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暑夜杯觞谈往事 廿年薪胆痛深仇

疯子望着郝济,满脸均是愧容,听完前言,连说:“师姊说得不差。方才神志昏迷,请你不要怪我。”郝济看出师徒三个均是前辈高人,又听师父早已回寺,越发惊喜,连声应诺。见那少女,却是一身寻常黑衣,人颇英秀,身材却不甚高,望着自己,面有愧容,仿佛不好意思,一面代怪人穿上那身臃肿的衣服,目望郝济低语道:“爹爹从此病好,这一身气人的瘟衣服就无须乎再穿了。”

郝济看出老女号称疯子,无非衣穿得多而褴褛,头发蓬乱,别的并不怎样。男的一个自从醒转,便由少女将那好几件皮棉衣服代他穿上,这样热天,竟会面有寒色。因对方一再催走,知道天明将近,不愿被人看破,一面又惦记着师父,匆匆拜别,一路穿林越野,往寺后赶去。快要到达,忽听身后娇呼:“郝兄留步。”回顾正是少女,另外两人一个不见,忙即回身相待。

少女见面,匆匆低语道:“那三个西瓜是我由别人那里取来,因我爹爹吃了你的酒菜,不好意思,想使你尝一尝新,见了你师父不要提起。如已对人说过,最好嘱咐一声。我父女今日十分感激,将来遇机,我必帮你一个小忙。爹爹和师父见你头都未回,并未窥探我们踪迹,说你少年老成,甚是难得,将来必有好意,请回去吧。”郝济连声谢诺。少女欲言又止了两次,方始转身走去。

郝济归途,忍不住回顾了两次,见少女朝他挥手,知其不愿人看,便各回转。刚进后门,便见院中空地上铺板业已摆好,另外还多了一张藤榻,小桌上面摆有酒菜,正是自己中途遗留之物,忘了往取,只当异人送回,心方惊奇,忽听笑道:“徒儿受惊了。我在此一两年,先后来去数次还不在内,这一个扣始终难于解开,不料你竟这等胆大机警,智勇沉着,非但老方丈去了一件大心事,你也沾光不少,真个再妙没有。这都是你遗留道旁的东西,当你被擒之时,我正愁急,想要追赶,忽然发现那师徒二人业已匆匆赶去,料知无害,等他走远,代将酒菜取回,且喜不曾被他看见。此时天已快亮,难免饥渴,且同吃点东西,明日再行拜师之礼吧。”

说时,郝济已看出来人正是自称张三爷的师父,欢喜非常,拜倒在地。张三本名单鸢,乃昔年大侠单鹗之弟,边说边将郝济拉起,说完,问明经过,越发高兴,连声奖赞。郝济知道师父不拘俗礼,便同坐下,饮食起来。郝济见师父对他十分喜爱,甚是高兴,一面谈起来意。

单鸢笑答:“你事情经过我都知道。恶霸黄春,和那些土豪,今年破例拿出大量银米救灾,并非本意,也是我和两位朋友所为,否则这类都打着不杀穷人没饭吃的主意,年景越苦,他们暗中越发得意,表面的好听话都难得有人听到,要他出钱救人,和割他的肉一样,哪会这样慷慨?以前全因你父名望武功,想要收为爪牙,故此有求必应。回数一多,见你父不肯做他鹰犬,已然失望而生愤恨,事前约定,再要募捐,连情面都不再敷衍。

“我见你父人好,恰又遇到一位好友,谈起你父和唐、陆二贼结仇经过。这两恶贼曾拜老北极昔年两个孽徒为师,凶恶已极,虽将乃师阴谋害死,外人并不知道,他却利用师门渊源,和平日所勾结的几个恶贼巨盗联成一党,在外奸淫抢劫,无所不为,倚仗他是富贵人家子弟,官私两面均有势力,比寻常恶霸强盗凶恶十倍。你父当初讨镖时,如其将他除去,也可永绝后患,偏是优柔寡断,顾虑大多,以致留下一个大害。二贼表面敛迹,暗中照样作贼,这些年来本在日夜图谋,想要惨杀你父,均未得便,自从受到朝中亲贵连累,犯了官司,弃家逃走,越发没有顾忌,想到前仇,立意报复。当初二贼早就防到阴谋败露,在峪山深山之中小函谷内,仗着地势天险,布置了一处巢穴,这些年来所抢劫的金银财宝,俱都存放在彼,由唐鉴宠妾女淫贼袁彩荷为首,率领一些心腹同党坐镇。二贼机警心细,行踪隐秘,对下法令又严,此中虚实,连我们有限几人也是新近才得知道。他与外人交往的另外一处巢穴,是在山东蒙山境内。人说狡兔三窟,他比狡兔巢穴还多,踪迹也更隐秘,休说外人,便是随他多年的同党,不是奉派前往的也不知道。早在未遭官司以前,他就打好主意,想要暗算你父,人也请好,只是还未发难,经此一来,图谋更急。

“业已请了一个能手上门寻仇,此人名叫奚能,乃老北极门下有数人物,本领甚高,二贼对他也最敬信,新近才被展转勾结,聘请了去。初意这样能手必能一举成功,你父也必深知厉害,只要此人见面说明来意,为恐全家遭殃,定必乖乖的跟了就走,依了二贼心意,杀人不算,还想仗着此人势力,强迫你父同到贼巢之中,当众凌辱再行残杀,用心极毒。没想到老北极虽是一个侠盗,有时比老南极还通情理,法令甚严,决不许人无故伤害善良,就有仇恨过节,也要分清曲直才许下手,到了贼巢住不几天,便看出群贼所为不大顺眼,只为二贼礼貌殷勤,业已答应在先,不便虎头蛇尾,这时业已打着相机而行,稍可交代便即罢手的主意,便和二贼约定,由他一人前去,一切均要听他的话,便由于此。不料刚到汝南府,便遇见我那一位朋友,当面加以劝告,说明内中详情。虽已改变初计,还是不得不来,准备见人再说。

“因他在汝南府要住几日,沿途水淹又不好走,这一耽搁,我也得到信息。恰巧你父往黄庄募捐,与我那位朋友对面错过。他疑来了敌人,匆匆赶回。我们知他要往黄庄募捐,本定在黄庄前面守候,与之一谈,忽然看出你资质极好,小小年纪,业已练成极大力气,因你父对内家上乘武功虽非外行,许多身法手法还不知道,根基却代你扎得极厚,又知来人和我们一样爱才,以前又受过我那好友大侠焦循的救命之恩,多少年来心中感激,曾经立誓,是姓焦的门下,定必退让,决不与之为敌;而你所学。正与此老独门金刚神力初步功夫相合,不过这类功夫讲究由渐而进,发挥人身固有的本能,先由举重,逐渐增加,使力气一天大似一天,你那每日举牛过顶,捧出捧进,由小牛变成大牛,逐渐成长,每日勤习,一毫也不间断,体力也随同增加的方法,正与焦老前辈所传相合。奚能因是受人深恩,对方本领既高,人又极好,用不着他报答,于是生出一种偏向,只要发现与焦循有关的,他认定好人必和好人一起,否则决得不到他恩人的看重,当时发生好感,如见到你,必更消除敌意。

“我见你也随父同去,四顾无人,乘你茶馆走出闲眺,特意将你引去。这一对面,更看出你少年老成,聪明机警,比我预料更好。我那好友早就怂恿,劝我收你为徒,于是决计引你来此,传授武艺。另一面,奚能也不出我们所料,虽看出你并非焦老前辈门下,一样动念,非但不再代人寻仇,反打算归向二贼警告,故意夸大,推说你父本身武功便非寻常,身后还有高人相助。他向例手无虚发,不是必胜或是对方有意为难决不轻动,何况还有身后的人,情面所关,故此由他作主,代二贼与你父订下一年之约,表面算是帮助二贼,恐其一击不胜平白又丢大人,如以人多暗算又失体面,样样都代顾到,实则是想借此缓兵,留出这一年的时间,好使你父多约能手相助,你也可以另觅明师,学成本领与之对敌。并且你们一个寻常耕农之家,平日安份守己,又无多的钱财,其势不能约了许多人来常时戒备,有了一定时地,便是约人也方便得多,此举使你父子得益不少。

“你到新蔡来时,我正赴一约会,本定当夜回来与你相见,不料老方丈智明为了昔年无心之失,为恶人所诱,误伤了两个好人,中途虽然明白,但那两人业被恶贼阴谋擒去,一个被其残杀,一个受尽苦难,由狂风暴雨中逃将出来,滚跌在山沟里面,昏死两日一夜方始醒转。虽然仗此一跌,才由九死一生中逃得性命,但他所受苦难太深,人已疯狂,为了仇敌凶恶势盛,以前一班同道至交均被残害殆尽,只剩他父女和一知己女友展转逃亡,最后不知怎的,隐居在附近土崖深洞之中,多少年来想要报仇,均因他那疯病时发时愈,始终不曾除根。他又立下重誓,非要手刃强仇不可,迁延至今。女的和他多年至交,又是他女儿的师父,只得自己也假装疯狂,穿了同样衣服,随时代为遮掩,以免被入看破,用心极苦,生活更极艰难。这男女三人却是始终坚忍,丝毫不懈,当在附近初出现时,因他本人被女儿守住,要到深夜才出散步,女的假装疯狂,事隔多年,年貌已变,掩饰甚巧,以前又只见过一两面,智明师徒虽然有点疑心,并未看出,几次命人周济,却被拒绝,每次相见都是疯言疯语,词色善恶不同,难于捉摸。

“直到我住在此,有一天半夜回来,见他在外望月,方始发现果然是他。智明师叔得信惊慌,连防了多少日,均无事故发生,后才被我看出他的用意。隔了些时,便见那女的师徒二人将本县城外恶霸赵荣春杀死,并还带了死尸亲身送往赵家,迫令自行安葬,不许向人泄露,连做佛事也被禁止。他三人多少年不曾出手,照此形势,智明师徒自更优疑,日前又发现他在寺前后一带走动,末了一次并还向天悲愤,提到智叫昔年名姓,这一来连我也担了心。最可虑是此人昔年苦痛仇恨太深,一旦相见,激怒疯狂,本领又高,我们对他轻重不得,岂不为难?智明师徒又再三请我帮助,这才假装外出,抽空掩回,和智明一同守在以前凶僧所辟密室之中,一面寻人来此分解,一面暗中戒备,窥探他的踪迹。我早就料到他已知我在此,行动必须机密,所以暂时不曾与你相见。后听法勤来说,你为我连备几次酒食,俱都被他吃去,事前并还将人点倒,明知对你决无恶念,既寻到此终是可疑,而他这样不告而去,也是旧病将发之兆,即师徒两人虽必跟在一起,你不至于受到伤害,智明师徒却是可虑,又恐有心寻我先打招呼,此人天性刚愎,不听他的难免误会,听他的又与智明师徒有碍,只得避向一旁。

“我每夜均在暗中窥探,正打不起主意,使这双方释嫌修好,偏巧你在途中一时仗义,帮助许天星夫妇与那骑马恶贼双刀小白龙白强对敌,无意中用平日所练真力伤了他的爱马,结下深仇。遇时见你村农打扮、本地口音,断定家居不远,派了两个得力徒党在附近访问,因你曾经打听此寺途向,竟被访问出来。来贼并不知我在此,更没想到另外还有三个太岁,连寺中僧徒也无一个好欺,耳目又多,因是来人词色强横,智明师徒以前常有贼党来此生事,一班苦人和他情厚,也都知道。我事前得信,料知二贼今夜必来,人住镇店之中。前往探看,果然掩在你的身后,看意思是想跟到无人之处再下毒手。不料风雨大作,二贼穿着一身华美衣服,恐受污湿,忙回镇上避雨,打算雨住之后,乘着夜凉再往寺中寻你,还不知道人住寺后。不料疯子当夜嫌土洞气闷,乘那两师徒制药之际,偷偷溜出。那师徒二人得知大惊,不等雨住便同出寻,赶到镇上,恰巧二贼淫凶,死不安份,避雨时看到一个村姑颇有姿色,雨刚一停,便到人家威逼强奸。那家土人住处比较荒凉,又当雨后无人之际,二贼本无戒心,动强时女的刚一哭喊,恰被这师徒二人由旁边路过听去,擒到无人之处,问出下二门的淫贼,急于回转,连话也未多说便自除去。我也恰巧赶到,掩在他们和你的身后,听你所说,我那踪迹必已被这两师徒看过。他三人口气甚好,疯子服药之后,至多调养两三月便可复原。智明本非主谋,又未亲手伤他,经此一来,前怨已解。

“我们没想到这大难题会被你解去,真个再妙没有。此举功劳甚大,你智明师叔对你更是夸奖。此时业已天明,乘着雨后新凉,你先睡足,养好精神,中午起来,我再传你武功口诀。当初来时,一则智明师徒隐居在此,不愿人知,我更不愿外人知我踪迹,而那男女三位异人隐伏附近,当前怨未消以前也颇可虑,许多原因不令你往寺中走动。如今事已过去,我本难得走开,除却常往灾区偶然查看,往来至多两三日,也不会长久的耽搁。此后你做完每日功课,遇到空暇或是阳光当顶极热之时,也可往前殿去寻法勤他们相聚,也许你智明师叔感你为他解围之情,到时将他独门本领破例传授,正是一举两得。这一顿权当早饭,索性吃饱就去睡吧。”

郝济连声应诺,照以行事,先是喜出望外,兴奋过度,不能入梦,两次老早惊醒,均被单鸢止住,最后单鸢见他不能安睡,稍微按摩了两下,方始昏沉睡去。为了连日心中有事,天气炎热,自从到后从没睡足,又熬了一夜,睡前朝阳业已高起,再经单鸢按摩之后,睡得更香。这一觉直睡到日色偏西方始醒转,醒来见自己本来睡在门外阴凉之处,竟在梦中被师父连铺板一齐搬了进来,虽然经过昨夜暴雨,午后天气照样炎热,周身汗湿,以为师父久等不来,业已离开,深悔睡得太酣,第一天拜师便这样贪睡,何况当日又是开始传授武功,虽想到师父口气极好,不曾喊醒,到底失礼,不知有无见怪?心里一急,再见身上泥污狼藉,非但汗湿难受,这样汗臭熏蒸也有许多不便,匆匆奔往门外一看,不知师父何往,只得回到屋内,拿了衣物,匆匆赶往溪中,洗漱停当,将湿衣洗净挂起,吃了些冷饭,看出师父饭后才走,还留有饭菜,方恐又有事情发生,一去不归,自将错过机会,不知何时才得传授,有心去往前面打听,师父昨夜只说日后往寻寺中僧徒,当日就去恐有不合。

正在盘算,法勤忽然满面喜容走来,进门便说:“恭喜师弟,昨夜一场虚惊,得到各位师长前辈看重,此后成就远大无疑。三师伯知你接连许多天均未睡好,连遇惊险,难免疲倦,特意使你多睡些时。今日天热,又无什事,先往前面和师父谈天,恰又冰了不少西瓜,命我来看,你如醒转,同往我师父房中歇夏吃瓜,也许还有别的用意。看你神气,想已醒了些时,衣服也都换过,现在就去如何?”郝济见他当日格外亲热高兴,不似前两次见面,常时说话吞吐,并还面带愁虑之容,想起以后可以日常相见,交到好些有本领的师兄弟,心更喜慰,随口谢诺,一同起身。

途中法勤悄说:“我师父不比三师伯,他对外谦和,对于门人却颇严肃,言笑不拘。他那独门擒拿手和劈空掌,不是其人,便他徒弟,也不肯轻易传授。我听二位师长口气,看你甚重,并还提到你虽未得到焦师伯的真传,暂时也无法寻他,仗着从小拿牛来练功夫,真力已有极深根底。师父的大鹏十八手,乃嵩山少林寺上乘口诀,此时几于失传,与焦师伯的金刚力手法大同小异,非但一学就会,并可速成,我看师父大有传授之意。

“实不相瞒,我从小便到师父门下,这许多同门,什么功夫俱都有人练到,惟独这大鹏十八式擒拿手共只传授了两人。一位二师兄,远在云南,人也不曾随同出家,乃是师父昔年所收弟子,年岁比我大了一倍以上,他算本领最高,我只见到两面,名叫展吉,外号善恶判公道先生。另一位是我六师兄法云,便是那日师弟初来庙中,用于金桩和托天手功夫,手托多人、独立地上的一个,虽已学了两年,别的手法身法都学得差不多,只是真力还不到家。余人休说师父不肯轻传,便肯传授,吃了根底不够的亏,也难学到功候。我为此事,暗中曾用苦功熬练真力,比你虽然不如,照此下去也许有望。照着师门规矩,门人不许私相传授。师父对我意思颇好,但我不敢开口请求。这类真传,不知口诀,便是有人在旁练功,照本画符也学不会,一个不巧,人还受伤。我也不敢请你私传,只想托你代探口气,不知可否?”

郝济少年心热,法勤又是第一次交到的良友,看出他盼望心切,一口答应,并问如何说法。法勤喜道:“师父不提此事便罢,如肯开口,必要传授。你只推说年幼初学,要我在旁指点。师父知你误会我已练成,如我料得不差,定必一同传授,否则也有话说,我便知道师父心意了。”郝济自然答应,笑说:“小弟年幼初学,根基甚浅,见诸位师兄练功比我高强得多,有的看都不曾看过。六师兄单那手托多人的神力,先比我大得多,怎会我可速成?他那真力比我尚差,是何原故?”

法勤笑答:“师弟,你乃名家之子,听三师伯口气,虽非极高传授,也并不差,并未走什弯路,如何还不明白?休看六师兄双手平堆,叠塔也似手托七八人,仿佛比你举牛为戏,力大得多,实则内一多半用的是巧劲,上面的人早由当中将两边重量抵消了十之六七,所托众同门,轻功又都练有根抵,每一层都互相连系、提气轻身,少却许多重量,再加两层人,上去的只是轻功好手,他也能够托起,看去好看,使人惊奇,真力虽也不小,并不算强。你一则体力强健,本质先好,加以从小便得家传,由十来岁起,便以恒心毅力,日夜好几次,把一条牛由小而大,捧抱出进,不时举在手里,随意戏弄。入的双手最是巧妙,非但和心思一样越用越灵,并还因为持久不懈,自然而然增加出它的能力,连形态都要变过。你自己还不觉得,只看你两条手臂,比常人先长得多,已快过膝,手也比别人宽大,手指更长,就知道了。这还是内外武功兼用,并非专用蛮力,周身筋骨全都凝练,肌肉坚实,不是内行,除手臂长大外,别的还不易看出,否则手脚还要粗大。我师兄弟一二十人,像你这一双手臂,先就找不出第二个,一经高明传授,不久便可成功。你人不曾入门,先就练就这好根柢,和未雕刻的宝玉一样,如何能与你比?二位师长不看你是块极好材料,也不会这么看重了。”

郝济正把少女所托送瓜的话向其嘱咐,忽见前面有两个少年僧徒走来,正是那日所遇两个挑水的,神色也都与前不同,内中一个正是法云,互相招呼,谈了两句,甬道已快走完,绕往后殿一面,两偏殿和殿旁阴凉之处都有僧徒,两三人一起,各守着两个西瓜说笑,还未开吃。郝济听出老方丈瓜已分好,正等自己到后同吃,众僧徒尊敬师长,都在等候,心中不安,忙随法勤赶进。

智明禅房在一偏院之内,三面皆窗,房颇高大,门窗大开,前后两面种着十几株梧桐,树身高大,桐荫深密,一面又种着两株紫藤花树和一些花木,满屋绿荫荫的,甚是凉爽,室中竹床枕垫清洁无尘,刚一进门,便觉暑热一消。当初原是以前凶僧纳凉淫乐之地,后来智明师徒除去凶僧,火化淫窟,只这偏院火烧不多,第三年起,觉着当地景物幽静,重又稍微修补,以为师徒多人夏日用功纳凉之所,并将前后六七间凶僧用来款待豪客贵宾和绅富土豪带了家眷妓女来此赏花、酒肉欢会的密室一齐拆去,变成一个大敞厅,只留下与后殿相通的一小间作为智明禅房,以前许多富丽豪华的陈设、专供有钱施主暂住的床榻和妇女用具全数拆去,因此地更宽大,也越风凉,内中陈设均极朴素耐用,都是僧徒自制,单是竹榻藤椅就有不少。当中还空出大片空地,一半放着几具纺织用具,另一半乃众僧徒用功练武所在。

这时众僧徒分了西瓜都到外面去吃,只三五个坐立在西北角上,内有两人正在看书。单鸢和智明对坐在藤荫最密的南窗竹榻之上,正在说笑,看去师徒之间十分随便,并不似法勤所说那么严肃。二人还未走近,智明已先回首招呼。郝济忙即赶过,正要礼拜,被智明一把拉住,笑说:“这几天真个亏你。我做和尚原非得已,你师父屡次劝我还俗,均未答应。今朝来此一谈,双方把话说明,一切听其自然,并不计较外表形式。我本与寻常出家人不同,以后只管来此,无须拘束。我虽和尚,除喜研讨经典而外,一切均和常人差不许多,只不似别的和尚专要别人布施、不劳而获罢了。由今日起,我心事已去多半,人也有些改变。老贤侄不必拘什礼节,你且稍坐些时,等正式拜师,再同行礼吧。”

郝济恭谨谦谢,仍要行礼。单鸢笑道:“其实昨日你已向我礼拜,无须多此虚礼,但你父亲人甚拘谨,来时你必受他嘱咐,以为非这样不算恭敬。其实以后多用点功,学了本领多做好事,比眼前礼节要强得多。你初来还不知我弟兄性情为人,索性依我,先行拜师之礼,吃完西瓜再说也好。”说罢,法勤便想转身喊诸同门来此相见。

单鸢笑道:“你当拜师,和你师父昔年收徒一样,还要去大殿行礼么?你们迟早相见,分别请教还亲热些,这样热天,何苦劳神费事?不是为了他们当着师父还有拘束,也不会叫他们拿了西瓜随意去留了。刚刚舒服一点,又乱糟糟聚着一大群汗流浃背的人,有什意思?此时师长就在这里,受他礼拜便算交代,连香烛俱都无须,你慌什么?”

旁边几个僧徒都穿着粗麻布的短装,本已拿起僧衣要穿,闻言也都放下,跟着,单鸢便和智明起立,受郝济礼拜之后,仍各归坐。郝济请见诸位师兄,智明笑说:“不必忙此一时,少时遇上再见也是一样。你师父不喜这一套。”郝济只得转请法勤,先向厅中原有和新由外面走来的八九个同门分别请教,照单鸢的意思行了常礼再走回来。

单鸢又命脱去布衫,将西瓜拿来先吃,一面笑说:“你真交了好运,那三位男女异人,不知怎的对你这样看重。我吃完午饭见你未醒,因你师叔正做午课,反正无事,他们双方前怨又已因你解消,此时虽还不便登门访看,已无顾忌。又知他们生活清苦,见你昨夜所买酒和鸡鱼甚多,男的一个又在病中,想以你的意思送他一些。刚刚扎好四只风鸡、四条糟腌鲤鱼和那一坛酒,另外代你写上一张纸条,想要送到瓜田柳林之中,表明你不敢冒昧登门,又不知他住处,使其发现自往取走,但这一带虽无人去,离他所居尚远,如何才能使其知道?还想不出,又恐被那狗灌之类偷吃了去,守在当地又有不便。正打主意,忽听门外有极轻微的脚步之声连往来了两次,我知当地无人来此,前寺的人不奉命不会来,来必进门,如何往来不停:心中生疑,隔着篱笆一看,乃是他的女儿,刚刚退走,脚底极快。我料内有原因,故意出门往寺中绕来,到了外面一看,人已不见,知其隐伏左近,假装不知她来。恰巧法勤嫌瓜大少,前往采取,免得前日有人送来的原种海南西瓜不够分配,我便乘机和他同往采瓜。这一离开,此女忽由左近一株大树后如飞纵出,往院中赶去。初意此女归途必恐人知,隔了不多一会,她将我所扎鸡鱼取了一半,连酒从容走回,并无避人之意,快要到她所居上洞方始隐去,也未朝瓜田这面张望,那一坛酒却被全数带走。

“我顺路绕回,刚一进门,便见小桌上放着一张纸条,前信已被取走,大意是说:她父亲多年苦难,人又疯狂。师徒三人,平日专以野菜山果和所种一些包谷度日,因恐被人看出,不能多种,又不愿受人救济,生活十分穷困。初到此地时,乃师还有不少衣服铺盖,均是少年时所留,虽不时新,尚还完好,内里还有一大捆前在山中打来的兽皮。经此数年吃用,因父、师不便人前露面,每次均是此女换了装束带往汝南变卖,受人欺骗,难得善价,前三月便就卖光,除却师徒二人所穿破旧衣服,和乃父因受恶贼残害,身染寒疾,不论冬夏均须穿上那几件皮棉衣服而外,已是一无所有。病人的嘴又馋,多日没有酒肉,气闷太过,便难免于激发疯病,这多年来,曾为断酒日多,先后发病三次。好容易寻到灵药,业已制成,快要除根,分文皆无,病人近日又更疯得厉害,明是病发前的预兆,实在愁急,无计可施。这日发现郝济由镇上买了酒菜回来,为了父亲病重,先当寺中和尚是对头,土人非但难得开荤,就有也不便间人索讨,酒先无法开口,见郝济年纪轻轻,买得既多,人只一个,同时想起单鸢。又是父、师以前相识的人,实在迫于无奈,本意老着面皮前往讨借一些,没想到病人早已先到,想是不好意思明吃,竟先将人点了睡穴。看出乃父神志清醒,心还高兴,不料第二夜又寻了去,知道劝他不住,还没想到病已快发,只防万一手重误伤,对人不起,非但悄悄掩在后面,并还相助把人点倒,在旁服侍。因觉此举丢人,心中悲苦,虽经乃父力劝,不肯入口,所以第二夜起只有一副杯筷。快吃完时,见乃父神情有异,更不放心。果然未次去时,乃父见郝济立在月光之下,竟有伤人之意,幸而随时留意,早就防到,刚用一枚山枣打中郝济睡穴,病人本由墙外飞进,因其当夜没有避人之意,不时伸手向空挥舞,方始生疑,以为照着乃父习惯,人也倒地,便可无事。谁知病人对于郝济十分喜爱,只管偷吃酒食,丝毫不肯伤害,竟自凌空翻落,将人抱起放向铺板之上,并怪女儿冒失,并未发疯。经此一来,心又放宽,回去婉言劝告,说人家备来敬师之物,素不相识,不应每夜都去。乃父当时面红耳热,神态甚窘,后被师父知道,还埋怨了他几句,由此乃父便未再去,过不几天便印日病复发,郝济也几乎为他所伤。等到清醒过来服药之后,昔年所受伏在体内的伤毒寒热全数发作,身卧土穴之内,苦痛非常,寻常所吃野菜粗粮已难下咽,思酒如命,钱是没有一个。师徒二人又从不肯偷盗,取那不义之财,每一听到乃父苦痛呻吟,想吃酒肉的话,心如刀割,迫于无奈,知道郝济虽然年轻,人甚义气,前往开口必无拒绝,便瞒了病人偷偷寻来。到了门外,想起乃父每次吃完俱必悔恨,怪自己没有出息,并说郝济一个小孩,老远投师,看那打扮必是村农人家,身边能有多少余钱?还要准备孝敬师父,如何前去扰他?未次见面,服药以前,更说得郝济大好,痛悔前非,几乎泪下。如被知道,决不答应,再说双方素昧平生,只是昨夜匆匆一面,如非乃父旧病将发,粗橱不能下咽,又没有钱,已两三日未用食物,又当病中气短之际,腹中空气,种种可虑,也不会来,可是来前鼓起勇气,并还想好许多说词,到了门外却无进去的勇气,又恐单鸢人在屋内撞见,话更难说,接连两次欲前又止。往回走不几步,刚把心一横,还是顾人要紧,就承了别人的情,只等将来报仇之后便可百倍奉还,受一点羞辱,被人轻笑也不相干,何况师父明知我出外求食,并未阻止,索性面见这两师徒,明言相告,照对方为人,想也不致见笑。正要回身,忽见单鸢走出,忙即隐起,因觉单鸢只是闻名,还未见过,郝济昨夜相会,颇为投机,起初顾虑,多半也是为了单鸢,见人一走,更不寻思,急匆匆往园中赶去。一到便看见单鸢代郝济所写书信和鸡鱼酒在一起,心中感激,痛泪交流。先只当是郝济所为,又觉所赠太多,不便全收,忽然想起郝济村童出身,年纪又轻,不会写出这好的信,又见单鸢走往瓜田里面,当时醒悟,单鸢虽非主谋,师徒二人也必商量,便就桌上现成纸笔留下一张纸条,说明来意和不得已的苦衷,千恩万谢,并还露出父病一好便可约期相见,方始拿了东西走去。

“你的睡处本在门外,当地背阴,树荫又密,就是太阳落山也照不到人身上,此女匆促之间见天气大热,你睡得又香,知你一夜未眠,临去还点了你的睡穴,连人带铺板一齐移向屋内当风之处,并在信后提上一笔,说人要到申西之交才醒,已点睡穴,到时自醒不要怪他冒失等语。照此神气,关心已极,尤其乃师人最刚直,从不妄取人一草一木,如非格外对你看重,决不会任他爱徒向一素昧平生的人来讨吃的,在他此时姓名来历均不愿人知道之际,竟容你日后与他相见,看似寻常,实则关系甚大。”

说完,嘱咐郝济:“此是难得遇到的良机,你如得此男女三人相助,多么厉害的强敌也不足为虑。他昨夜曾命你带话,虽要我们代守机密,照此情势,你和他们至多三数月必能见到,也许还可常在一起。你只言语谨慎,不要多问,更不可向人提起,必有好处无疑。这便是他留的那张纸条,看完藏起。你师叔老方丈也看你得重,业已答应传你大鹏十八式。此与将来应敌有关,今日先领了口诀,加紧练习上十多天,等把手法练熟,我再传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