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二次进山失利,挫去了三个人一些锐气。

孙玉峰一连几天没有领上本林和小进出门。他待在自己的小院里,胡乱忙一些事情。他很喜欢这个小院,芜杂的院落,在他看来就是富有的院落。他沿墙挖的那一溜儿洞,这会儿连自己也记不起是做什么用的了。还有那些野扫帚苗儿,生得多茂盛啊,他实在想不起是亲手种上的还是野生出来的;他只觉得可爱,有时揪几把嫩嫩的尖叶,让老婆做菜饼吃……本林领着小进到院里来玩,因为他们也没有别的去处。孙玉峰指点着小院跟他们说话,那神情,好像所有人都嫉妒过他这小院似的。他说:“看见那些兔窝了么?养鸡行,养兔也行;在海滩上抓住什么野物,放进去就是。梧桐树,最值钱的就是这梧桐树!本林你不知道,板胡——那些有名的歌儿就是它拉出来的——那是用梧桐做的!树下边和乱草里东西更值钱,藏了土鳖子,一个就卖一毛钱,你想想这院里能有多少土鳖子吧!……”

本林和小进神往地看着,终于忍不住用手到树下扒拉了几下,只扒出了一个毛毛虫。孙玉峰不高兴地说:“不是季节!入蛰了!……”这时候他老婆芝芝也许听见院里热闹,从门口探头望着,被孙玉峰看见了,他大嚷道:“探头探脑,和个女特务一样!待会儿还做不好机器,看我揪头就揍!”他老婆赶紧把头缩回去了。他又回头对本林和小进说:“老婆是毛虫,不打不聪灵——这家伙当年恋着我的才貌(我那时可年轻!),赶也赶不走……”

本林一笑。全村里没有不知道孙玉峰待老婆好,也没有不知道他当年追老婆追了几百里的事情。本林问:“造什么机器呀?”

“纺绳机!就把工厂安在这院里!”孙玉峰叉着腰说。

本林看一眼小进,完全地惊呆了!孙玉峰的老婆会造机器!他拉上小进要到东院看机器,孙玉峰却拦住他说:“明天起早就来安装机器,那会儿还看不见?……你本林好运气,和我合伙做事情,我让老婆准备了机器,你只等着发财便是……”

本林感激地看着孙玉峰。

“安上机器,接着试车!”孙玉峰对本林挥了挥手,“试车就是试机器,这个我知道你不懂。明天起早就干,你瞧有好戏了。”

“不过……红麻呢?”本林最不愿提红麻的事,但出于全盘的考虑,他还是提出了这个要害的问题。

孙玉峰沉吟半晌,说:“先用那两小捆吧……以后,再说……”

本林怀着一点不安和巨大的兴奋,和小进走出了孙玉峰的小院。“哈哈哈哈!”他仰面高声大笑。路上有人看着他,他就冲人家更响亮地笑几声。

他一夜也没有睡好。

早晨,他首先听到的是北风吹过来的一阵琴声。

他慢慢穿着衣服,坐在炕沿上笑着。大云骂他,他听不见。他在想:孙玉峰啊,你这家伙早晨拉琴也是拉的安机器的事。开始弓子抖在粗弦上,吱嘎吱嘎的,那是把机器从东院拖出来了;以后又揉琴弦了,声音热闹闹的,准是机器转起来了!嘿嘿!拉琴也拉安机器!本林高兴地猛一捅衣袖,衣袖扯了道小口子。他想:不要紧,不要紧,安机器么,总要撕破了衣服啊,碰肿了腿啊,不要紧!

他匆匆吃了几口饭,就往孙玉峰那儿跑去。

孙玉峰吃过了饭,又接着拉琴。太阳升上树梢,他才放了琴,一拍膝盖:“安机器!”

两个人雄赳赳地向院门走去,他们要到东院拖机器去。可是刚走近门口,门一下子打开了,有个男人走了进来。两个人先是一愣,接着一齐呼喊出来:“卢书记!”

卢达对他们点点头,然后问孙玉峰:“老孙哪,你们要干什么去?”

“试机器!”孙玉峰脱口答道。

本林扭了一下孙玉峰的胳膊:“你!告诉他……干什么?!”

卢达微笑着看着两个人急急地走出门口去,然后回身看这个小院子了……

孙玉峰让本林在门外等着,他自己进去扛出了两个木头架子。这木头架子简单得很,只不过是用胳膊粗细的棍子绑起来的,横着的那一根还钻了三四个洞眼。本林问:“机器呢?”孙玉峰用脚碰碰木架:“这不是吗?”

本林顿时失了兴致。他用怀疑的目光端详着这两个木架,用指头笃笃地敲着……孙玉峰说:“快抬到厂房那边吧,愣着干什么!你以为什么机器都是铁的吗?你错了!能制造出产品来的就是机器!就是好家伙!你没听说‘鲁班’这个大神仙吗?他造的机器哪个是铁的?……”

孙玉峰这一番话,让本林立刻高兴起来。他再看那两个木架儿,觉得绑得真是奇巧;还有那横木上的三四个洞眼,那是容易钻的吗?……他们将木架子抬到西院了。

卢达有些奇怪地看着,上前用手轻轻晃动了几下木架子,摇摇头。他见两人将搓成绺儿的红麻拴到架子上,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用它纺绳吗?这样不行的。”

本林低头忙着,对孙玉峰说:“你不用管他……”

卢达扳住木架儿推摇了几下,连连摇头说:“不行的,你看,老孙,一晃就想散的样子,怎么能用?”

本林从地上跳起来,愤怒中带有一丝悲哀地叫着:“卢书记!你别耽误我们试机器!乱摇乱晃,你这是破坏机器……”

卢达看看本林和孙玉峰,退后一步说:“那你们试吧,一试就知道。”

他们拴好之后摇起横木来。开始麻绺儿松,还勉强摇得好,本林和孙玉峰激动得喊叫起来;可是摇了一会儿,架子就歪斜起来;到后来横木怎么也摇不动了。本林和孙玉峰这才停了手,呆呆地瞅着“机器”。孙玉峰说:“不太行。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卢达问:“有斧子、锯、铁丝、钉子吗?我会一点儿木匠活,我帮你们整治一下。”

孙玉峰看了看本林。本林建议:“就让他修修吧……”

他们取来东西,在一边看着卢达做起来。卢达一边做活一边和他们说话。孙玉峰讲到怎样从农场回来的事,又骂起了“王八场长”……卢达劝他们多想想过生活的点子,不过不要太急,要力所能及,一点一点来。孙玉峰听着,点着头。本林冲孙玉峰嚷道:“老孙,小心这个人!可不能跟他讲机密的事情!”

卢达停了手里的活儿,看着本林说:“你有什么‘机密的事情’?还不就是收麻、纺绳儿吗?你也太能夸张了!……”

本林和孙玉峰惊讶地对看了两眼,不吱声了。

卢达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为他们做好了两个架子。他们试了一下,觉得真的能行了……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都很高兴。孙玉峰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真看不出。”本林说:“这你还看不出吗?早年他就给我做过一个锅盖!”卢达赶紧解释说:“那可不是我做的,那是我代表社里买了送你的……”

玩了一会儿,孙玉峰突然郑重提出:“我们的机器是你修好的,你是我们的朋友了。我要拉一段坠琴给你听!”

他跑回厢房取琴时,本林对卢达说:“卢书记啊,玉峰的琴可不是谁想听就听的!”说着,他与卢达握了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