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七日十六点十五分,矮个子少校布莱尼尔写字台上的电话尖厉地响起来。他拿起听筒,听筒里传来他上司的声音:“我是维尔特,我在图卢兹城同您讲话。”

“是,上校先生!”

“我们找到了杀害彼得逊的凶手。”维尔特说。“列文,两名保安处官员以及我本人到病房找他谈过了。”

“唉呀,上校先生!”布莱尼尔对着话筒说道:“可是那个借钱给别人的维克多·鲁滨孙……费鲁德之所以出事,他脱得了干系么!”

“这件事我们后来已经弄清楚了。鲁滨孙是同彼得逊合伙做黑市买卖。他原来是彼得逊的雇员,后来彼得逊把他解雇了。于是鲁滨孙想寻机报复。不过事情还不止这些,布莱尼尔。重要的是我马上就要给你说,就列文所知彼得逊用收购的黄金参与了一桩盗卖帝国信贷券的巨额黑市交易……布莱尼尔,您在听我讲吗?”布莱尼尔舔了舔干嘴唇:“我听着呢,上校先生!”

“我们尚未弄清楚所有这一切事情中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不过现在必须争分夺秒,布莱尼尔!要是彼得逊确实在爱卡卡人那儿搞黑市交易,那就会引起一个大丑闻!保安队当然会设法把这事给遮掩过去的!我们赶在前头嘛。诚然,最多提前几个小时赶到罢了。布莱尼尔少校,您带上五名可靠人员……”

“是!”

“彼得逊在瓦格拉姆林荫道三号有一套住宅。那是他用来做买卖的房子。您先去搜查那幢房子。”

“是,上校先生!”

“列文调查出彼得逊还有一个秘密住宿点,在莫扎特林荫道二十八号。看来保安处还不知道这个地点,那儿您也得去……”

“是,上校先生!”

“您去把那几幢房子统统给我抄个遍。您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好啦!列文马上就要回到您这儿来了。您要把凡是可疑的材料统统保护起来,别让保安处的人给弄丢了!明白吗?”

“明白了,上校先生。”布莱尼尔高声应道。

飞驰而来的军用麦赛德斯车在瓦格拉姆林荫道三号房门前来了个急刹车,车胎在街面上磨得吱吱直响。矮个子少校布莱尼尔从车上跳下来,挺直身子信心十足地扶了扶金边眼镜。麦赛德斯车的后边,还停了一辆军用载重汽车,从车上跳下来五名全副武装的军人。这是九月二十七日的下午。“随我来!”矮个子少校一边下命令,一边把腰带上的手枪朝前面挪了挪。当他们冲进屋子,屋子里已空空如也。门都是敞开着的。地毯、家具全都不见了。女门房耸耸肩头说:“今天一大早就全运走了。”

“运走了?谁运的?”

“谁?装家具的人呗。有个德国军官是彼得逊先生的朋友……这个过去常来这儿,名叫雷德克……”

“雷德克!”矮个子布莱尼尔少校在保安处有熟人关系。他认识先锋队大队长雷德克,认识这位党卫军全国领袖兼德国警察总监希姆莱的亲舅子。听到他的名字,布莱尼尔心里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难道雷德克和彼得逊是一伙的么?如果确实如此,那事情真是刻不容缓。五个彪形大汉跟在少校身后飞快地又从楼上冲下来。他们跳上车朝前飞驰而去。少校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心里暗想这下子得看我的了!

没几分钟,他们就赶到了雅静的莫扎特林荫道,布莱尼尔用他在当学生时学来的几句法语努力给二十八号房的那位女佣人讲明他不得不搜查彼得逊先生在三楼的住房。“唉呀,先生。”女看门人回答道:“太太还在楼上呐!”

“太太?什么样儿的太太?”

“李莉·巴热夫人和她的侍女。”

“巴热夫人是谁?”

“还用说么,自然是彼得逊先生的女友喽。他外出旅行去了,已经走了一些日子了。”一听这些话,布莱尼尔十拿九稳地推测出这儿的人还完全没有听到他们那位做黄金黑市买卖的人被杀的风声。于是他一声吆喝,他的五个彪形大汉快步冲上了三楼。

布莱尼尔按过门铃,来开门的是一位模样十分俊俏的侍女,布莱尼尔向她说明了来意。侍女一听说要搜查,立刻惊慌失措地呼叫夫人。巴热夫人出来时穿着一身半透明的衣裳,尽管前厅灯光昏暗,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那娇嫩如玉的身材。少校发觉他带来的五个人全都神不守舍地直勾勾望着她。布莱尼尔清了清嗓门儿,彬彬有礼地然而却也是毫不含糊地说明了来意。说完便率先走进了布置富丽堂皇的客厅。墙壁上挂着一些有伤风化的油画。布莱尼尔自然没有过多观赏这些。

这时李莉·巴热轻移莲步走到窗前,尽管天到这般时候的确不必再放下遮光窗幔,她还是把窗幔放了下来。我又不是白痴!布莱尼尔心里暗暗想着。这不明摆着在同下面的街上的人打暗号嘛!于是他两步走到体态丰腴的李莉身边,把放下的窗幔重新拉高。

只穿一件薄衫的李莉索性坐到一把柔软的安乐椅上,并翘起了二郎腿:“少校先生,那就请开始您的搜查吧。”其实布莱尼尔的那五个人显然早已动手了。少校听见他们一边搜查,一边闹闹嚷嚷地同那个漂亮的侍女调情,布莱尼尔启开了一个大红木盒子。哪知盒中之物不看则已,一看竟使他羞红了脸。他感到窒息,呼吸急促起来。而旁边的李莉眼里浮起了嘲弄的笑意。少校啪地重又把盒子盖上,心里泛起一阵无名的恐惧。这时那位长着一双杏仁眼的女士轻柔地说:“您带来的先生们好象发现了图书室。”布莱尼尔冲进隔壁房间,发现他带来的人当中有四个正挤在一个书柜旁,津津有味地在那翻书。他到处去寻找第五个人,结果在侍女的房间里找到了他。少校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象熟透了的西红柿。他满头是汗。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跑到电话机旁拨通了国防军专线,给图卢兹城简短地汇报了他的情况。谢天谢地,幸好维尔特上校还在那儿。当布莱尼尔听到上校的声音时,如释重负地缓了一口长气。他向上校报告了他所遇到的麻烦。身在图卢兹的维尔特上校听了汇报不觉叹了口气:“唉,这个乡巴佬!”可布莱尼尔没听见对他的评论,只听见维尔特问他:“那材料呢?……信贷券这些东西呢?……什么东西都没找着吗?”

“没有,上校先生。”

“布莱尼尔,您听着。想必列文马上就到巴黎了。您不要离开这幢房子,您也不要向任何人谈起图卢兹的联系……”

“明白了,上校先生。留守原地守口如瓶!”

“您要随时给路德契亚旅馆挂电话,也记住要随时给列文的私人住宅挂电话。他一到巴黎就会到您这儿来。”布莱尼尔放下了电话。列文!托马斯·列文!啊,这个别动队长似乎给他带来了光明的希望。只要他一来,那……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又响起了侍女的尖叫声,好像有人在胳肢她似的。少校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冲出去那个混蛋。

布莱尼尔少校及其随从迄今为止在彼得逊的秘密住宿处所找到的东西,除开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外,就是贵重的首饰、大宗的金币、远东的印刷品和雕刻。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能够证明彼得逊参与帝国信贷券黑市交易的证据。

巴热夫人一再试图走到某一扇窗户旁去摆弄遮光窗幔,每次都被布莱尼洋坚决制止住,从开始搜查时算起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突然门铃尖厉地响了起来,李莉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布莱尼尔从枪袋里拔出手枪。“别出声。”他轻轻地说。他一步步地倒退着穿过前厅,迂回过去一把拉开门,就抓住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这个年轻漂亮橄榄色的皮肤,一头平滑的黑发蓄着一撮小胡子,眼睫毛很长,右脸颊上留有两道刀痕似的伤疤。现在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的苍白。“白痴!”李莉朝他叫了一声:“您跑上来干什么?”

“为什么我不该来?”他也吼叫起来:“窗幔挂着没放下来呀!”

“啊哈!”布莱尼尔得意洋洋地叫道。随即他便去搜身。结果这个身上没有带任何武器。他的护照上写着他的名字叫普罗斯帕尔·朗当。作家,年龄二十八岁。布莱尼尔对他进行了审讯,可这个年轻人竟然咬紧牙关不吐一字。正在这时,李莉突然间绝望地抽泣起来。她哭叫道:“指挥官先生,我把一切都告诉您吧!普罗斯帕尔是我真正的心上人。我欺骗了彼得逊,一直都在……您相信我的话吗?”

“半句也不信。”布莱尼尔一边冷冷地说,一边心下想着要是列文在这儿,他也会像我一样处置他们的。于是他便将普斯斯帕尔·朗当锁进了洗澡间。

外边天已经黑了下来,七点半钟,少校又给路德契亚饭店挂电话。然后又给列文的私人住宅挂了电话。没有,托马斯·列文还没来。时间慢慢地走着。九点了,十点了。可托马斯·列文还没来。布莱尼尔同意了她们的要求。他安排了放哨的军士。一名守在侍女的卧室门前,一名守在女主人的卧室门前,一名守在洗澡间的门前。其余两名守大门。他本人留在客厅里守在电话机旁。他心里想自己是不会去睡觉的。他觉得自己坚如磐石铁面无私,谁也收买不了,谁也腐蚀不了,谁也……结果他竟然也睡着了……

当他醒来,客厅里已是一片漆黑。他感到有双柔软的手轻轻地在他身上东摸西摸的……“别出声。”李莉·巴热悄悄地说:“都睡了……您要我做什么我都同意,只求您把普罗斯帕尔放了吧……”布莱尼尔的一双手像钳子一样死死地抓住巴热的手臂,毫不容情地说:“夫人,立刻把手拿开!别动我的手枪!”

“唉。”黑暗中只听见李莉一声轻轻地叹息;“我哪儿是想拿您的手枪,傻乎乎的……”

就在这时响起了叮叮叮的门铃声。托马斯·列文大约在晚上十一点钟来到莫扎特林荫道二十八号住宅。他看见门后边站着布莱尼尔少校,涨得发红的脸和脖子上到处是口红的痕迹,头发蓬乱气喘吁吁,一副狼狈相。少校的身后是一个只披着非常透明的睡衣的女郎,此外就再没看见什么了。布莱尼尔少校结结巴巴地说:“列文先生……谢天谢地,您总算来了……”托马斯温文尔雅地吻了吻那位穿睡衣的女郎的纤纤细手。随后布莱尼尔少校便向列文汇报情况,说不该找的找了一大堆,而该找的却一件也没找到,末了他谈起了那个被他扣留的人。“普罗斯帕尔是我的心上人。”李莉·巴热披上了晨衣插进来说。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托马斯。托马斯慢条斯理的说:“埃里希·彼得逊已经被人枪杀了。在图卢兹,是被他的生意伙伴当中的某个人杀死的……”听了列文这番话,李莉那两片丰满的红嘴唇露出了甜蜜的笑意。她舒了口长气,无比幸福地说:“总算抓住了他,这个无耻的流氓!”

“夫人不要过于悲伤。”托马斯劝道:“请您允许我们再搜查一次行吗?”这位美貌的妇人困乏地微微一笑:“请便吧,我还想告诉您哪些地方你们不应当忽略。凡是这位少校先生禁止他手下的人搜查的地方……”

结果他们抄出了在罗马尼亚发行的五百万马克的帝国信贷券。有的藏在那些用来装东方奇珍的玫瑰木盒底,有的藏在图书室里少校禁止他手下人翻阅的书籍后面,有的藏在那些乌七八糟的淫秽器物下面,有的藏在那些伤风败俗的淫画后边。

这时托马斯便叫女主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并叫人把骇得面如土色的普罗斯帕尔·朗当从洗澡间放出来,十分钟后他走进女主人的卧室。她躺在床上两眼闪闪发亮。托马斯在床沿上坐下来。她轻声地说:“我说的是实话……普罗斯帕尔是我的心上人。正是因为他我才承受住了这儿的一切,才留在了埃希利的身边。这个下流坯……可你们总不相信我的话。”

“我想信您。”托马斯·列文说:“我同普罗斯帕尔谈过了,他给我讲他认识您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一年前保安处把他抓起来了……”普罗斯帕尔·朗当干的坏事可不少,可这个草包偏偏能赢得女人的欢心。一年前他被保安处抓起来,审讯他的正是彼得逊。后来有个叫李莉·巴热的夫人去替普罗斯帕尔说情。彼得逊看上了这个女人,于是他答应对普罗斯帕尔和气点儿。就这样李莉·巴热迫不得已做了彼得逊的情妇,而彼得逊也就把普罗斯帕尔放跑了。现在托马斯说道:“请听我说,夫人。我可以同意对普罗斯帕尔提供保护,但是得满足我的一个条件……”

“我明白您的意思。”在说这话的时候,巴热的嘴角闪过一丝不冷不热的笑容,并懒懒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我觉得您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托马斯和善地回答说。“彼得逊卷进了帝国信贷券的黑市买卖。我得弄清楚这批信贷券是怎样转到法国的。要是您愿意为我们提供帮助的话,那我就愿意为您的普罗斯帕尔提供保护。”听了列文的话,李莉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她的确长得很美,托马斯暗暗想着,偏偏爱上了一个二流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为了这个无赖她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这就是生活,真奇怪啊!李莉·巴热对他说:“那边挂着一幅画,就是画的《丽达与天鹅》那一幅。您把它从墙上取下来吧。”托马斯照她的话把那幅画取了下来。这时他看见挂画的地上有一个很小的保险柜,是用一把号码锁锁上的。坐在床上的李莉说:“您把号码拨到四七一三二。”托马斯按照李莉的指示打开了保险壁柜。在钢格子里只有一本黑皮书,没有别的东西。“埃利希·彼得逊是个刻板得令人生厌的人。”坐在床上的太太说:“事无巨细他都要写下来。男人啦、女人啦、钱啦,全都写。看看他这本日记,您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天夜里,托马斯·列文没睡什么觉。他几乎整整一夜都在阅读埃利希·彼得逊的日记。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已经对大战中最大的黑市交易了如指掌了。

第二天上午,他向秘密潜回的维尔特上校做了汇报:“这件事简直可以说把所有人都牵连进去了!有柏林帝国保安总部的高级官员,也有在罗马尼亚的保安处头目。看来还有德国在布加勒斯特的特使曼弗莱德·基林格。还有在巴黎这儿的先锋队大队长雷德克,那个希姆莱的小舅子!”

“天呐!”维尔特上校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布莱尼尔少校在一旁也是坐立不安,紧张地期待着他们往下讲。托马斯说道:“总之,事情是从雷德克那儿开始的。一九四二年他在布加勒斯特的保安队那儿供职……”当时罗马尼亚人除了将这些帝国信贷券当作付款资金接受下来之外别无他法。不过要是他们能找到人付给他们美元、英镑或者黄金的话,那他们真是求之不得,正是证券行情最糟糕的时候嘛。什么都行!只要能赶快把这些废纸再换出去什么都行!后来雷德克被调往巴黎。就是在这儿他认识了先锋队小队长彼得逊。两人意气相投,就合伙把生意做大了。彼得逊在法国走南闯北用各种手段搞黄金。有时买有时偷有时敲竹杠有时仗势没收别人的黄金。搞到的黄金都装在保安队的邮政专机上经柏林运往布加勒斯特。两地都有他们可靠的同事。于是在布加勒斯特的保安处便用法国黄金大量收购在罗马尼亚的帝国信贷券。然后又将这些信贷券包装好,写上机密指令物件字样装上飞机,经由柏林运往巴黎。

“……情况完全同银行家费鲁德估计的一样。”在汇报时托马斯·列文说道:“只有德国人才能搞这么巨额的黑市投机生意,雷德克和彼得逊用套购来的信贷券心安理得地把法国都买空了。可是彼得逊从未完全信任过雷德克。这是李莉·巴热向我讲的。所以他留了一手,找了个秘密住宿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把凡是有雷德克参与的行动都写到了一个日记本上。他是想把他攥在手心里。”说着托马斯拿起日记本扬了扬。“这上面不仅仅有雷德克的名字。还有好多人的姓名。先生们,有了这个日记本,我们就可以把这个黑帮一网打尽!”

“唉,列文。您听我说。”维尔特急得喃喃地说:“您明白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些什么人吗?是希姆莱的舅子!是特使!是保安处的高级官员!您自己说的嘛。”

“正因为如此,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得好好考虑周到才行,上校先生!”

六十分钟后,面色苍白心神不宁的维尔特上校和布莱尼尔少校来到了托马斯·列文那坐落在布罗涅树林广场边上的雅致幽静的小别墅,他们是约好边吃边继续交谈的。托马斯问他的客人:“干嘛这么闷闷不乐的,先生们?是不是因为那个希姆莱舅子火烧眉毛了你们觉得于心不忍?”

“要是这家伙真到了火烧眉毛的田地那就好了!”维尔特闷声闷气地说。“您在指谁?”托马斯一边问一边吃了一个瓜条。“您!”维尔特说。托马斯把嘴里的瓜条吞下喉问:“是开玩笑吗?”

“可惜这不是玩笑,列文。保安队就是要搞得您火烧眉毛。您知道布莱尼尔在保安队有熟人关系。告诉您我们分手后他就到佛赫林荫道去过了。毕竟我们还把图卢兹的彼得逊谋杀案侦破了嘛。他就是这么同温特尔说的。起初他讲的都是些使人听了感到心安的事儿。说有关帝国信贷券黑市交易的事在巴黎的保安处一无所知。可是随后温特尔提到了您,列文先生。”

“他说了些什么来着?”

“他说现在您到底参加进来了。”门开了。“啊,我们迷人的拿涅特来啦。”托马斯搓着手高兴地喊道:“她端来的是帕墨桑排骨。”姑娘羞得连头发根都红透了。“列文先生,请别叫我什么迷人的拿涅特吧!您这样叫我,使我心里发慌,端的碗盏会滑落到地板上全摔碎的!”上校没作声,只是默默地夹凉菜吃。拿涅特上完菜走开了。托马斯道:“排骨的味怎么样?胡椒面儿没撒得太多吧?不多,那好。那么说说看,怎么把我也牵涉进来了?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布莱尼尔愁容满面地问道:“您是不是认识一个叫米尔克的女人?”找马斯叫了起来:“这个讨厌的妖精,我怎么不认识她呢!”布莱尼尔说:“所以嘛,就是因为这个米尔克把您给牵涉进去了。”

“而且现在谁也帮不了您的忙,列文。”维尔特一边说,一边用小刀切排骨:“谁都不行,布莱尼尔,您往下讲吧。”于是矮个子少校又开始接着讲他从温特尔那儿了解到的情况。

原来大约在一周之前,米尔克到旗队长艾歇尔家里去了,她说她曾经同特派员列文之间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她还说在九月二十一号那天夜里她曾在一列驶往马赛的快车卧铺包厢里看见过列文。同行的是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可疑的女人。查问旅客身份的结束表明这个女人是巴黎谍报局的人,名叫马德莱尼·诺尔。“这其中会不会有名堂?”女大队长问道。她建议艾歇尔再去打听打听……这事对憎恨托马斯的艾歇尔来说真是一个好消息!他迅速地调查出九月二十二日,一架从马赛飞往马德里的德国邮政飞机上有一位名叫马德莱妮·诺尔的女人。她继续飞到葡萄牙首都里斯本。艾歇尔也给他在里斯本的部下发出了相应的命令。他的那些人接到指令后迅速行动起来。不多时便调查出的确有个名叫马德莱妮·诺尔的女人于九月二十一日到达了里斯本。她还住在那个城市里,只不过改用了化名约尼·德桑。约尼·德桑……艾歇尔总觉得过去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于是他翻开追捕名册来查找。找着找着他的脸上浮起了洋洋得意的微笑。约尼·德桑,德博舍教授的助教。几周来盖世太保一直都在追捕这个危险的抵抗组织的女战士。而托马斯·列文居然保护了她,给她弄了一张德国谍报局的身份证!

“温特尔告诉我,艾歇尔已经同柏林联系上了。”布莱尼尔说着用小刀切了一片盐土豆:“同希姆莱联系上了。”

“同雷德克先生的姐夫。”上校说:“而希姆莱又去找卡纳里斯。这个卡纳里斯在半小时前又同我挂了电话,他气极了。您知道我们同保安处的关系够紧张的!现在又冒出这些事!我很抱歉,列文,您是条好汉子。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保安处已经告发了您。您要被送上军事法庭,实在没有办法,实在没有……”

“有办法,有办法。”托马斯说。“有什么办法?”

“我认为办法多着呢,布莱尼尔先生。我提醒您别吃太多的肉。好的还在后头,巧克力巴拉特火腿。”

“列文,您快把我急疯了!”维尔特吼了起来:“别老是谈吃的!到底有什么办法救您?”

“保安处想把我搞出来。好嘛,那我们就把雷德克先生搞出来。今天是什么日子?星期二对吗?好的,那我明天下午去见旗队长艾歇尔,把那张假证明毁了,使大家都不再感到难堪。”

“什么?您要去见艾歇尔?”

“是呀,当然要见见他。给卡纳里斯先生带来这么多麻烦,我的确感到非常抱歉。”

“可是为什么您还要到艾歇尔那儿去呢?”

“因为明天是星期三,先生们。”托马斯温和地说:“根据我的黑皮日记本上所载,每到星期三就要从布加勒斯特空运一批帝国信贷券到柏林。由此看来,吃完饭以后我们只需制定一个准确的时刻表就行了。其实根本就不会再出差错了……”

拿涅特含笑地为她所钟情的托马斯·列文先生穿上驼绒大衣,时间是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九日十六点正。托马斯朝窗外望了一眼,回过身来问拿涅特:“您认为今天会不会下雾,漂亮的姑娘?”

“不会的,先生。我认为不会的……”

“但愿天气一直这么晴朗。”托马斯说:“那今天晚上就有几位先生要蹲班房啦。”

“对不起,先生。您说什么?”

“呵,没什么。我没说什么,拿涅特。我和他们赛赛跑,我很想取胜。”

的确,托马斯·列文就是不折不扣地布置了一次赛跑,现在他本人也要跑,他引发了一场雪崩。现在他不得不格外留神,觉得自己也给埋葬于雪崩之中。因为他就要动身往设在佛赫林荫道的巴黎保安处总部去见见艾歇尔……

这次行动早在二十四小时前就开始了,托马斯希望这次行动结束的时候成为胜利者。维尔特上校的确是真心诚意地想救这位特派员的性命。于是他用电传打字机向海军上将卡纳里斯做了详细的报告。一个小时以后,白发苍苍的卡纳里斯赶到了希姆莱那里,同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他向那位党卫队的头子兼德国警察头子汇报了他所获悉的噩耗……“我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希姆莱大发雷霆。

九月二十八日十八点三十分,一个由党卫队的高级领导人组成的特别委员会开始执行任务,这个小组的三名成员在当天夜里就经维也纳飞往布加勒斯特去了。九月二十九日七点一刻,这三名党卫队领导人在布加勒斯特机场逮捕了正想飞往柏林的保安处小队长安东·林塞。打开他的行李发现里面装有好多秘密指令物件——价值为两百五十万马克的用于罗马尼亚的帝国信贷券被找到了。八点三十分,这三名党卫队军官出现在保安处布加勒斯特分部的房间里。这些房间在卡勒亚·维克多莱大街的德国使馆的一个不太显眼的边楼内。这里存放了大量的法国旧金币和巨额的帝国信贷券。他们逮捕了两个人。九月二十九日十三点五十分,从布加勒斯特起飞的邮政飞机在柏林斯塔肯机场着陆了。特别委员会的人立即逮捕了一个名叫瓦尔特·汉斯曼的先锋队中队长。因为他心神不宁地向机组人员打听从布加勒斯特来的信使。稍加审讯汉斯曼便垂头丧气地招认他卷进了帝国信贷券交易的黑幕。他吐露了在柏林卷进了这个事件的四名保安处高级头目的姓名。十四点光景,这四个人就被抓起来关进了铁窗……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去吃午饭了。”在巴黎的托马斯·列文对维尔特上校说道,这时他们正站在一台电传打字机跟前。上将正是通过这台电传打字机让少校不断地向他汇报这里的情况。“看来您的运气不错,您这个家伙。”少校笑着说。托马斯敲敲桌子问道:“那些将要报复和审判的先生什么时候起飞的?”

“半个小时之前。有一个是党卫队的军事法官,两名军事法庭顾问。应该在十六点三十分到十七点这段时间在这儿着陆。”

十六点三十分托马斯让那个美丽的拿涅特帮他穿上驼绒大衣,一边往街上走去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苍天在上千万保佑别下雾。因为一下雾我那三位法官便不能降落下来,那我找佛赫林荫道的那些王八蛋报仇的计划便算不上完成得十全十美,这些王八蛋那时候差点没把我给打死……

现在艾歇尔、温特尔和托马斯先生重新见面了,托马斯身穿一件灰西服跷着二郎腿坐在他俩的对面。艾歇尔说道:“我说列文,我们个人对您并没有什么成见。而且恰恰相反!我很喜欢您有勇气到这儿来。不过现在事关帝国的大业……”温特尔说:“您尽管笑吧,列文。到了军事法庭您就笑不出来了。”艾歇尔说:“凡是对德国人民有益的事就是好事,凡是有损于德国人民的事便是坏事。而您做了有损于您的人民的坏事。我想您会承认这一点的……”

“我可以提个问题吗?”托马斯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问道:“请问现在的时间是五点过十分呢,还是我的表慢了。”艾歇尔瞥了托马斯一眼。“为什么您不能永远做一个正经人,为什么您不到我们这边来呢?本来您今天满可以当个先锋队队长的嘛。您的表走得很准。”托马斯站起身来踱到窗前,俯下身朝下面望了望。然后抬起头来举目向着天空。没有雾!“先生们。”托马斯·列文说:“你们倒是给我讲讲,你们是怎样把我识破的呢?”于是艾歇尔和他的副官便自鸣得意地讲起了他们是靠了米尔克才知道托马斯·列文给一个名叫约尼·德桑的危险法国抵抗运动女战士搞了个巴黎防卫厅的身份证,并把她充作德国间谍送到里斯本去了。托马斯和颜悦色地听他们讲完,又一次看了看表。这时艾歇尔暴躁起来,他不耐烦地问道:“硬要坚持到最后是不是?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极了。”温特尔接着说道:“所有证明您有罪的证据都已摆在党卫队领袖的面前。军事法庭过几天就要开庭审判您了。”艾歇尔又说:“现在可再没人能救得了您。维尔特上校也没用了。卡纳里斯上将也没用了。谁也救不了您。”

托马斯又看了看表。这时一个传令兵惊恐万状地冲进房来,边行军礼边报告:“三位从柏林来的先生,旗队长。非常紧急……帝国保安……保安总部特别委员会……”

就在这时他们已经进来了。那位党卫队法官身穿黑制服,脚蹬黑皮靴,看起来使人产生一种恐怖感。那两位军事法庭顾问个头要小一些,都戴着眼镜,那位党卫队法官举手行了一个德国式的军礼。他阴沉沉地说道:“希特勒万岁!是旗队长艾歇尔吧?幸会,我马上就会向您进行必要的解释。您的名字叫……”

“先锋队中队长温特尔……”

“您呢?”艾歇尔惊魂稍定说道:“这只不过是个来访的人。现在您可以走了,列文先生……”那位党卫队法官听见他说的话就问道:“是别动队长托马斯·列文吗?”

“不错。”列文答道。“我请您留下来别走。”

“旗队长先生,请您叫先锋队大队长雷德克到房间里来。不过不准让他听出这发生的事,明白吗?”不多一会儿雷德克便来到了房间里。进门时薄薄的嘴唇上还带着微笑。可是当他看见那些来访者时脸色唰地就变了。党卫队法官对温特尔说道:“您去搜搜这个人的身上看有没有带武器!”温特尔晕头转向地服从了。雷德克开始哽咽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瘫倒在一把椅子上。党卫队法官鄙夷地斜眼望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先锋队大队长,您被捕了。”这个希姆莱的舅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伤心地痛哭起来。突然艾歇尔声嘶力竭地狂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个子法官冷冷地一字一句的答复他说:“先锋队大队长卷入了一桩数以百万计马克的帝国信贷券黑市交易案。他伙同那个业已在图卢兹被枪杀的中队长彼得逊,以极其卑劣极其无耻的方式损害了帝国的利益。进一步的调查将会表明巴黎的保安处还有哪些人参与了这一案件。”艾歇尔呆呆地盯着法官问:“我完全不明白您说的话……是谁告了这个弥天大状?”黑衣法官把名字告诉了他。听了法官的话,艾歇尔惊呆了。他的嘴张得老大,一对玻璃珠似的眼睛瞪着托马斯·列文,舌头都不听使唤了:“是您……您……您……”

党卫队法官走到托马斯·列文面前,一边同他握手一边说了如下一番话:“别动队长先生,我代表帝国党卫队的首领向您表示感谢并承认您的功绩。”

“不用谢。”托马斯谦逊地说道:“这本来就是我乐意干的事情。”

“帝国党卫队领袖要我转告您,他已同卡纳里斯将军取得了联系,在这件事情上不会对您采取不利的行动。”

“希姆莱先生真是太好了。”托马斯·列文说道。

在帝国信贷券事件上,一共逮捕了二十三人,其中只有两个法国人和三个罗马尼亚人。审案是秘密进行的。两个法国人、一个罗马尼亚人和先锋队中队长汉斯曼被判处死刑,其余的被告均被判处多年的徒刑。雷德克判了八年。可是由于希姆莱的干预,他在瑞典仅仅蹲了半年的班房。后来根据这位帝国党卫队头子的命令,雷德克便获得释放并被召到柏林去了。他在柏林的一个下属岗位上一直工作到战争结束。

一九四三年十月十三日,意大利向德国宣战。十一月六日,俄国人攻占了基辅。在这年的冬季,法国的抵抗运动烈火愈烧愈旺,德国当局愈来愈控制不住局势了。托马斯·列文和他的朋友们坐在路德契亚饭店里冷眼观察着那些法国黑市商们的态度的变化。不久前这些人还同德国人搅得那么亲热。转眼间又摇身一变而为爱国者了。那些地下黑帮的大大小小的喽啰们也突然发现了自己胸中激荡起爱国热情,纷纷起来为抵抗运动效劳。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托马斯应一位法国商界朋友的邀请去参加了一次聚会。可是去了之后他觉得毫无兴味,直到后来出现了一位穿绿色晚礼服的女郎,他的情绪才一下子变得兴高采烈起来!这位绿衣女郎约莫有二十八岁,她的金发高高地挽在头上。眼珠是褐色的,那模样看起来有些象电影演员格蕾斯·凯列。“这人是谁?”托马斯迫不及待地向东道主打听。东道主向他做了介绍。“烦劳您为我引荐一下行吗?”托马斯问道。这位主人倒是爽快,马上就走过去把托马斯介绍给绿衣女郎。可是薇娜公主的脾气却正好截然相反。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若冰霜的傲岸态度托马斯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他尽量显示自己的优雅潇洒的风度,可是公主看透了他。淡淡地付之一笑。等到托马斯的阿谀奉承话说完,她问了一句:“您刚刚说这番话用意何在呀,列文先生。”这么一种待人接物的态度使托马斯异常的兴奋。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人!于是他问:“是不是可以约个时间再见见面。愿不愿意到歌剧院去听听歌剧……,要不我亲自下厨做菜请您品尝品尝好吗?大家都说我的手艺不错。我可以为您做点什么好吃的吗?您看明天行不行?”

“非常抱歉,完全不可能。这个星期我每天晚上都在拉库莱先生家。您认识他吗?”

“拉库莱?”托马斯好象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可又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不,我不认识他。他真是个幸运儿,您有那么多时间都同他在一起。”

两天之后那位冷若冰霜的公主意想不到地突然给托马斯家挂了电话,她请托马斯原谅那晚她对他那样冷淡。她说托马斯走了之后,她在东道主那儿了解到托马斯来自柏林,并且在巴黎开了一家私人银行。那位东道主只知道托马斯·列文是个银行家。除了有关人员外,在巴黎谁也不知道托马斯搞的间谍活动。“……我给您谈起过拉库莱先生您还记得吗?”托马斯听公主继续往下说:“您知道吗,他也是柏林人。就是说他是在科尼斯堡出生的……您不是同我说过您很会烹调么,正好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想吃科尼斯堡丸子……这菜我们这儿没人会做……您明天千万请到我们这儿来,我是说到拉库莱那儿去……”

托马斯答应了,但随即他便思索起来。拉库莱,拉库莱……我到底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托马斯向维尔特上校打听,可得到的答复仍然不能使他感到满意。上校告诉他奥斯卡·拉库莱是巴黎一家商务股份公司的老板。这家商行受国防军总司令部的汽车业全权代表的委托,在整个法国购买旧车来装备国防军。拉库莱办事精明能干,使他的委托人感到十分满意。是个能干的人,他过去在柏林只有几个车库,而现在发财了,发大财了……拉库莱,拉库莱……托马斯到底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呢?

这位先生住在派勒林荫大街的一幢官邸里。一位仆人出来打开大门,把托马斯领进了一个看上去犹如一家古董商店的接客厅。满壁都是画,地毯铺得很厚,好一副富商的气派!仆人把托马斯引进图书室,房主人正坐在图书室里打电话。这人给托马斯第一眼的印象就不好。大块头肥头大耳,四十岁的光景。圆脑袋额头窄小,浅黄色的短头发梳得又平又滑。一双泪汪汪咄咄逼人的眼睛,那张妇人似的小嘴上蓄着一撮浅黄色的胡子。托马斯进去的时候,他好像话还未说完。他示意托马斯找位子坐下来。他脸红脖子粗地对着话筒吼叫:“我要您放明白些,诺伊尼尔。您的老婆生不生病与我有什么相干!什么,什么,是我不对!谁叫你偷东西!是呀,这就是偷嘛!我要警告你,诺伊尼尔。你别惹恼了我,我会叫你滚蛋的!什么,不中用?才好笑呐,好啦,别说了。你被解雇了,无限期地解雇了!”拉库莱把听筒摔在叉架上,站起身来同托马斯打招呼:“您好,列文先生。认识您很高兴。刚才那人是我的一名会计。非骂他几句不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家伙不管还得了。”说着他和颜悦色地拍了拍托马斯的肩膀:“怎么样,咱们俩先干几杯,然后我就带您进厨房去。公主马上将到。我的夫人还没穿戴完毕,她总是如此。”托马斯发觉拉库莱的两根小指头上都戴着三只镶着特大钻石的戒指。他觉得这个人越来越讨厌了……

这儿的厨房差不多同一家中等大小的饭店的厨房一样大。叫了一名厨娘、一名厨师和两个佣女来给托马斯打下手,拉库莱边饮果汁边看托马斯做菜。后来薇娜公主也到厨房里来了。今天她穿了一件鲜红色的晚礼服。第一次同托马斯面对时的傲慢神气不见了,倒是显得格外文雅。托马斯在往作料酱里放肉丸子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天晚上肯定是个不愉快的夜晚。其实这算什么,后来同拉库莱夫人见面时,托马斯心里才产生了真正的恐惧。奥尔加·拉库莱满脸病容,一头枯黄的头发,她那憔悴的瘦脸上镶着两只暗淡失神的眼睛。而实际上她至多不过四十岁……

餐桌上奥尔加·拉库莱一声不吭,她滴酒未沾,也几乎没吃一个丸子,突然间又见她那苍白的脸颊上挂满了泪珠。“你还是上楼去算了,奥尔加。”拉库莱鼻子里哼了一声,奥尔加站起来走了。“再来个丸子怎样,列文先生。”满面春风的丈夫问道。这时候公主含情脉脉地瞅着托马斯,这一切使托马斯厌烦得再也没心思吃饭了,真是倒胃口极了。吃完饭他们一同来到书房。在这里大家喝咖啡和法国科涅特酒的时候,那个胖家伙才把他葫芦里的药倒了出来。“我说列文,您是柏林人,我也是柏林人。您有一个银行,我的买卖也不算小。如今世道艰难,咱们不用兜圈子啦。你我都不用自欺欺人了,车轮陷在泥泞里开不动啦,马上就要撞车啦,得想条退路才行。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不明白您这话是从何说起,拉库莱先生?”托马斯冷冷地答复道。胖子尖声笑了起来:“您当然明白!您都听不明白,还有谁能听得明白呢?呵,您在瑞士不是存了些钱么!”拉库莱完全清楚他和他的朋友在法国有巨额的财产。要是托马斯能找到办法,通过他的私人关系把这笔财产转到瑞士去的话,那就不会给他带来不利的后果了:“对您真是有大利可图的,列文。”这时候托马斯终于忍无可忍,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说:“恐怕您找错人了吧,拉库莱先生。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话说到这儿,公主插进来了。“列文先生,要是您明白了拉库莱先生的朋友是些什么样的人物的话,或许您还是会对这笔买卖感兴趣的……”

“听到过戈林这个名字吧!”胖子像猪一样咕噜着说:“博尔曼呢?希姆莱呢?罗仁贝尔格?我告诉您,几百万的好事儿,对您不也是一样的么?”

“要想收买我是办不到的。”

“真是笑话!有钱能使鬼推磨,鬼都可以收买,莫说是人!问题只在于要价的多少而已嘛!”这下真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时候了。托马斯忽地起身告辞。他气坏了,这条肥猪,这个混蛋简直是里里外外从头到脚都坏透了。当托马斯走到衣帽间去找大衣的时候,公主悄悄地跟了过来。她说:“我也要走了,您可以送我回家。我就住在附近。”托马斯一声不吭,只是微微欠了欠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到了街上他仍然是一言不发,他像个哑巴假的把这位年轻的女人送到了她家门口。她掏出钥匙开了门锁,斜靠在围墙上:“您倒是怎么啦,托米?”此时她的声音听起来略略带点嘶哑。托马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什么?”

“来呀,吻我……还等什么?”她边说边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往自己胸前拉过来,双手抱住他使劲地吻他。“我要你爱我。”公主轻声地说。

当薇娜公主抱着他说着软软的情话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自己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拉库莱!他终于想起了他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这么耳熟的原因。原来就是那个已经被枪杀的彼得逊的黑皮日记本上写着这个名字!拉库莱……托马斯脑海里异常清楚地记得在这个名字后面还划了三个惊叹号。在这个名字的下面写着另一个名字的缩写V·V·C,而这个缩写名字后面还划了一个问号。

以往托马斯都乐意被人诱惑,喜欢扮演小姑娘的角色。可今天呢?无论这个贵族出身的金发姑娘有多大的诱惑力,他总觉得这位公主高深莫测,总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再说她所交往的人也真是太俗不可耐了。于是托马斯和气地然而也是坚决地推开了薇娜的手,说道:“今天晚上过得真愉快。我现在可以向您告辞了吗,尊贵的公主?”听了这话,那位胆大美人儿的褐色眼睛眯缝起来:“你大概发疯了是吧,托米。嗯,到了这时候你怎么可以让我一个人……”托马斯又一次向公主鞠躬:“尊敬的公主,我觉得您同拉库莱先生非常的亲密。我不想破坏你们之间的感情联系,那么和谐那么道德的感情联系。”他说完就拉开了门。她想拉住他,他挣开了。公主尖厉地叫道:“别走,你这个坏蛋!”她一边说一边赶上去用拳头捶他的胸膛。他转过身丢下那个激动万分的公主径自朝夜色朦胧的林荫大街走去。

托马斯回到自己别墅里,他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打开了走道里的电灯,脱下大衣,这天拿涅特休假回去了。突然他发现壁炉前的圈手椅上坐着一个人。蓄着修饰得很整齐的小胡子,罗马人似的鼻子,眼光里老是带有嘲讽的神色。他穿着一件稍稍有些旧的西装,手里拿着一只烟斗。他见托马斯进来,先吐了一口呛人的烟雾,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没想到吧,列文先生。”

“晚上好啊,西蒙上校。”托马斯·列文对他说道。他叹了口气,打量着这个曾经与他一道经历过那么多风险的法国特务:“我们好久没见面了。”西蒙上校从椅子上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说道:“有个叫迪特利希的引我进来的,我的先生。您的把戏演完了。”

“稍等一下,亲爱的。您的烟叶,您别生气,气味很难闻。您看那边儿有个蓝颜色的陶罐,看见了吗?那里边装的才是真格儿的英国烟叶。是德国国防军缴获的战利品。您抽哪国的烟不怎么介意吧?”法国间谍机关一直都苦于经费不够。如今这位贫穷的法国间谍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他烟斗里装好的烟抖了出来,朝那蓝色的陶罐走过去。他揭开盖子的时候,闷闷不乐地说道:“我本人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跟您做对,列文先生。过去就是我把您招到二处的嘛。不过现在您的把戏演完了。”

“这话您刚才已经讲了一次。请您稍等一等,我马上就来洗耳恭听……”突然西蒙扔掉烟斗,掏出了手枪:“别到柜子那儿去!举起手来!”

“别这样,上校先生。”托马斯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您怎么还是同过去一样胆小?”

“您少给我来这一套!您骗我办不到!您是想去开柜子对不对?”

“对呀。”

“然后从那里面拿枪出来逼我,对不对?”

“这就不对了。柜子里没有武器。”

“那是什么呢?”

“那是我装饮料的柜子。我本来想拿点什么出来咱俩喝喝。”上校大步跨了过去,一把拉开雕花柜子的盖子一看,脸上显出了尴尬的红晕。他唧唧哝哝地自我解嘲似的说:“干我们这行的随时都得小心谨慎才行,这您是知道的。”托马斯端起杯子拿瓶子,站在一旁的西蒙还补充了一句:“尤其是在一个像您这样的叛徒面前更得加倍小心。”

“加不加苏打?”

“加上吧。尤其是在像您这样一个翻手云覆手雨的叛变过三四次的老滑头面前更得加倍小心,列文先生。”

“连点色彩都没有,对吧。还来点威士忌怎么样?”西蒙怒气冲冲地转过脸去。托马斯满怀同情地打量着他。总的说来托马斯并不讨厌这个天性活泼的鲁汉子。他说道:“非常抱歉,上校。”

“为什么?”

“打扰了您的好事儿。您说说现在那个迷人的米密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

“这是什么话,上校先生!您从我身边夺走了米密!你们还想结婚生孩子,养几个法国的小爱国者……可现在您竟然不知道她日子过得怎么样?”上校闷声闷气地回答:“米密已经扔下我走了。一年前就离开了我,谁能料到呢?”

“管它呢,咱们还是为米密的健康干杯吧。我问您当您想到这个可爱的人儿曾把我扔下走了的时候,您是不是觉得可以聊以自慰呢?”

“没这么想过。”

“够朋友。那么现在您给我解释解释为啥我的把戏演完了。”

“刚才您没让我把话说完。我不是说您的把戏演完了,我是说要是您再不立刻停止对那个公主的纠缠的话,那您的把戏就要演完了。”

“请您相信我的确没再纠缠她。”

“您放正经点儿好不好!这可是要丢脑袋的事!我警告您,列文。您干的事情在我们那儿都是立了案的……”

“我的上帝,哪家间谍机构没有这些东西!”

“我最后一次警告您,列文。您别指望您这两片尖酸刻薄的嘴皮子救您的命。您知道现在的法国抵抗运动已经激烈到了何种程度。我们天天都可以,只要我们愿意,把你们这些人干掉。您也没什么例外!只不过每次在您面前我总是下不了手……”

“别这样!”

“是呀,多少往事,我俩一道从巴黎逃出来,米密……图卢兹……德布拉上校……约瑟芬·巴克……可是,如果您继续照顾那位公主,继续照顾那位拉库莱先生的话,那我就没法再保护您啦……”听了这些话托马斯感到异常地惊讶。“您说什么来着?难道法国的间谍机关会关心照顾他一位胖纳粹黑市商人的身体健康么?”

“据我看来,那位拉库莱先生是那些在法国上蹿下跳的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托马斯·列文坐在巴黎的路德契亚饭店的一个房间里这样分析,坐在他面前的是维尔特上校和少校布莱尼尔。他们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你们干嘛交换眼色呢,先生们?”

“列文呐。”维尔特上校叹了口气说道:“布莱尼尔和我只不过对视了一下。因为我们了解您生气的根源。我只说一点薇娜。”

“薇娜公主。”布莱尼尔补充了这句话便吃吃地笑个不停。“别这么怒气冲冲地对我们吹胡子瞪眼睛的,列文先生!自从保安处盯上您之后,我们对您也留心些了……”托马斯听了他俩的话不觉怒从中来:“那个公主与我有什么相干!根本就无所谓!”布莱尼尔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您嘻嘻哈哈地有什么好笑的!我告诉你们,那个拉库莱是个臭气熏天的大猪猡!而那个公主同他一起搞黑市!连法国间谍也机关都在盯这两人的暗梢!”

“可不可以给我们透露一下法国间谍机关里哪一位在盯他们的暗梢啊?”维尔特上校问托马斯。托马斯点了点头。“您说拉库莱先生想把波尔曼、希姆莱和罗仁贝尔格的财产转移到瑞士去。唉,您难道还没受够?难道您想同阿道夫·希特勒本人吵架不成?”

“列文先生,我劝您还是考虑考虑……”少校也开口说起来。

他捧着三束兰花于晚上九点来到薇娜公主的家里。公主戴着昂贵的首饰,穿一件前胸后背都露得很诱惑人的短短的黑色晚礼服,她为托马斯放她那些新买的唱片。他们跳起了舞。然后又一道喝玫瑰色的香槟酒。托马斯觉得薇娜公主真是漂亮。他把他的感觉向她讲了。她也告诉他说她认为托马斯是天底下最能打动女人的男人。于是没费多少口舌,到了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他俩便躺到大沙发上。托马斯还从未被一个女人如此狂热地亲吻过。这位公主薇娜唧唧哝哝地在他耳边一再说着:“我太喜欢你了……”

“我也喜欢你,薇娜……非常喜欢。”

“那你愿意为我做点儿事吗?”

“得看看是什么事?”

“为我把衣扣解开好吗?”

“好的……”

“你能再为我做点儿事?”

“当然!”

“那就别去找拉库莱的麻烦。”

“你说什么?”

“我叫您别再去麻烦拉库莱了。”她仍然躺在沙发上,一双审视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托马斯:“几个星期以来,你都在暗中监视他的行踪。对不对,我的小托米?”他没有回答。“或许你不太喜欢我叫你托米。”公主又说:“或许该叫你让才好。让·列布朗,要不叫你皮埃尔好吗?皮埃尔·于内贝尔?”托马斯站了起来。他觉得心中一下子涌起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感觉。“于内贝尔这个名字你觉得还是不合适吗?那叫你阿尔曼·德肯行不行?还记得你那时怎么干法国黑市买卖的吗,阿尔曼?还记得你把法国游击队也弄进去了。卡普坦·罗伯特·阿尔芒·埃菲雷。”听到这儿,托马斯有些紧张起来,连呼吸都急促了。“要不,还记得你在一位德国将军面前冒充美国外交官罗伯特·S·墨菲吗?喏,还要我往下说吗,我的可爱的迷人的德国谍报局的特工人员?要不,你后来又换了马,加入了别的团体?”

“没有。”托马斯说。他控制住自己的怒气:“我一直还在德国谍报局,你呢?”

“我?你猜猜看!”

“我一想到你那个大腹便便的情人,我就想说盖世太保。”托马斯粗暴地回答她。公主尖叫了一声,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托马斯还没来得及退开,左右两边脸上已经挨了好几个耳光。她一反打情骂俏的语调吼起来:“你这个要饭的花子,你说的什么话,你这个臭要饭的!我在想法救你的命,而你呢?”托马斯回身朝门边走去。“别走呀,托米!行了行了,你想把拉库莱怎样就把他怎样好啦。你别走!”托马斯一声不吭地走出客厅。“我要报复您,你这个无耻的畜牲……求求你,回来,我求求……”托马斯重重地关上门,跑着下了楼梯。

托马斯飞快地冲到街上,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压住声音叫了一声:“唔哟,怎么搞的!”

“您快给我走开!”

“没这个必要。”于勒·西蒙上校冷冷地回答道:“我在这儿守了两个钟头了,看见您进去,看见您出来的。”

“妈的,好一个能干的特务!”

“您无视我的警告又来找公主。要不了多久您就得埋在棺材里睡觉了!”

“……房子前面守着一个法国情报局的家伙。”托马斯次日在路德契亚饭店里向维尔特上校和布莱尼尔讲述着,他的气还没有消。“到底这个公主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这我还不知道。不过我很快就会弄明白的……上校先生,我向您发誓我要干掉那个家伙,我……”维尔特打断了他的话:“别再提拉库莱了,列文。我今天挨了一顿臭骂。参谋部叫我立刻撤销对拉库莱的监视。此人是大西洋防线的灵魂!拉库莱能提供各种缺销的商品。德国条顿骑士团和德国国防军总司令没有这个人的话就撑不下去了!比如电话线……有次条顿团没电话线了,拉库莱就给他们运去了十二万米!”托马斯叹了口气说:“好吧,不提他了。人家骂了您上校先生,我知道您心情不佳。可是您亲爱的布莱尼尔,您干嘛也哭丧着脸呢?”少校把手一甩:“生气呗。收到了家信,妻子病了,六月份我那儿子的考试肯定过不了关。拉丁语和物理。还有就是妈的交不完的税……”托马斯心不在焉地问道:“您同税务局还有瓜葛吗,布莱尼尔先生?”

“就因为我这个在几年前给一家国防政治论文出版社写过几篇文章!我忘了到税务局去申报!人家对这家出版社来了一次书刊检查,有个混蛋会计说出了我的姓名,就是为这个!”这时候,托马斯含含糊糊地说:“一个会计……”突然托马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他嘶声哑气地喊叫了一声,抱住布莱尼尔使劲地亲了下他的额头,便飞也似的从办公室里冲了出去。布莱尼尔的脸涨得通红。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亲过他。他揉了揉额头说:“疯了疯了,别动队长疯了!”

“永远不会。”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的会计安东·诺伊尼尔说道:“列文先生,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对我的好处!”

“还是快吃吧,诺伊尼尔先生,不然您的汤要凉了。”托马斯和气地说。他把这个衣着简朴的诺伊尼尔请到他的别墅里来吃饭。这两位先生是一周前才相互认识的。不久前诺伊尼尔先生还是奥斯卡·拉库莱的商务股份公司的会计。就在托马斯到拉库莱家去作客那天晚上,拉库莱在电话里把他这个会计大骂了一通并把他解雇了。当时托马斯是头一次听见诺伊尼尔这个名字。在布莱尼尔抱怨税务局的时候,他又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个干瘦的会计服服帖帖地喝了一勺子汤,然后又放下汤勺,目不转睛地望着托马斯,眼光里满含着期待的神色。“我到现在还一直闹不明白拉库莱先生为啥要把我赶出来。我的妻子眼睛都快哭瞎了。我真想跑到俄国去算了。谁知这时候遇上了您。咱俩素无往来,而您还给我介绍工作。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诺伊尼尔先生,我是个银行老板。我知道商务股份公司,我还知道您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好多人都这么说的!我也完全不能理解拉库莱先生把您这样一个人赶走到底是为了什么……”诺伊尼尔俯在餐盘上埋头吃着,听到托马斯这样说,他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一下:“就为了十八马克二十五芬尼。”

“什么?十八马克?”

“对的,您没听错。我给他当牛做马干了整整三年。”于是诺伊尼尔给托马斯讲起来。说他那次在办公室里工作到很晚的时候,觉得肚子实在饿了,就到一家馆子吃晚饭,吃完后未经拉库莱同意,便用公司的钱垫了饭钱。这事后来被那个胖子查出来了,所以立刻就把诺伊尼尔开除了。“其实他做生意的时候,岂止这点儿……我告诉您,列文先生……”

“有意思。”

“……不过我不会讲的,无论拉库莱先生对我多么坏,我不会当叛徒,我不是那号人……”这时美貌的侍女拿涅特端来了主菜。诺伊尼尔说:“刚才的汤味儿真是美极了。但愿现在别来什么煎菜才好。因为我有病,胃里长了肿瘤。您知道的。”

“有个菜是清炖仔鸽,是由水和黄油清炖的。我知道您应该吃些什么。”

“亲爱的列文先生,您真是太体贴了。”

“哪里哪里,再说您肯定比那个胖子拉库莱先生活得长久。这个人太贪吃了,做生意也太贪了……”

“这个人的确是太贪吃了。”诺伊尼尔也随口说道:“总有一天他要死在他那些汽车上。”说到这时他突然惊恐地收住了口。“请吃呀,这是花菜。仔鸽味道怎么样?”

“好极了,甚至住在利维拉我都没尝到过这么美味可口的东西。”托马斯的头脑里的警铃又叮铃铃响了起来。诺伊尼尔这个衣着朴实的会计会到利维拉去?“是尼格雷斯科饭店的一位厨师教会我这种烹调方法的。”托马斯说:“那会儿我一直住在那儿,房子漂亮极了……”

“哈哈哈,这对拉库莱先生说来花钱太多了。我指的是我,是花在我身上的钱太多了。他本人住在那儿,我得去住便宜的房子。他需要我,因为我会讲法语。”

“他也太只顾自己的了,这个拉库莱先生。”这个完全不知道深浅的诺伊尼尔还在眉飞色舞地往下说:“我们那时候经常坐车到利维拉去,一直开到法国、西班牙边界。我们的生意……”突然他咬住嘴唇狐疑地看了托马斯·列文一看。可托马斯爽朗地微笑起来说道:“您再来点儿蜜饯呀,诺伊尼尔先生。现在您给我讲讲尼查城的情况好吗?我好长时间没到那儿去了……”

布莱尼尔少校和别动队长列文被派往利维拉。在为期三周的时间内他们调查出奥斯卡·拉库莱在这里至少搞到了三百五十辆外国厂商的完好无损的汽车。其中部分是收购来的,部分是派人到那些离家出去的人家的车库里偷来的。拉库莱在尼格雷斯饭店处理这些业务,他手下有一个帮手,即做会计又兼当译员,此人名叫诺伊尼尔。拉库莱将车弄到以后,派人将车拆成零件。他在维奇市通过贿赂搞到了汽车配件输出许可证。于是他将这些拆卸下来的汽车运往马德里,然后在马德里重新组装成豪华的车辆以高价出售……

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九日晚上,托马斯·列文给薇娜公主带去了一束红玫瑰,前一天这位少见的女贵族又一次给他挂了电话邀请他去她那儿作客。托马斯觉得公主从未像今天这么动人。薇娜说:“今天晚上我保证绝口不提拉库莱,这下行了吧!”他们跳舞、调情、听唱片。夜深了,他们情不自禁地搂抱亲吻起来。俩人觉得再没有一道厚墙横陈在他俩之间了,所有的隔阂都已消除,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简单。这时响起了电话铃声。“管它呢。”薇娜困乏地说。她脉脉含情地望着托马斯轻轻地抚摸他。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末了薇娜不得不取下电话来,她先通报了姓名然后听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变了。她从沙发上坐起来眼睛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她咬牙切齿地对托马斯骂道:“你这个狗东西……你这个该死的狗东西……”

“心肝宝贝,怎么了?”薇娜突然对着话筒尖叫起来:“我听不下去了……我听不下去了……”她把耳机掷到大沙发上,气得浑身不停地发颤。她用不堪入耳的话骂托马斯。托马斯拣起耳机,一个激动不安的声音在叽哩呱啦地叫着:“……我说薇娜,我的天呐,您倒是听听呀。这是列文的责任,我不是给您说过了嘛!我们没办法了……”

“夜安,西蒙上校。”托马斯冷笑着对话筒说了一句,把耳机挂上。又冷笑着一头倒在大沙发上。突然他挨了一拳头,接着又是一拳头。薇娜扑到他身上来了。两个人扭打起来。薇娜一边打一边骂;“流氓!无耻的狗!”最后托马斯反剪起薇娜的双手,逼着她说出准确的情况。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我走,今天夜里就走。您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我才不会放你走哩!”

“你会让我走的。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你心里打的主意。所以我才这么气,所以我才不理解!”

“不理解什么?”

“为啥你要整拉库莱!”

“他是个背地里资助盖世太保的可恶罪犯!”

“那又怎么啦?干你什么事!全部的黄金,还有那些纳粹大亨们的外币,本来全部都会落到我们手中的……”

“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英国谍报局!”托马斯回身倒在枕头上喘着粗气;“什么?你在为英国谍报局干事?”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可是……可是西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想让我替他干事……我的任务是牵制法国人的注意力,使我们能够突然袭击。假如您也参加进来的话,本来我们能够袭击成功的,你这个白痴!”托马斯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别笑,你这个混蛋!”

“叫你别笑了,混账东西。你再笑我掐死你这个狗东西!”托马斯笑得喘不过气,薇娜猛扑到他身上,于是两人又厮打起来。

正打得难分难解,电话铃又响了,托马斯一把推开薇娜撑起身子抓起电话。他一边笑一边问;“是啊,上校先生。还有什么事?”

“什么叫还有?”维尔特上校反问道。托马斯一下子冷静下来,他结结巴巴地问:“出……出了什么事啦,上校先生。”

“我们到处找您,还是我想起打电话到公主家来找您的。”

“找我,到处找我。”托马斯像个傻瓜似的口中不断地重复这几个字,而薇娜在一边张着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这儿来了个特使叫格卡多斯,叫您因拉库莱的事情明天早上乘飞机到柏林去。列文,去了之后到帝国保安总局报到。”

“帝国保安总局?”

“是的,十五点。要准点,在希姆莱那儿报到。”

当托马斯看见威廉大街一零二号的大楼群时心里想着,设计这些楼房的想必是天底下有史以来最乏味的设计师之一,托马斯穿过一道沉重的敞开的双扇门来到一个死气沉沉的入口处。一个高大个子的党卫队员傲慢地打量着来人。托马斯·列文摘下帽子说:“巴黎谍报局别动队长列文,有人叫我到帝国保安总局报到。”

“应该先叫希特勒万岁!”那个当班的党卫军人说:“谁叫您到这儿来的?”

“帝国党卫队领袖兼德国警察总监先生。”当班一下子收起了傲慢的神色,抓起电话通报了一番。他放下电话,脸上换上肃然起敬地神色飞快地填好一张会客通知单,盖了公章注明了日期和时间。柏林,一九四四年五月三十日十七点四十八分。托马斯跟在传令兵后面暗暗想着,昨在我还在巴黎,今天就已经在帝国保安总局里面了。我一个与世无争的公民一个仇恨密探仇恨纳粹仇恨暴力和谎言的人。我还能活着离开这些恶梦般的高楼大厦吗?有朝一日我能否从命运的巨大的蜘蛛网中爬出来,向世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呢?

“请坐,别动队长。”希姆莱说道,旁边坐着党卫军头目卡腾布鲁纳。他是帝国保安总局的局长。寒暄之后,卡腾布鲁纳便走了。“您听我说,列文。您的那位恩人卡纳里斯将军几个星期前已经解甲归田了。这您是知道的。现在整个军事谍报局都归我指挥。这您也是知道的。”希姆莱说道:“我看了您的档案。您知道我本该拿您怎么办的吗?”

“枪毙。”托马斯平心静气地回答。“哎呀,完全正确!就是这么回事!”希姆莱冷冷地盯着托马斯:“不过,我给您个机会,最后一次机会。现在我交给您一个使命,您可以通过这次使命来接受元首和人民的考验。”电话铃响起来。希姆莱拿起电话听了听放上电话对托马斯说:“现在有敌机飞临帝国首都的上空,到地下室去吧。”

在一个很深的坚固地堡里,希姆莱换了另外一种语气对托马斯说:“列文,您是一位持和平主义观点的人。您不用反驳我,我什么都知道!唯其如此,您就更会支持我的看法,因为我要说这场令人恐惧的血腥屠杀非结束不可了。”希姆莱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我的斗争很艰巨,我肩头上担着非常重大的责任。没有任何人给我分担一点,我一个人得作出决定,全都得由我一个人来决定!”托马斯心想那希特勒呢?还是戈培尔呢?还有其它人呢?这位先生大概是单枪匹马地在做最后的冲锋准备吧!忽然地堡附近挨了一枚炸弹。灯灭了,一会儿又亮了。希姆莱的脸色变成了灰色。“您了解所有通往西班牙的边界通道,您也熟悉从西班牙到葡萄牙去的所有的走私小道,对吧?”

“是的。”

“那好,我授予您全权,我给您自由。条件是您要把一个人安全护送到里斯本。您是银行家,对吗?可以同您搞点交易谈点生意,是不是?”

“得看看情况再说。”托马斯回答说。心里暗想难怪他需要我。葡萄牙人同我们断绝了外交关系。西班牙也不准任何德国人入境了。只有通过非法手段才进得去。原来是这样。“您还有条件呐?”希姆莱的话中含着不详的语气:“还得看看什么情况吗?”

“得看看这个人是谁?”托马斯轻声说。“您肯定会喜欢这个人的。”希姆莱答道:“他叫沃尔夫冈·伦巴赫。他用这个名字有足够的证件,他的真名叫亨利·布什,是一个英国少校。他同丘吉尔和蒙哥马利有私交。在挪威领导过一个指挥所。我们在那儿把他抓住的……”

空袭警报解除后,熊熊烈火继续燃烧了好几个小时,整个柏林好象一片火海。惊慌失措的人群潮水般朝火车站涌去。妇女和孩子们哭哭啼啼闹闹嚷嚷,男人们涌到车厢里抢位子。一列列火车满载逃难的人们离开这个成为一片火海的城市。列车拥挤得都快要爆炸了,连厕所里也挨肩接踵地挤满了人。人们只能从窗口爬上爬下。

然而在卧车厢里却没多少人……直达巴黎的快车卧车厢边上站着两个没有穿制服的人,前后左右却有四名党卫军担任警卫。他们把涌过来找位子的妇女和孩子统统赶开。这几个党卫军把列车员叫来打开上了锁的卧车车厢。“是列文先生和伦巴赫先生吧?”列车员慌慌张张地问道。托马斯点了点头;“十三号床和十四号床。”列车员说。托马斯看了他那位瘦消高个子的同伴一眼,伸手做了一个请先的手势。这个真名叫亨利·布什的人便立刻走进了包厢。这个英国少校身穿一件蓝色的西装,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眉毛很浓密。托马斯用英语对他说:“我知道您心里在想什么,布什先生。我要是您的话,我也会有同感。不过话虽如此……这几天的时间内咱俩得彼此相安无事才行。”这个英国少校没有吭声。托马斯叹了口气,从旅行包里拿出一瓶威士忌,他把盥洗盆里放的两个刷牙杯拿出来盛满威士忌,递了一杯给那个英国人。“谢谢。”英国人用英语说。这是上路以来托马斯头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过后他们俩就默默无语地对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列车终于起动了。托马斯说:“我知道您到里斯本的使命,布什先生。”火车启动了,车轮轰隆隆地转动起来……“是希姆莱叫您去提出和谈,提议英国人和美国人和谈。在这之前已经进行过类似的努力,通过英国驻苏黎世的总领事卡博。当时希姆莱末了改变了主意,可是这次他又向你们提出要签订停战协议,要你们同我们站在一条战壕里打苏联……”没有回答。“这么一个提议是不会有人接受的,这是明摆着的。无论从什么立场来看,都是不合道义的。你们同苏联人一道跟我们打过来的,你们不能抛弃与你们并肩作战的战友。”那个英国人终于说道:“您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

“因为我们国家的人并不都是王八蛋。”

“我不明白您的话。”托马斯面对面直视着那个英国人说:“您一点也不了解我。您当然不会相信我的话。您了解希姆莱,您现在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可是我要告诉您,生活在德国的人并不全都是纳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欢天喜地地打到俄国去的。”

“欢天喜地倒不见得,可是他们去袭击了俄国!”

“我们袭击了俄国。是的,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告诉您,在德国国防军里并不全都是些雇佣兵。”

“是无辜的喽?”布什说:“你们不是都喊希特勒万岁么?你们不是无一例外地兴高采烈地放手让希特勒为所欲为么?”

“还有外国呢?外国不也一样纵容希特勒么?不是也都对他交口称赞,对他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倍加夸颂,在他开始袭击一些弱小国家的时候,不也是袖手旁观么?”托马斯说:“张伯伦不也到慕尼黑来过了吗?”听到这些话,那个英国人突然把酒杯一推,关了灯扭转身子面朝墙壁睡下了。

马赛保安处总部设在天堂街四百二十六号,这是一条很长的街道。一九四四年六月八日的早上,托马斯走进保安处,请门岗向先锋队大队长亨利希·拉尔通告,拉尔是一个高个子的长得很结实的男人。他很快就接见了来访者。“柏林发来的电传函件已经收到了,别动队长。秘密使命,明白。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事呢?”托马斯得体地说道:“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样,我的任务是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带过边界。”

“明白了。”

“这种事情准备周到才行。首先,我需要一辆指挥车。”

“归您调拨,别动队长。”列文说:“在完成我的使命的过程中我将需要帮助。所以我请您为我查查一个叫巴斯蒂安·法布尔的人的住址。他最后一次是住在蒙白利拿破仑大街一个叫迪法尔的小姐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