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社会的“眼睛”与独行的个人

    这几天阅读好友国平兄《南极无新闻》一书,居然一发不可收拾,不仅认真读完了全书,而且还产生了写一篇评论文字的冲动。实际上,我从来就对那些刻意策划的以及物理性的度假、旅游和探险没有兴趣,而且偶尔阅读相关的游记类文字也颇感无聊。即使国平兄本人在南极未成行之前告诉我此事时,我也持反对态度,当然我有自己的理由,正如国平兄在该书中征引的我当时对他的那段责问文字:“别人写不出东西来,所以需要走这个地方那个地方,找些貌似惊人的材料以吸引读者,你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自己想写的东西还来不及写,你为什么要去南极?”

    当然,我这样一个处于“闭关”研究之中且对这类事情无甚兴趣的人之所以感到有评论这本书的冲动,也肯定不是因为国平兄在其南极行的过程中得到的两项收获:“一是得以欣赏那里大自然的美丽、奇特和原始,二是能够在一个远离尘嚣的环境中安静思考”──尽管我认为,国平兄经由这两项独行的收获而透露出来的他对自然所保有的那种同样自然的爱以及他对人生等论题所进行的极富哲理的思考一定会给读者带去启示。

    我个人以为,国平兄《南极无新闻》这本书的真正价值不仅仅表现为他对南极景物的描写和他在孤岛上的思想札记,更在于他经由此次南极行的亲身实践而为我们揭露出了一个为当今社会时尚所遮蔽的典型问题,换言之,他经由这次典型的南极新闻事件而为生活在当今社会并愿意认真对待生活的每一个人都开放出了一个可能直面且必须追问的论题。这个论题就是个人在社会“眼睛”以报道、组织、监督、规制等形式公开化的盯视下如何可能“独行”(周国平用语)并保有对它进行批判的权利,简言之,亦即本文的题目所示:社会的“眼睛”与个人的独行。

    这个论题弥散在《南极无新闻》一书被自然时间单位和该书形式所割裂的那一段一段的片断文字之中,似一根魔幻绳一般以若隐若现的方式把那些看似无关联的断想和随笔紧紧地串联在一起,构成了这本书中最为重要的基调。

    国平兄揭示当今社会与个人关系之性质的方式是极为独特的,因为这乃是他独行独思的结果。他以“南极无新闻”作为该书的书名,一方面表示他个人在南极的心路独行,另一方面却凸显出了他自知此次南极行在当今社会的盯视下注定要成为新闻事件而表现出来的那种无奈和抗争。他在对石头、孤岛、大海、天气、动物等南极现象做优美叙述的同时还以一种独特的方式阐发了当今社会与个人关系这个严肃的论题。显而易见,国平兄所采用的方式是相当平和细腻的,但确确实实是不屈坚毅的。当然,这种坚毅不屈表现为他对构成完整人格最重要部分之一的思想和写作的“隐私性”不容任何侵扰的图景的信奉,以及他对各种社会“眼睛”侵扰做出的抗争。

    国平兄散见于《南极无新闻》一书中的这种抗争乃是沿着两个脉络展开的:一是他经由《圣经》、名著、独处、随想而对个人品格、个人信仰以及个人生活方式等问题进行的讨论;二是他经由讨论他在人群之中却不属于集体、他对媒体的不信任以及他是南极行的当事人而不是南极新闻中的人等问题而对当今社会某些特征进行的阐释。在这两个脉络之间,显然存在着一种高度的紧张。需要强调指出的是,在我看来,当今社会的“眼睛”不仅经由其体制化和群体化的监控手段而将个人归入相应的体制和相应的群体之中,其要害更在于它经由对个人私域乃至个人精神领域的盯视而将个人性的东西公开化和社会化,进而在这个过程中扭曲和摧毁原有独立的个人,最终按照流行的意识形态或时尚而把个人型塑成依附于社会的部分。最为重要的是,社会“眼睛”的这种盯视按照当下流行的意识形态或时尚居然还是正当的和合法的。面对这种强势的社会,国平兄并没有迎合,因为我想他知道迎合无异于承认被重塑的正当性和合法性;他也没有一味地反抗,因为我想他知道反抗绝不等于解放,也无助于这个问题的解决。他选择的是参与其间但决不放弃自我,生活于其间但决不放弃对它进行批判的权利,力图以一种独语的方式去重构这个社会。

    因此,在我看来,国平兄这本《南极无新闻》并不是游记,也不是札记,或者说,像似一本游记,一本札记。实际上,这本书乃是一个哲学家以其独特的视角对他个人在社会“眼睛”盯视下的抗争实践所做的描述,也是他经由一己的亲身实践而对那种支架起当今社会强势“眼睛”的所谓“正当性”和“合法性”所做的深刻批判。

    毋庸置疑,伴随着《南极无新闻》一书的出版,“人文学者南极行”这一新闻事件还注定会以其他的方式继续下去,更为重要的是,诸如此类的披着“正当”和“合法”外衣的各种各样的社会“眼睛”与个人之间的高度紧张也注定会在当今社会的各个方面继续下去。因此,我相信,一如周国平先生的独行,《南极无新闻》一书也会以一种独语的方式表现出它在努力重构监控性社会的方面所具有的重要价值。当然我更希望,在我们这个时代,能够多一些类似于周国平的独语,在社会强势型塑个人的同时社会也能够得到个殊性的重构。

    邓正来

    200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