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8)


宴会厅武官一侧,登州营和辽东营营官们的宴桌交叉排列,当然不是无意。孙元化不仅用心安排了一切,还以身作则,频频举杯祝酒劝酒,谈笑风生,极力促成席间不拘不束、轻松愉快的气氛。众人都响应主帅的努力,一时间觥筹交错,笑声不断。
雄杰之士济济一堂,都是自己属下将领,孙元化看着,感到欣慰,感到沉醉,也许还因酒力催发,他生出无限感慨,不觉喟然长叹,与宴文武渐渐静下来,听他自抒情怀:
“元化本江南小镇一介书生,耕读田园,寄兴山水,养亲教子,诗酒为伴,平生愿足矣!但先贤有言,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当此国家危亡,焉能坐视?于是进京师、走边关,竟得寸功,忝受明主恩遇,实属侥幸!而今文武一堂,登莱蓟辽雄杰尽聚于此……当年何曾承想有今日啊!……”
他笑了,很舒心快意。他想放声大笑,体味当日曹孟德横槊赋诗的豪情,却又感到不妥,不可过于张扬矜夸,连忙敛住,洒脱地往椅背一靠,恢复平日的慈祥和蔼,叙家常一般讲起他早年的趣事:
“当日从师读书,诸生中唯我不善交游,沉默少言。一苏州籍同窗最是狂傲,每每夸口苏州出才子出进士出状元,又每每讥笑嘉定人粗俗无才。我从不与计较,他却得寸进尺,一日竟当众嘲骂嘉定人孱头,还故意问我比得像不像。我气不过,回他一句,从此他竟不再来招惹了。”
登州太守忙笑道:“老大人必是以仁义之心相感召,而令其幡然悔过。”
孙元化笑着摇头:“哪里!其时,我也不知为何,突觉豪气撞胸,竟不客气地拍案而起,直对他脸静静看了许久,方说道:嘉定人固不才,然非我;苏州人固多才,然非汝!何得相欺弄?”
文官和一些武官击节叫好。多数武官没太听懂,也被笑语盈盈的气氛所感染,互相探问议论。宴会情绪居然添了几分热烈,颇有庆功的意味了。
孙元化高兴地顺着西列武官宴桌看过去,一件要事陡然兜上心来:日前张可大因幼蘩为其老母针灸肩痛见效而向自己致谢时,话语间透露了求亲的意思,若真遣了媒人来,怎么办?张鹿征无才无貌,绝非幼蘩之匹,但因此而结怨于张可大也不明智;耿仲明呢?漂亮、精明、能干,可惜出身太恶;可莱亚纵然忠心耿耿,终究不同种族……这些虽未明说而孙元化早已觉察的求亲者都不尽如人意,倒是那个无意求亲的吕烈处处皆好:才干出身相貌无不拔尖,但又处处皆不好:所有拔尖处无不令人疑惑,难以捉摸……
孙元化想着,不觉看到吕烈身上,却正撞着他一道寒冰似的目光。孙元化想有所表示,微微一笑,吕烈却急忙扭脸避开,令他心头涌上一阵不快。
孙元化哪里知道,他的往事趣谈令吕烈失惊。因为吕烈骤然联想起那位二乔的话:“兼金双璧,名有相当”,同样是柔中含刚,同样是掩藏在谦恭之下的傲岸、自尊,甚至说话的神情也有一种无法言传的相似!……她与孙巡抚会有什么瓜葛?或许就是孙元化的千金?想到这,吕烈心慌意乱,一时嗓子干得发痛,连灌了好几盅酒,才慢慢平静下来:不,不可能!灼灼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称之为姐姐的会是什么人,还不显而易见!况且他比别人更知道,孙元化一家都信教,他身边两个女儿,小的尚未成人,大的一心想当修女,不见男人也不嫁男人。这种孤僻古怪的女人和二乔怎能相提并论?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心绪平静了,四周谈话也才入耳。而这些谈话不知何时起,又变得紧张了。
海战中孔有德有大功,原应晋三级,却因杀总镇侍卫祭海事受罚,功罪相抵,只由从三品的游击升为正三品的参将,心里想必窝火,情绪一直不高,也不理人,只管一盅接一盅地闷头猛喝酒猛吃菜。他食量本大,更加显眼。与他邻座的陈良谟便隔席对张鹿征笑道:
“小本官,给你讲个笑话:有一酒客见同席吃喝极猛,惊讶问道:‘老兄属相是什么?’其人答说属犬。酒客道:‘幸而是犬,若属虎,连我也吃下肚了!’”

众人都望着属虎的孔有德笑,他浑然不觉。耿仲明却有了三分气恼,大声说:“孔哥,我也给你讲个笑话:有一猴儿死后去见阎王,求转人身。阎王道:‘既要做人,须将身上的毛拔去。’即唤小鬼拔毛,才拔得一根,猴儿便极口叫痛。阎王笑道:‘你一毛也不肯拔,如何想要做人?’”
辽东营官们哈哈笑着叫好,谁不知张鹿征属猴,又出名地吝啬小气?张鹿征涨红了脸,要跳起来争辩,中军管惟诚把他按住:“我又想起一个笑话:山中仙人养了一头老虎服役,每每差虎去请客,常将客人吃在肚中,没有一客请到。仙人知道了责骂道:‘你这畜生,既不会请客,如何又去吃人?’”
孔有德再呆,也听得出这笑话是冲他来的,瞪起了眼珠子:“怎么?咱属虎也不对啦?你怎么拐着弯子骂人畜生?咱吃的是帅爷的庆功宴,吃你了吗?”
耿仲明立刻帮腔:“属虎有什么不好?跟猪狗鸡猴这些挨吃的货比起来,老虎,兽中王,英雄!”
这话惹下了一大堆人,真真假假,嚷成一片。喧闹中吕烈冷冷地吟道:“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
孙元化提高嗓音问:“吕游击,你在说什么?”
吕烈默默站起来,其实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实在有些过分。不知为什么,今天对耿仲明特别反感,总想给他难看,却令其他许多人都难堪,破坏了喜庆气氛。他立刻换了笑脸:
“大人,卑职不过有了几盅酒在肚里,随口胡诌……只喝闷酒,终是不畅快,卢纶《从军行》中尚有‘醉和金甲舞,擂鼓动山川’的名句,我们这庆功宴也当有余兴。我想,不用刀枪弓箭不骑马,只较射术。诸君何不一显身手,大家同乐?”
孙元化一想,又不角力比武,倒是缓和气氛的好办法,于是笑道:“好,本抚备下彩头,为诸位助兴。”
张可大及太守知县等文官也纷纷凑趣,最后以两匹锦缎、四朵金花为彩物,与宴诸将自选方法演练射术。
孔有德隔着桌子吼:“吕烈!你出花样难我老粗,我也叫你出出招!你不是能写会画吗?给我画个猴儿!”
“干什么?”吕烈瞅他一眼。
“用来显显咱的射术!”
吕烈哪能认栽?纸墨笔砚立刻送到。孙元化看着吕烈提笔,暗暗替他为难。但见他略一思索,濡染大笔,泼墨挥洒,片刻间猴头猴身猴尾一笔刷下,惟妙惟肖;略加点染,猴儿露出笑脸;换了朱笔,染出滑稽的红脸红腚;再蘸深红浅红,猴儿双手便捧出一只斗大的仙桃!人们大声喝彩,孙元化微微点头:果然绝顶聪明,画了一只仙猿,既不输给孔有德,又不开罪张可大父子。
“悬到二十步开外!”孔有德又大声要求。
好奇的陆奇一早就跃跃欲试,见帅爷朝自己示意,抢先上前拿过吕烈的画,拽了另一名侍卫站在大厅门口,各拈画纸一角,张着等候。
孔有德端起桌上的一碗花生米,右手动作奇快,连续拈花生弹射。人们眼看着一串花生豆激射出手,洞穿画纸,耳边如听雨打芭蕉,流泉飞迸,转瞬之间,猴儿被弹掉了,就像被大剪刀剪去一般,而艳丽的仙桃除了底部因抱桃的猴儿胳膊爪子弹成空洞而略显欠缺而外,其他全都完整无恙。
“好!”“好!”大厅里彩声雷动。陆奇一撇了画纸,对孔有德高举起两只伸出拇指的手,不住地跳着叫好。
“花生米弹猴子也作数?不如使大饭盆扣癞蛤蟆!”恶意的讥讽来自陈良谟,他已站起来。
“陈都司!”张可大制止地喊了一声。
陈良谟只管大声喊:“拿绿豆来!”
真有侍从送上一碗绿豆。陈良谟挥挥袍袖,轰起十数只苍蝇,嗡嗡地四下飞舞。只听轻微的“嗖嗖”响,每颗绿豆弹出便击死一只苍蝇,人们就跟着惊呼一声,直到空中苍蝇被尽数击毙,和绿豆一起落了满地。大厅里的笑声喝彩轰响一片,把窗纸都震得“苏苏”响。

“耿中军,咱两个赌赛!”吕烈突然主动挑战,“染红豌豆对射十枚,身上着红点少者胜。”
登州营官叫好声中,耿仲明勉强应战。吕烈立在席边笑道:“你先攻,我守。”
一粒又一粒沾染了胭脂的红豌豆射向吕烈,吕烈顺手绰起席上小接碟左挡右接,丁丁当当,红红的小流星纷纷坠落,一粒也没有击中目标。吕烈边接边揶揄:“耿中军中气不足,精神不济呀!怎么力道越来越小,弹射越来越慢了呢?……”说着,他撇下接碟,一张手,对准射来的最后一粒豌豆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弹,红光划过一道弧线,飞出窗棂。众人哄然叫好,登州营官格外开心。
“气力不兴,哪能射得中!”一名登州营官借题发挥。
“对呀,举不起,自然射不出!”另一名同伴做鬼脸窃笑。
旁边陈良谟拍着巴掌大笑:“应当说不能硬焉能射!哈哈哈哈!昨日市上一秀才看劁猪,咏道:双手擘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那才叫痛快哩!……”
这一群人大笑。冷不防孔有德冲过来,一把揪住陈良谟的脖领,举起醋钵大的拳头,脸涨成猪肝色,怒冲冲地吼:“你说的啥?给老子说清楚!要不老子一拳把你贼眼打瞎!快说!”
陈良谟咒骂着挣扎,孔有德张开簸箕大的巴掌,兜头抽了他一耳光,众人拥上去拉架劝解,但孔有德力气大,谁也撕拽不开。一时喊的叫的笑的闹的,乱成了一锅粥。
“孔有德大胆!快放手!”孙元化喝道。众人见帅爷和总兵过来了,纷纷闪开。孔有德听喝一惊,张狂的神色收敛些了,但仍像老鹰抓鸡一样死死揪住陈良谟不放,气哼哼地说:
“帅爷,这事必得弄清楚问明白!绝人后嗣断人香烟,太阴损毒辣了!我老孔宁可冒犯帅爷,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能与他甘休!”
“先放开陈都司!如此粗鲁,成何体统!”
孔有德看了孙元化一眼,顺从地放手。陈良谟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竭力不摇晃地站住,眼睛不看任何人。
“怎么回事,陈良谟?”张可大严厉地问。
陈良谟低着头,一副绝不招供的样子。孔有德抢着说:“帅爷,总爷!近日我们营里又出了怪事:凡是住在校场的辽东官兵,那东西都硬不起来了。下面哨官兵丁的家眷们吵骂浑闹,搅得人头昏脑涨,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将出来,男人家的脸难道放裤裆里?”
众人听得想笑又不敢笑,因为孔有德愤怒得厉害,如同在禀告一次本不该败的败仗:“刚才他们几个取笑耿中军,什么硬不起来不能射,明摆着就是他们撮弄的!又说什么劁猪啦,一刀斩断是非根啦,那还不是断根儿绝后啦?……”
辽东营官们愤怒地围过来,乱纷纷地吼成一片:
“谁干的这缺德事?”
“审清问明,先把他小子阉了!”
“欺人太甚!这些断子绝孙的王八蛋!”
“咱们弟兄干啥要给人来守这臭登州!”
…………
气势汹汹,人心激愤,辽东营官那一边沸反盈天。孙元化只是望望张可大,眉头微蹙,并不做声。张可大心里不安,怒斥陈良谟:“你又惹的什么是非?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良谟心里被辽东营官这阵势吓住,表面上仍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就说,没啥大不了!……他们辽东兵因了海战大捷,恃功逞威,在登州为非作歹,强买强卖,横行霸道,百姓谁不侧目?又贪色好淫,包占行院妓馆,白日宣淫,丑名四播。我等不过想劝诫罢了,以回龙草掺杂在菜蔬中,令菜贩卖给辽东各营。此草不绝后不伤身,只令男子阳痿一月而已,体格强健者,还到不了一个月哩……”
回龙草确是一味驱寒阳痿的怪草药,历来守边军队时有采用。久在军间的孙元化、张可大虽不曾用过,却也都听说过。他俩互相看了一眼,都明白此刻最要紧的是平息事端,便相继训话,斥骂自己的亲信,褒奖对方的部下,洋洋洒洒,说了小半个时辰,无非阐明同舟共济的意义。

毕竟回龙草不致绝后,而且辽东兵恃功为非作歹,诸事有凭有据,孔有德诸人虽感大丢面子,却也不好再争强;而暗中作弄人终究是小人之行,纵然能搅三分仍还是无理,登州营官们也只得唯唯诺诺听训。
庆功宴不欢而散。散前备了四份相同的彩头。分赠出手竞技的孔有德、陈良谟、吕烈、耿仲明。孙元化并再三警告:回龙草之事到此为止,谁再敢因此挑起争端便重罚谁!
孙元化送张可大出府时,张可大忧心忡忡,神色犹豫,欲言又止。孙元化很担心,怕他一时糊涂,贸然求亲,反使自己难以应对。张可大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军国大事:
“巡抚大人心慈面软,是有佛性之人。卑职深恐辽丁不谙王法、不遵军律,有损大人威名……”
“张大人好意,我领受了。辽东官兵家园祖坟沦于敌手,如今背井离乡来守登州,同仇敌忾之勇当倍于关内诸军,况且生性淳朴憨厚、上阵剽悍威猛,此次海战可见一斑。如今国家危难之际,正堪大用啊!”
“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孔有德此人不免有跋扈之嫌,辽东营官兵也多蛮横无礼,望大人明鉴。可用而不可重用,此乃卑职一孔之见,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孙元化和蔼地微笑着,把话题岔开:“新秋将至,天气凉爽,各营练兵练阵又将开始,要张大人费心劳累了。”
张可大轻叹一声,道:“这是卑职的分内事,何言劳累二字!”说罢,拱手告辞,转身而去。
孙元化望着他匆匆背影,陷入沉思。陆奇一清亮的童声把他唤醒:“帅爷,王监军和张参将在小花厅等候。”
两位老友见孙元化进厅,都迎了上来。
“初阳,不料如此争闹!后患无穷啊。”张焘眉头皱得很紧,很是忧虑。
“我想,要尽早弥合才好,日深月久,嫌隙愈难消除。”王征不安地眨动着细眼,一张圆圆的红脸膛仍很慈和。
孙元化示意大家一同坐下,然后说:“此事双方都有责任。辽东兵逞强跋扈是有的,但登州人排外也太过分。”
“要论起来,辽东汉人大多祖籍山东。”张焘明显地倾向辽丁,“人家落难,竟无一毫亲情!”
“唉,原来二人分食一个肉蒸饼,一人一半;冷不丁挤进一个人来强分,每人只能分得三分之一,不怪登州人心下不平。”王征说得也很实在。
孙元化苦笑道:“这笔账谁不明白?是金虏占辽东逼出来的。登、辽两方本该同仇敌忾才对,互相斗什么!其实金虏一日不灭、辽东一日不复,登州乃至山东与外来辽东人的争斗一日不得解!还得把此中利害向双方反复讲清。”
张焘道:“讲道理各个点头,遇事又各个争闹,把道理忘个一干二净!”
孙元化也皱眉了:“是啊,就算营官哨官明白事理,互相谦让,兵丁们无知无识,依然浑闹,一点小事还会引发互斗。”
张焘想了想:“着军官们向属下宣讲。”
“嗯,是个办法。不日练兵,就把这个内容加进去,专讲同仇敌忾!王征,你说呢?”孙元化转向王征。
王征点点头,又摇摇头:“好是好,但兵丁多半愚鲁,长篇大论,他们未必听得明白,听了也未必记在心上。”
这是事实。孙元化沉吟不语。
张焘道:“有胜于无。”
王征边饮茶边寻思,放下茶盏,说:“初阳,我想,依照此地四季小唱节律,编上几段小曲儿,把劝谕的意思写进去,叫各营弟兄传唱,或可收教化之效。”
“哦?好哇!”孙元化神色一振,很高兴,“这个办法好!快叫文案师爷,着他们即刻编起来!”
王征笑道:“不必了,我已经诌了几段,请初阳过目。”说着他已走到桌案边铺纸选笔舔墨,孙元化和张焘赶忙上前观看,只见他笔下如飞,墨迹纵横:
春季里来百花香,
大明海上打胜仗。

登、辽兄弟杀金虏,
立功受赏喜洋洋。
夏季里来柳条青,
辽东兄弟多苦情。
家破人亡恨金虏,
妻离子散痛在心。
秋季里来菊花新,
登州辽东本同根。
同仇敌忾抗金虏,
卫国保家兴大明。
冬季里来雪茫茫,
登、辽兄弟练兵忙。
收回四州逐金虏,
恢复辽东返故乡!
王征写罢,搁笔,仰头笑吟吟地问:“如何?”
孙元化大喜鼓掌:“好!好!不料你文思敏捷如此!又朗朗上口,颇有民间小曲韵味,难得!”
张焘也一展愁容,猛地一拍王征的圆肩头:“好你个笑弥陀,真才子!”
孙元化想了想,道:“各营弟兄多半称金鞑,虏字是否太文了?”
王征道:“好,改虏为鞑,声韵更嘹亮。”
孙元化笑着说:“不日登州满城传唱,王征就可以与贵同宗王之涣的《旗亭宴听歌》古今辉映、前后媲美了!”
王征揉揉圆鼻头,细眼笑成一条缝,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