河一起骨碌碌滚到一楼地板上。四个人先后发出惊叫。余佳山叫完,伸长脖子愣在高处,扭头看墙上七零八落剩下的一些“鬼”,又低头看忙活着的那三个人,感到全身热得刺挠挠地痒。罗冬雨一路喊着龙河、祁姐,反身寻步下了楼梯。罗龙河倒在祁好身上,拉一把就起来了,他只是感到疼痛,哪儿疼,弄不明白。姐弟俩一起拉祁好,祁好只“哼”一声,不再反应,软软地仰躺在地上。

罗冬雨又叫祁姐,地上的人状如酣睡,怎么喊都不醒。罗冬雨抬起祁好的头,脑袋底下垫了一块陶瓷面具的碎片;罗冬雨捡出陶片继续叫,依然没反应。得把祁好的上身支起来,罗冬雨换个姿势,突然发现手心里黏稠湿热,摊开手,看见红汪汪的一片,“哇”一声哭出来。

如果不是碎陶片垫坏了祁好的后脑勺,就是脑袋撞到了大理石台阶上。前卫校护理专业的优秀毕业生罗冬雨,工作时向以清醒冷静为师生和雇主们称道,冷静了片刻,然后慌了一些神。脑部出血,规模还不小,完全可以把你的想象力直接快进到最坏的结果。但她怀疑自己是否就真的没了主张。她的专业精神和业务修养去哪儿了?她记得她试探了祁好的鼻息,呼吸还在进行。祁好是她雇主,人家对她如何姑且不论,她于祁好有姐妹般的情义,四五年了,她已经成了“自己人”。她应该施救。她也的确在努力。她掏出手机要拨打120,手指头有点哆嗦,开屏密码输错了两次。她把手机递给弟弟,说:

“快,叫救护车。”

罗龙河抓过手机,低声说:“姐,得走!”

她看着弟弟。

弟弟看着她:“必须走。”

弟弟头一次露出了一个成年男人的目光,沉着,果决。她在弟弟的眼神里还看见了一个成年男人才有的恐惧、坚硬和凶狠。

“得赶快走!现在,立刻,马上!”罗龙河站起来。

她没吭声,要去找急救箱。罗龙河抓住她胳膊。

“姐,现在不走,咱俩谁都走不了。”

“先止血。”

“什么都不要动。”

否则谁都走不掉。她一定是听出了隐藏着的后半句,但她努力让自己相信,弟弟没有丝毫微言大义。做姐姐的,她得成全弟弟。于是,她觉得无边的惊慌和恐惧此刻理应淹没了自己:她已经六神无主了,所以必须依赖弟弟罗龙河。她想象着整个人飘起来,像风筝,轻薄地游离于天顶,线头攥在弟弟手里。脚底下果真就变得绵软起来。

罗龙河说:“收拾,走!”

五分钟后,姐弟俩拎着旅行包,在小区门口上了出租车,去北京南站。下楼时在电梯里遇到二楼的田阿姨,问罗冬雨匆匆忙忙是要去哪儿。罗冬雨说,到外地去透口气。

田家阿姨说:“小罗可真逗,这雾霾刚吹走,你要出去透口气。”

罗冬雨对着电梯出口笑了笑。她在不锈钢的电梯壁上看见了自己含混的脸,那个笑难看得能吓死人。

他们一路催着师傅踩油门。到了北京南站,罗冬雨想起出门时好像没见到余佳山。“流浪汉呢?”她问弟弟。

“早跑了。”罗龙河说,“你以为他真傻?”

“我真傻了。”余佳山说。他看见祁好脑后流出的一摊血,本能地往后出溜。他对血不陌生,很多年前记不起来的事情不必提了,能记起的:一个犯人在放风时用尖利的石头片割腕自杀,那人靠在墙边,伤口贴着墙举着右手,都以为他在拉伸大臂上的肌肉,直到看见血从他的裤管里流出来,在地上积了一汪,那是在冬天。他自己腿出事,是秋天,穿一条单裤子,狱警喊他,他没听见,他在走神,那个和他同龄的英俊小伙子跑过来,从他侧面一脚踹过来,硬邦邦的皮鞋底,他的小腿骨从膝盖下方脱离,刺破裤子白生生地支棱出来,血也在脚底下蓄了一汪。余佳山使劲儿想,还是记不起两件事分别发生在哪一年。因为想不出来,他确信自己脑子坏了。楼梯下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围着另一个女的大呼小叫,他往后退,退到看不见血的卫生间里。记不起来了,他对自己说:“你他妈的真傻了。”

盥洗盆上站着一只橡胶恐龙,这个粉色的小东西让他心生欢喜,余佳山看看左右没人,顺手塞进了大衣兜里。两双脚急急出了门。余佳山从二楼的卫生间里走出来,他还惦记着墙上剩下的那些“鬼”。下楼梯,绕过躺着不动的祁好,捡起魔术拖把,一个个楼梯往上走,所有面具都被他打了下来。他在台阶上踩它们,在地板上踩它们,然后扔掉拖把拍拍手。出门前,余佳山从茶几上拿回自己的治霾神器,转身又看见了余松坡的画像。他盯着余松坡的眉眼使劲儿看,昏暗的记忆里慢慢浮现出一张恍惚的脸,余佳山咧开嘴笑了:妈了个巴子,狗日的狱警嘛,站墙上老子就不认识你了?然后他两个脚后跟并拢,“啪”地敬了个军礼:

“报告,我,余佳山,把妖魔鬼怪全打败了!中国的鬼,外国的鬼,统统地打败了!”

下午的快递里竟有一件是余松坡的,一个大箱子。韩山看了快递单,注明“面具,小心轻放”,祁好寄自云南大理。韩山在装上车之前狠狠地踹了箱子两脚:没事买面具玩,钱烧的。他知道收快递的一定是罗冬雨,所以他连余松坡的电话都没打,骑着三轮车直奔2号楼。他要当着罗冬雨的面把这句话重复一遍。这世道就是这德性,有人为了钱加班,半路上被车撞死;有人拿钱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玩。

三轮车拐到2号楼前的水泥路上,他看到余松坡站在冬青树丛边指手画脚地打电话,那表情和声音跟他大风里的头发一样乱。“到哪儿了?你们究竟到哪儿了?”余松坡跺起了脚。韩山慢悠悠地把三轮车开到他面前,才看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裹在一床蓬松的素色条纹被子里。韩山把头歪到一边,看见了背风处祁好的脸。祁好皮肤本来就白,现在更白,嘴唇都白,紧闭双眼的眼皮也白。

“余老师,怎么回事?”他跳下车。

余松坡挂掉电话,转过身才看见韩山。“堵车了,堵车了!”余松坡说,“救护车堵在路上了!祁老师摔坏了脑袋,人昏过去了。”

“冬雨呢?”

“不知道。不在家。电话关机。”

余松坡接到罗龙河的短信,处理完手头的事,犹犹豫豫往家赶。他想不出什么样的老朋友会让罗龙河带过来拜访。他隐隐觉得将有大事情发生,仿佛雷声从遥远处奔赴过来,无际涯地含混,其实又无比之确切。一路上抽了三支烟,他得鼓励自己。该想到的他都想到了。突然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说明时候到了。那好,天下雨,娘嫁人,拦不住就来吧。他把防风的口罩和眼镜都摘下,确保老朋友第一眼就能认出自己。要开门见山。

掏钥匙前他做了个深呼吸。果然。果然,打开门一片狼藉,墙上的面具掉下来,一个没留,零散落满一地。祁好一动不动躺在地板上,脑袋边有一摊血。祁好的脉搏和心跳都在,血也是热的。

在后来的审讯中,公安机关列出了一个无限接近事实的时间表。表上显示,罗家姐弟刚坐上出租车时,余松坡的车也进了小区。余松坡以最快的速度给祁好止血,然后拨打了120。为节省时间,余松坡用被子裹住祁好,把她抱下楼,但救护车堵在了路上。周五的晚高峰通常会提前一个半小时到来,正赶上车流量大的点儿,余松坡急得直跳脚。

“要多久能到?”韩山问。

“司机说没准儿,快了十五分钟,慢了一小时也不是没可能。”

“靠,十五分钟去医院能打个来回了。”韩山说,“要是您不嫌弃,坐我三轮车去。”

余松坡看着他的三轮车,还在犹豫,韩山已经打开车厢门往外取快件了。清空车厢后,大大小小的快件在路边堆得像座小山,难以想象一辆三轮车有如此巨大的吞吐量。

“快件怎么办?”余松坡问。

“人重要还是快件重要?”

余松坡便不再说话,和韩山一起把祁好抬到三轮车车厢里。腿稍微弯曲一下,足够一个人躺下来。祁好头部有伤,不能完全平躺,等余松坡坐进去抱她入怀,车厢里的空间还是会比较宽松的。归置过祁好,余松坡正要爬进车厢,三轮车突然开动扭了一下头,挤得余松坡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手撑地半天才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捂着屁股钻进了车厢。韩山坏笑了一声,小样儿,老子整不死你!

三轮车在小区里穿行,迎面走过来鹿茜。这一次她没有光腿穿黑丝袜,而是这个季节和气温下正常的棉衣,但肯定也是精挑细选搭配出来的。她说:

“韩哥。”

韩山没停车,迎着风说:“帮我看一下快件。”

“你说什么?”

韩山提高了嗓门,完全是愤怒的吼叫:“我说你去帮我看一下楼前的那堆快件!”

不管她是否听明白了,车已经出了小区。鹿茜在三轮车驶过自己身边时,从打开一半的车厢门看见了一张迅速闪过的脸。那张脸焦虑又熟悉,是余导吗?

北京南站的候车大厅温暖如春,待久了让人懒洋洋地想打瞌睡。人多座少,罗冬雨和弟弟找了个服装专卖店旁边的空当席地而坐。他们心照不宣地把头低下来。他们在等五点钟开往舅舅生活的那个城市的高铁。回家等于自投罗网,去亲戚家其实也不安全,但世界之大,没头苍蝇一样乱跑肯定不行,谁也不知道逃亡之路到底有多长。不管你偏安世界的哪个角落,你都得给自己寻一个支撑身心的点。舅舅家在城市的边缘,越过家门前的铁道,是一马平川的野地,风刮过,大地呜咽。他们想到了逃亡之后的逃亡。

他们希望四点四十五分提前到来,因为高铁提前一刻钟检票。他们想起来就使劲儿捂一下身份证,确定它和自己的身体一起都是安全的。他们不说话,偶尔抬眼看一眼对方,相互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仓皇。离开现场后,罗龙河的坚硬和镇定反倒一点点溃散,开始他还有勇气用手机上网,一遍遍在百度搜索中刷新自己和姐姐的名字,看是否已经成全城通缉的要犯。后来整个人开始抖,仿佛从内往外冷,他从心脏、小腹一直抖到手指头,于是关闭手机,开始数手指,从这头数到那头,再数回来。罗冬雨尽量让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事实也如此,她觉得自己有很多事可以想,需要想,但没有想出任何明确的东西,头脑里氤氲漫漶一片,总也无法在某个念头上停留下来。毋庸置疑,恐惧也在侵占她的身心,而一旦完全占领,反而让她放松了下来。她含含混混地想到柿子,硬邦邦地摘下来,摔摔打打竟也变熟了。她感觉自己正沉浸在生生地要变熟的过程中,温暖的困意弥漫上来。

她觉得自己快睡着了,或者已经睡着了。睡梦中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声音从很远处传来,越走越近,一个孩子,叫她冬雨阿姨。是余果。她腾地睁开眼,扭头四顾去找,找了一圈发现还在高铁站。

“你看见果果了吗,龙河?”她问弟弟。她觉得自己很久都没张开嘴了,以至开口说话都闻到了一股酸腐的口气。

“哪有什么果果花花的。”罗龙河站起来,“检票了。”

“我听见果果在叫我。”她还在人群里找。

广播在提醒他们,乘坐的那趟高铁正在检票。

“除了你弟弟,没有人叫你。”罗龙河说。

“不,果果在叫我。”罗冬雨确信余果在叫她。罗龙河抓住她行李包的一根提带,拖着她往检票口走。罗冬雨终于找到声音来源:专卖店里,一个和余果差不多大的孩子,被一个年轻的女人牵着,他叫她阿姨。他和余果的声音有不小的区别,但经过周遭喧嚣的篡改,听上去十分接近。

“快走啊,姐!”弟弟急了。

罗冬雨突然意识到,刚才头脑里一片混沌时,她试图抓住的正是余果。现在是余果的饭点儿,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正脑袋扎一块儿吃晚饭。饭后活动半小时开始上延时班,今天学的是陶艺。老师教他们用软陶捏制各种小动物。六点半课程结束,她应该准时出现在他的教室门口。

“龙河,姐不走了。”她对弟弟说。她把钱包打开,留下两百块钱,剩下的塞到弟弟的兜里,“快走。越远越好。姐姐得回去。”

“姐你不能回去!”

“姐姐必须回去。”

“为什么?”

“姐真得回去。”

她把弟弟推到闸机口,转身往候车大厅出口走。罗龙河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消失在喧嚣里。她站定,转过身,闸机口前围着一群等待检票的乘客,罗龙河已经坐滚梯下到了站台上。她松了一口气。不必再装作是只风筝,飘飘悠悠地悬在天上了。弟弟已经脱离了干系,她得落到地上。她得回去了。

罗龙河说止血也不能做,她就明白了,那血的确不能止。止了,你留下了痕迹,那基本就等于被摁在了“现场”,逃到哪里都得“在现场”,按图索骥,罗龙河早晚也逃不掉。不止,你就“有可能”不在现场,至少罗龙河“可以”不在。罗冬雨知道她在冒险,冒丢掉祁好的命的险;但她不得不冒这个险,一个是她四五年朝夕相处的“姐姐”,一个却是她生生世世的弟弟。

从出口下电梯,罗冬雨开始拨打120,她的手指和声音已经不再发抖。让她稍感安慰的是,当她报出余家的地址,120告诉她,一个多小时前救护车就出发了。

地铁里满满的人。一张张被生活榨干了表情的空白的脸。很多人站着就睡着了。出站后打不到的士,罗冬雨小跑着到两百米外的站牌下转公交车。这是一天中城市第二次例行瘫痪的时刻,堵得透不进风,公交车比蜗牛还慢。满天地的喇叭声。北京的傍晚降临,黑暗里透出雾霾散后高天上明亮的光,一栋栋楼像诡异的多孔的发光体。罗冬雨看手表,还有九分钟到六点半,车堵在路上不动了。身边两个老人抓着扶手吊环聊天,想让座的人在里面挤不出来,不想让座的低着头装睡。也可能是真睡着了。罗冬雨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却分明听见他们假牙在嘴里磕碰的声音。她突然对司机大喊:

“师傅,请开开门,我要下车!”

司机没理她。她又喊。司机说:“没到站。”

她不管,继续喊:“开门,我要下车!”

一遍遍喊。

全车人都看她。她在车门口继续喊。终于有人说,开吧,兴许有急事。司机骂骂咧咧开了门,罗冬雨跳下车,穿梭在停车场一样的马路间隙里。她跑得如此轻松迅疾,以至于觉得北京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她一边跑一边在想这个灯火连绵的北京城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快到幼儿园门前时,想清楚了:雾霾没了,大风也停了;而她的命运就此改变。她想,这是她最后的北京。最后的街道。最后的楼房。最后的灯和光。最后的行人、车水马龙和交通拥堵。最后的无风、无霾的十二月的北京之夜。

她停下来。她得在进幼儿园之前把气喘匀了。

罗冬雨一步一步往幼儿园大门走,路灯拉扯她的影子,肥肥瘦瘦,短短长长。她看蒙奇奇卡通荧光表,六点三十六分。还有几个迟到的家长匆忙赶进幼儿园。她听见余果的声音。余果从大门旁边的侧门蹦蹦跳跳地走出来,对她喊:

“冬雨阿姨,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

她还听见余果说:“我就说冬雨阿姨会来接我的!”

然后她就看见林警官和她的同事小黄也从侧门里走出来。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他们三个人以不同的方式向她走来。快到她身边,余果张开双臂跑起来,小书包拍打着他屁股。跟他会走路至今的每一天一样,余果跑到她身边,准确地攥住了她右手的小拇指。

罗冬雨的出现让林警官有点意外,但想想也不算离谱。她只每天在园门口维持半小时的交通,熟悉的娃娃们来了,她还心疼得要亲亲抱抱呢。他们把罗冬雨想偏了。

接到余松坡的报警,他们勘察了余家案发现场。面具和碎片落在楼梯和地板上,祁好流出的血已经凝结,垫在她后脑勺下的那块瓷片没人再动过。既然罗冬雨的衣物曾被潦草地收拾过,那么一个外行也知道,必须盯紧这个做了四年多的保姆。找到罗冬雨很重要,不过更重要的是先安顿好孩子。父母都在医院,接他的保姆失踪了。林警官对小黄说,去幼儿园。

他们接到了余果。然后,出门撞上了罗冬雨。距她一个安全的位置,林警官说:

“女的苏醒了。男的,尾骨骨折。”

“男的?”

“余大导演。”

有金属声响起,林警官和罗冬雨一起朝小黄手上看。小黄从腰里摸出一副银光闪烁的手铐。

“小黄,别当孩子的面。”

2016.03.29晚,一稿,知春里

2016.05.06晚,二稿,知春里

2016.05.18晚,三稿,知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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