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风雪 一

公元一九七九年,春节后,东北松嫩平原,仍然寒凝大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辆从黑河开往嫩江的长途汽车驶入孙吴县境内不久,突然刹住了。一头羊站在公路正中,拦住了汽车。司机不停地按喇叭,它一动也不动,像具石雕。司机只得跳下车去赶它,走近才发现,它用三条腿站立着。这显然是一只被狼伤害过的羊,它失去了整条后腿,胯上血肉模糊。司机不禁骇然倒退一步。羊,却突然僵硬地倒下了。一位乘客也跳下了车,走到司机身旁,踢了死羊一脚,肯定地说:“是兵团的羊。”

司机愕然地看着他。

乘客抬起手,朝远处一指:“都走光了,放羊的小伙子连羊群都没顾上移交。”

司机朝乘客指的方向望去,雪原上,几排泥草房低矮的轮廓,不见炊烟,不见人影,死寂异常,仿佛一处游牧部落的遗址——那里几天前还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连队。

乘客瞧着那只死羊:“奇怪,狼怎么没把它整个吃掉呢?”看了司机一眼,又说,“不捡白不捡,够吃几顿的,羊皮也小不了,我帮你搬到车上!”

“别,别……”司机皱起了眉,他觉得不是好预兆,用手势叫乘客把死羊拖到公路边去……

这辆长途汽车又开动了。

它开出不到一个小时,第二次被拦住。

手提包和行李捆连接在一起,在公路上“筑”起两道“路障”。十几个人站在公路边,从衣着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有男有女。

司机只得将车缓缓停下。

知识青年们有的搬开了“路障”,有的围住了汽车。

司机打开驾驶室车门,用商量的口气对他们说:“你们人不少,东西又多,先别急着上车,车上已经没有空地方了,等我动员一下乘客,给你们腾出点地方……”

一个男知识青年感激地说:“那你可真是个好人!”

司机砰地关上驾驶室车门,见“路障”已搬开,便呼地将车开过去了。

乘客中有人扭转身,朝后车窗看了一眼,说:“何必呢,大家互相挤一点,就可以让他们都上来了!”

“让他们上来,一路准没好事!”司机嘟哝一句,加快了车速。

司机忽然从车镜里看到有人骑马从后面追赶,顿时神色惊慌。骑马的人转眼赶上来,却并没有拦车,超车奔驰而去。

司机暗暗嘘了口气。

汽车顺公路刚拐过一个山脚,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和司机同时发现,三台拖拉机并列在公路上,四个人站在拖拉机前,三个抱着肩膀,一个牵着马,虎视眈眈地从车前窗瞪着司机。

这里附近也有一个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队。

“糟了!”司机叫苦一声,刹住车,双手从驾驶盘垂下,无可奈何而又忐忑不安地朝驾驶座上一靠。

一辆马车这时也从后面赶了上来,车上是刚才被甩下的十几个男女知识青年和他们的行李捆、手提包。

牵马的人走到车前,拉开驾驶室车门,对司机怒吼一声:“下来!”他是那十几个知识青年中的一个。

司机脸色苍白,十分惧怕,不敢下去。

有一个知识青年走过来,推开了那个牵马的,对司机说:“别害怕,他吓唬你,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请你打开车门,让我们上车吧!车上有我们,再碰到拦车的知识青年,我们保你平安无事,顺利通过!”

羊剪绒的帽子底下,露出两条短辫,一双俊秀的大眼睛恳求地望着司机。是个姑娘。

车门打开了……汽车又路过了一个被遗弃在雪原上的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队。

又路过了一个……

当这辆长途汽车开到嫩江火车站,天黑了。十几个知识青年拎上手提包和行李捆,跳下汽车,奔进了车站。

那个姑娘临走时还对司机说了声:“谢谢!”

车站内,站台上,候车室里,几百名知识青年在等待着列车。他们随身所带的手提包、行李捆,像小山,这里那里堆在站台上。焦急、茫然、惆怅、沉思、冷漠、凄凉、庆幸、肃穆、严峻……各种各样的神色和表情,呈现在一张张男女知识青年疲惫的脸上。他们有的人从连队到这里,需要四五天。和伙伴们失散了,大声呼唤着,奔来跑去。丢掉了什么东西的,在别人的手提包或行李堆中翻找着,惹起一片片斥责,争吵。

托运处更加混乱,吹毛求疵的手续,认真过分的查看,咒骂、哀求、抗议、威胁……

角落里,在破碎了镜子的立柜旁,一个知识青年和一个身份不明的旅客正做着一笔买卖:

“三十元……”

“三十元?!我从连队辛辛苦苦折腾到这儿,要不是无法托运,我才舍不得……”

“三十五!再多一元也不加!”

“好,好,三十五就三十五!”

卖了立柜的知识青年,接过钱就走。刚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还给对方钱,大声说:“不卖了!”抬腿一脚,大头鞋将立柜踢了个窟窿。接着又是一脚,又一个窟窿……

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知识青年跑过来阻拦,用上海口音嚷叫着:“你疯了!好端端的一个立柜,泄啥气!”

“哇!……”孩子哭了……

列车进站了。

几百名知识青年像狩猎一只庞大的野兽般,包围了每一节车厢的车门、窗口。

手提包、行李捆,纷纷从打开的窗口塞进车厢。

等不及从车门挤上车的,就从窗口爬。

“孩子别从窗口……”

已经塞进去了。

另一个窗口,一场难舍难分的离别!

姑娘在站台上,小伙子在车厢内。小伙子从窗口探出身,姑娘拽住他的胳膊,哭着,喊着:“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

小伙子泪流满面。

几个知识青年同情地望着他们。

有人摇着头,轻轻地说:“北大荒姑娘……”

车站上的广播喇叭响了:“各位旅客请注意,本次列车晚点四小时……下面广播天气预报,嫩江地区,零下二十四度。黑河地区,气温继续下降,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今夜有暴风雪……”

……

这是北大荒四十余万知识青年大返城期间的一个夜晚,在东北最北边陲,在驼峰山上,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师三团工程连战士裴晓芸,今夜第一次在边境哨位上站岗。

“六号坐标”矗立在积雪皑皑的驼峰山顶。它被寒冬包裹了一层霜的外壳,远远望去,通体反射着镀银般的冷冽的光。

月,凝冻在夜空,似一面冰块磨成的圆镜,刚用雪擦过,连蟾宫的虚影也擦去了。夜空澄净,澄净得异常,令人感觉到潜伏着某种不祥,仿佛大自然正暗暗汇集威慑无比的破坏力量。偶尔,纱绢一样的薄云从夜空疾迅掠过,云影在苍茫的雪原上匆惶地追随着。稀寥的星怯视着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显出畏惧,屏息敛气。没有风,伸出雪面的蒿草的枯叶,树木细弱的秃枝,都是静止的。荒原一片沉寂。驼峰山两峰之间的山沟里,狼嚎声不绝,引起近处村子里阵阵狗吠。狗吠声过后,愈加沉寂。这种凛峻的沉寂,是北大荒暴风雪前虚伪的征兆。

裴晓芸扛枪站在哨位上。她摘下棉手套,借着月光看手表——差七分九点。今天是她的生日,九点是她的诞生时刻。二十七年前,这一天,这一时刻,她从母腹中降生。刚生下来不会哭,护士倒提着她的身子,在她屁股上打两巴掌,她才哇地哭响。在她对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同时,母亲猝然离开了人间,没来得及看她一眼,也许听到了她那一声哭啼……

是父亲告诉她的,在她的第五个生日,那天,父亲从幼儿园接她回家,她一路哭着闹着向父亲要一个妈妈。幼儿园的孩子们都有妈妈,为什么单只她没有妈妈呢?那是她幼小心灵首次意识到比别的孩子缺少什么,首次感到生活对她不公正,首次向生活提出抗议,用跟父亲哭闹的方式。她不愿比别的孩子缺少什么,她要一个妈妈,正如向父亲要一个布娃娃。回到家里,她哭闹得乏了噘着小嘴生闷气,不吃饭,不睡觉,不理睬父亲。父亲是大学哲学系讲师,在社会科学方面,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忠实宣传者。但在解释自身生活时,又是个带有宿命论色彩的人。

裴晓芸扛枪站在哨位上。

“别哭。”父亲对她说,“从小失去妈妈的孩子,生活中不止你一个。告诉我,你为什么忽然想要一个妈妈呢?”

“小朋友都说,妈妈比爸爸好。”

父亲呆呆地注视着她,许久无言。

“爸爸,我要一个妈妈,就要!”

父亲默默地从床下拖出皮箱,打开来,找到旧相集,把她抱在膝上,一页一页翻给她看。

所有照片,都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的。

父亲合上相集后,说:“她就是妈妈。”

妈妈?妈妈多年轻!妈妈多美丽!每张照片上的妈妈,都面露温柔的婉雅的微笑。那种微笑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的女儿——我曾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幸福地生活过。

“妈妈在哪呀?为什么从来不回家?”

“妈妈在另一个世界。”

“我要到那里去,我要去找妈妈!”

父亲苦笑了。

“孩子,我们每一个人迟早都是要到那个世界去的,但我们现在不能去找妈妈。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没做完的事,而你呢,还没有开始做什么……”

她不明白父亲的话。

“妈妈……死了……”

死——她明白。

她哭了。

“记住,妈妈是为生下你而死的。”

父亲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向她讲述了在她出生那一天妈妈所经受的痛苦。“妈妈是歌唱家,你想听妈妈唱的歌儿吗?”

泪珠从她的小脸蛋上滚落下来,落在花兜兜上,落在父亲手上。

宝贝,你爸爸参加游击队,

正在过着那动荡的生活……

唱片缓缓旋转,播放出妈妈唱的动听的歌声。她觉得唱片就是父亲说的“另一个世界”,妈妈就生活在那里,在那里天天都唱歌。

妈妈的歌声冲淡了“死”这个严峻的字在她那颗幼小心灵中造成的阴霾。

父亲收起唱片说:“孩子,挑选一张妈妈的照片吧,由你自己珍藏。”

她凭孩子的意识得出判断,那些照片,不,妈妈,对于她也许还不如对于父亲那么重要。她从中挑选了一张最小的二寸照片。

从那一天开始,她那儿童的心理和情感世界,比一般孩子更早地趋于成熟,趋于丰富了。

以后,她经常在小朋友们面前声明:“我也有妈妈。”

“你妈妈在哪儿上班呀?”

“你妈妈怎么从来没到幼儿园接过你呀?”

“你是个撒谎的孩子!撒谎就不是好孩子!”

“骗人!狼来啰!狼来啰!……”

被羞辱所包围时,她就从兜里取出妈妈的照片,大声说:“喏,你们看,我妈妈!”

大声地说出这句话,她获得一种朦胧的安慰,一种空泛的满足。

渐渐长大,她才愈来愈体会到,母亲对一个人,尤其对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何等重要!人,首先是从母亲身上来洞察生活,认识生活的。也首先是从母爱之中体验到自己的存在价值的。父亲往往教会孩子用理智的眼睛去看世界,母亲则往往教会孩子用情感的眼睛去看世界。从小失去母爱的孩子,生活在其短浅的视野中难以展现全貌。仅仅这一点,就意味着不幸。

上体操课,她从平衡木上摔下来,左腿骨折,在家中躺了一个多月。父亲给她洗脸,洗手,洗脚,梳头。甚至给她剪手指甲和脚趾甲。有一天,父亲给她朗读《海涅诗选》,她突然说:“爸爸,给我擦擦身子吧!”父亲怔怔地瞧了她一会儿,没有回答,没有任何表示,合上了诗集。晚上,她的三个女同学来到家里。父亲预先烧好了一大盆热水,备好了毛巾和香皂,找出了她需要换的内衣,而后对三个女同学说:“麻烦你们了。”便转身走出她的房间。门,被一个女同学轻轻从里面插上了。她们开始七手八脚地给她脱衣服,脱得一丝不挂……

同学走后,她无声地哭了。她虽然感谢她们,虽然觉得身体清洁爽适了,但内心却受到一种不能明言的挫伤,萌生了一种复杂的委屈……

父亲走进房间,她用被子蒙上了头。

父亲默默地在她床边站立许久才离去。她听到了父亲离去之前轻微的叹息,不知是为他自己,还是为她……

那一年,她十三岁。

从此,夜晚九点这一时刻,对她来说就变成神圣的时刻了。每到这一时刻,她就凝视着大挂钟。久久地凝视着。她那少女的心灵便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与另一个世界中的不曾见过面的母亲的心灵贴近了,融合了,合而为一……

少女的心灵具有特殊功能,愈是感到缺少什么,愈容易靠想象来弥补。想象总是比生活本身更完美更迷人。对母爱的殷殷向往和饥渴,使她对仅有的父爱更加感到不满足。

而不久之后,父亲也被从这个世界上夺走了,那是在十年动乱的第一年……

她成了一个情感方面的赤贫者。对于情感需求极其细腻,内心世界稚嫩而丰富的少女,这种赤贫状态是足以风化灵魂的。

幸而,她熬过来了。

灵魂孕育着对生活的一点点的希望,便不会像肝脏一样硬化……

此刻,裴晓芸又看一眼手表——九点。

这大概是她第一百次独自膜拜这一神圣时刻了。她摘下手套,一只手伸进内衣兜,摸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夹,里面夹着母亲那张二寸照片。端详着母亲的照片,二十七岁的上海姑娘情不自禁跪下了,月光将她扛枪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雪地上。

她心中有许多许多话要对母亲说,在这个夜晚,在这一时刻。她想说:“亲爱的妈妈,今夜我是这么高兴!我被批准成为战备分队的战士了!今夜我第一次站岗……”

她想说:“亲爱的妈妈,我肩上这支枪,得来可真不易啊!别人早就发给了枪。而我,在不久前才获得这样的信任……”

她想问:“妈妈,我,是同别人一样离开北大荒,还是留下呢?离开,这里有我感情上难以割舍的东西。留下,我会感到孤独,感到被遗弃……”

她想问:“妈妈,即使我回到上海,谁又是我的亲人呢?上海有我可以得到关怀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吗?……”

她想问……

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触碰她——一只狗,一只体大如豹的狗。浑身黑毛,在月光下闪着黑缎般的光。粗颈、方头、大耳、阔嘴,样子十分凶猛。

她没受惊吓,这只狗对她有特殊的感情。它叫“黑豹”,名字是工程连的知识青年们起的。它的母亲一共生下六只小狗崽,连它在内。老母狗一天跟着砍柴的马车上山,被猎人设下的野猪套套住,活活喂了狼。六只小狗崽因断奶饿死五只,“黑豹”被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抱回宿舍,像哺喂婴儿般,养活了下来。它是男女知青们的宠物。它长大以后,看仓库、守麦场,报答知青们的恩泽。有人带它到哨位来站过一次岗,它便又增加了一项义务,每到深夜,自觉跑来,和站岗的人做伴,直至天明。

“黑豹”认出裴晓芸,两只前爪扑在她身上,伸着脖子要舔她脸,讨她的喜爱。她拍拍“黑豹”的头,又捧着它的阔嘴巴往自己冻红了的脸颊上贴一下,推开它,缓缓站起来。因刚才跪在雪地上,即使在“黑豹”面前她也难为情了。她心中顿时萌发了哨兵的神圣责任感和战士的英武气概。

“黑豹”耍着活泼劲纠缠她。

“‘黑豹’,不许跟我胡闹!”她严厉地呵斥它,挺直身,扛正枪,目光巡视着冰封的黑龙江江面。“黑豹”听话地卧在她脚边,昂头专注地望着天空中的一颗星。

一会儿,她感到寒冷了。她后悔没穿棉大衣,棉大衣太肥,平时就不爱穿。何况今夜她第一次站岗,臃臃肿肿的,有失一个哨兵英姿!可是毕竟感到寒冷了。又看一次表,过两个小时,就会有人来接岗,坚持得了。她双手都摘下手套,放在嘴边哈了一阵,又搓了一阵,解开一个衣扣,交叉地伸进棉衣里,紧紧地夹在腋下取暖。脚也冻得有些疼了,她轻轻跺踏着。“黑豹”披着毛皮大氅,似乎并不寒冷,卧在雪窝里一动也不动,不再望星星,侧头瞧着她,眼睛流露出对她的嘲意。

“坏东西!”她骂它一句,转身向山下望去。团部机关一片漆黑,一幢幢砖房和机关食堂的高大烟囱,轮廓分明。只有团部会议室的四扇窗子,透射出灯光。

她不禁想到了他,他下午四点就到团部去开紧急会议,显然到现在这个会还没散。不知这是一次什么样的重要会议?为什么开到这样晚?

他,或许在发言吧?

或许,发过言了,正从窗口朝外望,想望到她?

傻瓜!他根本望不到她!

她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