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3

他又说那你,你父母肯定有一方是从事艺术的,不然你不会出落得这么,这么美。美,你懂吧?

她对他提到父母明显地有些烦躁,但他对她的夸奖是那么让她爱听,尤其他用的“出落”一词,竟让她的心猛跳了两下。“出落”,她是把它当做一种绝美的景象来看待的,如晨曦中一轮娇嫩的红日喷薄而出,如一团毛茸茸的小鸡顶破覆壳无忧无虑地与世界谋面,如一枝荷花卓尔不群地独立于污泥之上,还“如”什么呢?其实什么也不“如”,出落就是出落。“出落”,这让人心疼的意犹未尽的景象啊,唐菲当真配得上“出落”这词儿吧?她望着眼前的演员半天没有说话,因为她既不想回答她提出的父母问题,也不想跟他讨论什么是美。

演员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稍加训练肯定就能跳得不错。唐菲说舞蹈是从小练的,我都多大岁数啦。我的腰腿已经太硬了,她说着晃晃腰,故意僵硬地踢了一下腿。

也不一定。演员说,你,肯定还不到十七岁吧?抽时间我可以帮你看看你的腰和腿。对了,星期天怎么样,星期天在你们教室。唐菲说就咱们俩?演员说就咱们俩。

星期天中午,唐菲按约定时间走进教室,舞蹈演员正坐在黑板前的讲桌上等她。她喜欢看他坐在讲桌上的样子,两条灵活的长腿悬着,胳膊抱在胸前。在她的印象里,教室里永远是嘈杂的气味难闻的,她不愿意在教室呆着,更没有单独在无人的教室里呆过。今天她走进她的教室,心里有种暖昧的向往在涌动。她喜欢此时此刻这间安静的教室,只因为讲桌上坐着演员,一排排课桌后面再也没有别人。

看见她,他就从讲桌上跳了下来,从手腕上捋下手表放在讲桌上说,来,咱们开始吧。

他走到她跟前,要她靠住第一排课桌,一手扶住桌沿儿使身体稳定,然后他扳起了她的一条腿。他的手握住她的脚踝,把她的腿侧举起来,一点点向上抬着向上抬着。这条腿毕竟是没有练过功的腿,他还没举多高她就说不行不行太疼了。他于是让这腿落了下来,而他的手却不离开她的脚踝。

她倚桌站着,他跪在地上轻轻地抚摸她的脚踝,他的手势是小心绵软的,又是果断的依依不舍的。他的手一直向上摸去,摸过了她的小腿,大腿,他说我是在看你大腿和小腿的比例啊多么合适多么合适,还有这小小的膝盖骨。他的手捏着她小巧的膝关节,然后那手继续向上触到了她的腰,接着那手轻易就钻进了她的被皮带束住的内衣它直奔她的胸脯而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在课桌上的,总之她平躺在了课桌上,她的胸上伏着他那颗黑发浓密的脑袋。他伏在她的胸上贪婪地嘬她咬她,这时他那只从她脚踝升上来的手又向下滑去,滑向她平坦的小腹她的腿间。他的手指就像他跳舞的腿一样灵活,使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扭动。她扭动着以示他就这样下去一直下去,她渴望他就这样拨弄她又刺探她,刺探她的潮润也捣毁她深深的抽搐。

唐菲爱上了舞蹈演员,尽管在教室里他们初次的亲热仅仅发展到此为止。

她日日夜夜渴望着和他见面,他就趁妻子不在家时把她领到家里去。他是个结了婚的人,她知道,可她连想也不想这些事。她就是愿意跟他好,愿意听他在耳边说她是他的小嫩猫,小肉鸽子,小不要脸……甜言蜜语他有的是,他还给她梳头编辫子。他给她编辫子,弄得她心潮澎湃。自从母亲唐津津死后没有人给她编过辫子,这是一种伺候,她想不到一个如此俊美的男人会为她献上这样的伺候。那时他从她身后包抄着她,她坐在他前边,后脑勺吸吮着他的气息,她心醉神迷地幻想就这么坐下去,一生一世让他这样编着辫子坐下去,直坐到他妻子回家她也不走,她真想恳请她同意让她和他们一起生活。后来她就怀孕了,她竟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天真地想着我的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啊,这下你必须娶我了,娶了我吧。让我跟着你走,离开福安离开这所有的污言秽语。正因为和他好了,她才变得看重自己的形象,变得忌讳冲她而来的污言秽语了。这其实也不是看重自己,而是珍视他,她愿意自己对得起也配得上他。

她去找他说了怀孕的事,把他吓坏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不行,说完了不行他又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他说不行啊,你应该知道你还是个孩子。她反问他说我还是个孩子?你把我抱在课桌上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还是个孩子呢?他就说怨我怨我,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谁让你这么招人喜欢呢。她泪水涟涟地说那你为什么还不要我呢?他就开始给她讲法律,讲婚姻法。她脑子里没有法,从没有人郑重其事地给她讲过什么法律。她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连白痴也明白的法,可她既没想过杀人,也不欠谁的钱,法律和她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十六岁的她怀着舞蹈演员的孩子,她还得听他给她大讲特讲法。照他的说法他们是犯了法的,她感觉到那么一点儿害怕。她说那我怎么办呢?演员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得把这个孩子……打掉。她说她不敢,她也不能一个人去医院,她要他陪她去,他说那是不可能的,团里刚交给他一个重大的任务。他给她讲起遥远的四川;四川有个著名的泥塑展览《收租院》你知道吧?是控诉大地主刘文彩欺压农民的,团里准备把这个泥塑展改编成舞剧,舞剧《收租院》,派我去四川观摩,回来好进行编导。舞剧《收租院》呀,搞好了没准儿能轰动全国。这不是一般的编导这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你懂吧?她不懂什么政治任务,好像在哪儿听说过刘文彩,收租院,但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含糊其词地说可能要很长时间,十天或者三个月,政治任务是不惜时间的。他又车轱辘转地说了半天刘文彩和收租院,叫人觉得唐菲要恨也应该恨这两样事,是这两样事弄得他不能和她相处,不能陪她去医院。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这时他从手腕上捋下了手表,他把手表递到她眼前说,这表……送给你作个纪念吧,是名牌,上海宝石花。他拿起她的左手,把手表套上她的手腕。这块配有不锈钢表带的男表套在唐菲秀气的手腕上显得松垮而又沉重,她想起了那个星期天,那天在教室里,他们的事情就是从他捋下手表走到课桌前开始的。她记起了那天他捋下手表的姿势,现在她又看见了这个姿势,他们的事情怕也要从这次捋下手表就结束吧。她看到了结束,虽然她的脑袋有些发木。她不记得是怎样被他轻轻推出家门的,是轻轻的,却不由分说。她只记得她又一次推开门无望地问他:那我怎么办呢?他用身体死死顶住那扇半开的门,在门里小声而又小声地对门外的她说:你们家不就在医院里住吗,你应该去找你舅舅想想办法。

唐菲离开歌舞团上街,走到护城河边坐下。那时福安市的护城河还没有污染,徐缓的河水也不像后来那么臭。虽然桥栏上糊满了层层叠叠的大字报,大标语,河还是那么百年不变地淌着。从前后菲看电影或小人书,见其中有人遇到想不开的事总是往河边跑,她觉得很不真实。现在,当她自己也在河边坐下时她才发现这是可能的,人遇到想不开的事有可能会往河边跑,假如你所生活的城市有这样一条河。河水是公平沉静的,河水从来也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河水能够清洗你的眼,淘涮你的心。唐菲坐在河边想心事,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她还是想到了那个同班男生往她椅背上贴的小纸条:私生女。她就是私生女,她不能再让肚子里这个生命成为私生女她没有这个权力,她必须打掉她(他)消灭她(他)。她想舞蹈演员的话也许有道理,为什么她不去求她的舅舅呢,她都快忘了她舅舅就是医生,她的家就住在医院里。

几点了?她问自己。她看看手腕上的“宝石花”男表,知道时间已经不早。因为她有了这块手表,她才想起很奢侈地问自己一声几点钟了。她把“宝石花”从手腕上褪下来,用手绢裹好装进衣兜,即使最悲伤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要把这该死的手表扔进护城河。毕竟这手表对她是有吸引力的,一块宝石花手表,在当年就算对一个大人,也可说是一笔财产了。护城河边的苦思冥想就这么结束了,她把自己的一些事情想得细致人微又简单明了,想到最后,她和舞蹈演员的关系几乎就剩下了两个动作:他第一次捋下手表放在讲桌上和他第二次捋下手表套上她的手腕。

她自朝地笑笑,从河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就回了家。

唐菲揣着手表回到家,一进门,就摆出一副很凶的样子跟唐医生说话。她的凶相儿把她的五官都给扯歪了,她想用这凶相儿来掩盖心中极度的害怕。她搞不准舅舅对她这件事到底会怎么样,说不定他会把她赶出家门。

唐医生听了唐菲的话半天也没吭声,他只是用那双弹丸似的小黑眼珠死盯着他的外甥女,就像要从她脸上身上验证出她是在胡扯还是说了真话,最后他断定她说的是真话。他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和唐菲就没什么话说,现在他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有些神经质地握紧两只手,把指关节握得青白青白。

唐菲说舅舅你说话呀。

唐医生说你,你让我说什么呀你!你,你想过没想过大人的难处?

唐菲说您呢,您想过没想过我的难处?

唐医生说你有什么难处?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念书,把你从北京接来住在我的家里我对得起我死去的亲姐姐!可是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还有没有尊严你还有没有自尊。

没有。唐菲说。

你没有我还有呢,唐医生说:为了你到现在我还是一个人你没看见吗?谁愿意跟一个带着外甥女的男人结婚呀你懂不懂。

唐菲说我懂,所以我不打算再连累您。

唐医生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菲说只要您帮我做了这个手术,我立刻就离开家,我已经快高中毕业了我能养活自己。

唐医生说什么?你说什么?让我给你做手术?我?

唐菲说啊,您不是医生吗?

唐医生说你胡说些什么呀,这是妇产科的事不是内科,这怎么可能呢?

唐菲说怎么不可能。

唐医生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我不会做。

唐菲说,那我就自己去妇产科吧,我还不去别处,就去你们医院的妇产科……

唐医生立刻打断唐菲说闭嘴吧你,你以为我会让你去?

让你去当众出丑,出你自己的丑,出我的丑,出咱们家的丑?!现在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唐菲说什么问题?

唐医生说:他是谁?

唐菲不说话。

唐医生又说,他是谁你必须告诉我。

唐菲说,我要是不告诉您呢?

唐医生说我会到你们学校去调查。

唐菲说好,我告诉您。不过您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父亲是谁?

唐医生说为什么你在这种时候问这个?

唐菲说,你们,您和我妈一直瞒着我这件事,可是我有权力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更有权力知道,到底谁应该对我负责任?不是我父亲又是谁呢?告诉我我父亲是谁他在哪儿?

唐医生说,不是告诉过你他死了吗。

唐菲说我不信。他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死在哪儿,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却强迫我把自己的私事都说出来。

唐菲提到父亲,使唐医生不再追问“他是谁”了,仿佛这是一个交换;他宁肯不知道那个欺侮了外甥女的男人是谁,也不会给外甥女讲她的父亲。可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问题就是唐菲的手术。这是唐医生既棘手又恼火,既愤懑又无奈的一个事实,他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他站起来,在他们这两间不大的平房里走来走去,他并且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立在墙角的那只并不丰满的小书架。书架上除了摆着一尊塑料荧光毛主席半身像(逢黑夜毛主席周身就放出绿光),只有一些普通内科的临床参考书,没有妇产科方面的书籍。

唐菲说舅舅您到底给我做不做手术?

唐医生说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做,会出危险的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唐菲说我不怕。

唐医生冷笑一声说:哼,你是不怕,你要是害怕你还能做出这种事!

唐菲也冷笑了,大约是学着某个电影演员的样子,她说您也不怕,您要是害怕您就不会伪造病假条……

唐医生脸色变了,他有些失态地走到唐菲跟前,轻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病假条你胡扯什么!

唐菲说您伪造病假条给尹小跳她妈,您还和她,和她……耍流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去告您,到你们医院革命委员会去告您!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像一头发疯的母兽一样就往门外跑。她怕自己再不跑就要哭出来了,她心里十分难过,为自己的卑鄙感到难过,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提到无辜的尹小跳——她的密友的名字感到难过,虽然她的确憎恨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唐医生拦住唐菲说你在抽风呢你别这么抽风!他掐住她的胳膊强令她坐下,尽可能维持住一个大人一个长者的尊严。他说,如果你不这么抽风我就会想一想手术的事,给我一点儿时间。

唐医生的确为这件事做了苦思冥想。他身在医生成堆的地方,但他知道为了唐菲的名誉他不能请任何人帮忙,只有靠他自己,他必须为此历险。他借了一些书,匆忙从书本上熟悉了一下这手术,熟悉了一下手术所需的器械,又在白天侦察好妇产科的一间手术室。他决定在夜里撬门进去,用毯子堵严门窗(以免灯光泄露),然后秘密施行手术。做这些准备他大约花了一星期时间,他知道他不能再拖下去,时间越久唐菲的危险就越大。

他们就这样做了,为防止唐菲疼得出声他预先用纱布堵住了她的嘴。

对人体器官谈不上陌生的唐医生,在医学院念书时也在附属医院外科实习过的唐医生,对妇产科的这个小手术没有半点儿把握。但当初他竭力拒绝唐菲,并非只因自己的没把握。假如他就是一名妇科医生,他也决不乐意为自己的外甥女做这个手术。他觉得这有点儿惨无人道,这是生活给他的难堪,这是唐菲给他的嘲弄。他想象不到他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可是他必须接受。是恐惧使他接受,恐惧也救了他,使他顾不得也来不及犹豫。一旦他怀着极度的恐惧站在手术台前,仰在台上的唐菲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非大非小也非亲非疏,她简直就不是活人,她是政治,她是唐医生的命运。他也不是在做手术,他是在祈祷命运放他渡过难关。

一切总算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唐菲忍不住在手术室里和她的舅舅抱头痛哭。他们就在这痛哭之中相互宣泄了彼此那难以言说的麻烦和哀伤,弥补了他们那从来就无以交流的情感。他们也在这痛哭之中原谅了彼此,血缘那深厚悠远的魔力亲和着他们的肌肤和心。他们是亲人,无论他们彼此曾经怎样地相互漠视。

这是唐医生不算漫长的生命中惟一的一个手术,一个妇科手术。当他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他站在高高的烟囱上,眼光最后的落点就是人民医院那间妇科手术室的窗户。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想他有太多太多的地方对不起唐菲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忽视她怨恨她,把她看作自己生活中的绊脚石。惟有这件事他是对得起她的,他以自己并不高明的医术,冒着被抓捕、被开除、被判刑的危险,保全过这个孩子最最珍贵的名誉。

这年春节,白鞋队长从乡下回福安过节,在一天深夜和几个从前的“队员”跳进人民医院几排平房中的一间家属宿舍,轮奸了内科护士长,那个天天刷厕所、扫走廊的,交待过接头暗号是“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的女“特务”。

白鞋队长本是要跳进唐菲家报复一下唐菲的,他已听说了她和舞蹈演员的事。他手持一把匕首,想要至少在她脸上划那么两刀以雪耻。当他从床上揪起熟睡的女人时他发现他跳错了人家。他却没有放过她,这个老美人,这个旧社会的老美人。他还让他的队员们轮番上阵,他就把匕首架在这老女人脖子上,在黑暗中,听他们呼哧呼哧地在她身上喘着粗气。他想反正她也不是唐菲,若真是唐菲,他还真不能叫他们这么干。他一边听着他们的喘息,一边还觉得自己是有良心的,至少没有对不起唐菲。唐菲呀你这个小破鞋,他心里骂着,你得感谢我们身子底下这个老娘们儿,因为有了她你才没有破了相啊我他妈真想给你两刀……

护士长在天亮之后去报案,找到医院保卫科报案。谁理会她呢,被强奸的又不是良家妇女。被强奸的是个老女特务,老女特务天生就该被强奸的,不强奸她强奸谁!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从海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