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责加身

当时,我只看到屋前的空地上,来了许多陌生人,那些陌生人的打扮,古怪之至。

一时之间,也数不清有多少人,服装一致,穿着大红大黄的宽袍,分别只在有的头上戴着老长的牛角形怪帽,有的戴着圆形的,有许多棱角的帽子。

他们的手中,各有物事,看来像是仗,足有一丈多长,仗尖有着各种装饰,在寒冬的阳光下,闪闪生光,幌动之际,就传出金属碰击的声音。

有的双手捧着长得不可思议的号角,正在鼓气吹奏,发出“呜呜”的声响,有的在敲锣打钦,有的在摇铃,也有的在挥动老大的旗幡,迎风呼呼有声。

这些怪模怪样的人,只要口有空的,就都发出古怪有节奏的声音。

他们人虽多,也古怪之极,但还不致于引起惊惶,而令得各人又惊又怒的是,他们之中,有十来个人,竟然上了戏台。

戏台是为了过年而搭起来的,自初一到十五,不断有各地来的戏班登台献艺,那是过年的习俗,也是预祝一年好运之意。

但这时,一群戏子,不知如阿,站在台下,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而在台上,演戏用的交椅之上,却生了一个怪客,还有十来个,围在他的周围,看起来,这个坐在交椅上的人,地位最高。

来人占据了戏台,这就构成了高度的挑战行为,难怪所有人都紧张万分了。

看到了这种情景,我也大是紧张,七叔沉声道:“别怕!这些全是喇嘛教的喇嘛,不是不说理的,你跟在我身边就是!”

他说着,松开了我的手,大踏步向前走去,我紧跟在他的后面。

这时,我才知道,几天前,他一再提及的“远客”,原来是喇嘛,而且还不是一个,而是来了一大群。

我那时,对喇嘛教也略有所知,心想,那坐在戏台上的,一定是活佛了。

定睛看去,那活佛年纪甚轻,样子很不错,并不凶恶,反倒是有不少身形高大的喇嘛,一面幌动法仗,一面横眉竖目,看来很凶。

七叔一出大门,我们这方面的人,已全都静了下来,静待七叔行事,所有嘈杂的声音,也全由那群喇嘛传出来,一直到七叔来到了戏台前,所有的声音才戛然而止,一时之间,其静无比。

那时,连下了几天的雪已停了,正是大好晴天,积雪耀目,雪后本来就显得寂静,刚才如此嘈闹,忽地一下静了,也就格外地静。

七叔在戏台前略停了一停,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留在台下,他身形拔起,已经到了台上。

在我们向戏台走去之际,那许多在台下的喇嘛,都在向戏台靠拢,所以一等到七叔上了台,戏台的四周,已全被喇嘛围住,我四面一看,一个自己人也不见,全是怪形怪状的喇嘛,心中也不免发怵。

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其势又不能现出害怕的神情来,只能硬着头皮挺着。

许多喇嘛,都盯着我看,目光异特,看得我头皮发麻,我索性大着胆子,回望他们,渐渐地发现他们的目光虽然怪异,但并无恶意,反倒大有敬佩之意。

这令我放心不少,我定神去看台上发生的事。只见七叔上台之后,向坐在椅上的人拱了拱手,动作很是缓慢,慢慢走到了那活佛面前,略行了一礼,说了几句话。

七叔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藏语,七叔会说许多种语言,日后我在语言方面,也大有所成,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那活佛站了起来,在台上的喇嘛,都大是紧张,一起跨前了一步。那活佛先是双手合什,算是还了一礼,接着,向七叔摊开了手掌。

这个“身体语言”,倒不难明白,他是在向七叔要甚么东西。

七叔摇头,又说了一句话。那活佛也摇头,说了一句话——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两人都一面摇头,一面说话,显然是谈不拢了。

不一会,那活佛忽然焦躁了起来,怪叫了一声,在台上的喇嘛,齐齐呼应,而且向台上顿着法仗,声势十分之猛恶。

我在台下,为七叔捏了一把汗,七叔却泰然自若。忽然改用汉语:“你生气也没有用,我受人所托,关系重大,你说不出暗号来,我绝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那活佛显然听得懂,大口呼气,又气恼,又无可奈何。

七叔又道:“照说,你应该知道暗号,或许一时不知,将来会知道!”

那活佛也口吐汉语:“我一定能知道!”

七叔道:“好,你何时知道了,何时来找找,一定会如你所愿!”

那活佛忽然闷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你要是死了呢?你又不会转世,上哪里找你去?”

七叔像是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立时向站在台下的我,指了一指:“这是我的侄子,他现在年幼,六十年后,当还在人间,你可以找他!”

我在台下,听得七叔这样讲,真是奇怪之极!

七叔又道:“他叫卫斯理,自幼异于常儿,日后必然大大有名,你要找他,不是难事。”

那活佛向我望来,目光炯炯,又问:“他怎知道暗号是甚么?”

七叔道:“在我临终前,必然会告诉他,你可以放心。我是可付托之人,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事发生!”

那活佛对七叔的话,竟相当认同,半晌不语,望了身边一个老喇嘛一眼。

事情突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变化,我实在不知道该有甚么反应才好,除了着急得暗暗顿足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活佛和老喇嘛之间,也不知用甚么方法,有了沟通,活佛大喝了一声,多半是同意了七叔的话,立时有一个喇嘛张开了一柄大伞,遮住了他,他也步下台来。前面由一队喇嘛开道,其余喇嘛拥簇着,一路吹打法器,幌动法仗,浩浩荡荡,声势壮大,越走越远了。

在喇嘛离去之时,七叔也下了台,站在台前不动,我来到了他的身边。

族中有一些大胆好事的人,跟着喇嘛,跟到了大路,才知道大路上停着许多汽车,可知那一大队喇嘛,大有来头,不是等闲的人物。

喇嘛一走,族中的长老就围住了七叔,一时之间,七嘴八舌,全是各种的问题,七叔抿着嘴,并不回答,等众人的声音告一段落,他才道:“没事了,大家别问,因为我也说不上是怎么一回事。”

长老之中,三老大爷能得众人崇敬,当然不是单凭他辈份高,而是他行事很有条理,看得远,看得准,他指着我:“老七,你把他拖下了水,要有个交代才是。”

七叔回答得极有力:“三哥放心,自家孩儿,我岂有害他之理!”

我觉得也该表示一下态度,所以一挺胸:“七叔有甚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七放在我肩头上拍了两下,拉着我的手,走回大宅去。一场风波结束,看来和族人再无关连,只是我和七叔之间的事了。

我兴奋之极,刚才经历了那么古怪的场面,而七叔又必然有一个稀奇的故事告诉我,那实在是人生之至乐(小时候对人生的要求简单得很)。

到了七叔的住所,进了门,七叔就喝酒,我等了又等,他只是不开口。

我大约每隔十分钟,就叫他一次,叫到第九次,他才向我望来,口唇掀动,欲语又止。

又过了好一会,我实在忍不住了:“七叔,你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了!”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长叹一声:“是应该告诉你,可是你实在太小,我怎么说你都不会明白,唉!”

他真正感到十分苦恼地在叹气,而且一面喝酒,一面不断敲打他自己的头,以显示他心中的苦恼,是何等之甚。

我性子急,自小已然,这种情形,令我十分不耐烦,我提高了声音:“你都未曾说,又怎知道我一定不会明白呢?”

这句话,算是很有力量,七叔听了,果然张开口,想对我说话了。可是仍然没有声音发出来,呆了一会,摇了摇头,又合上了口。

我一顿足:“七叔,你不是怕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明白,而是你自己根本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所以才无法对我开口说!”

我当时这样说,目的只是为了刺激七叔快点对我说,别把我当作甚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谁知道七叔一听,居然长叹一声,承认了我的话:“对,我就是自己都不明白,所以才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大失所望,不知说甚么才好,过了一会,我才发急:“七叔,你不会一直留在家里吧!”

七叔道:“当然,过了初七,我就走了——人怎能常留在家里,一定要四方游历,你也是一样,越早离开家越好,才能知道外面的世界。”

我后来果然很早就离开家了,那是后话,表过不提。

我发急:“你走了,要是再有喇嘛来,我可应付不了,该怎么办,你总得告诉我!”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其实不应该把这担子加在你的身上——”

我抢着道:“也不是甚么担子,我只要知道事情的经过,也就很容易应付。”

七叔抬头向天,喝了几口酒,这才道:“大约半年多之前,我在锡金的首都刚渡,遇到了一个老喇嘛——”

七叔的故事从这样的一句话开始。那时,我的知识恰好可以知道锡金、刚渡、喇嘛,所以听七叔的叙述,并无困难。

七叔在说了这一句之后,向我解释了喇嘛教的神秘信仰,和教义中对于生命的探索和研究。最主要的是向我说明,喇嘛教信仰之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相信灵魂转世,由于有些宗教仪式在秘密状况之下进行,所以又称为密宗。

这是我接触密宗佛教之始,在我以后的经历中,有许多与之有关,也因此引发了许多有关生命奥秘的探索,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甚至跟着密宗喇嘛,不知所踪了。这一些,我都会记述过,可以由那些记述中去了解,不再重复了。

喇嘛教的活佛,都有转世的功能,一直到公元一九九零年,一个出生于西班牙的儿童,被确认为一位活佛的转世。而到了公元一九九三年,美国加里福尼亚州,也有一个儿童,肯定了是活佛转世。

活佛转世,在喇嘛教而言,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转世的方式,也几乎有固定的程式——活佛临终时,会有一定的预言。多半是说出若干时日之后,在甚么地方,会有一个儿童或少年,就是转世的灵童。

于是,根据活佛的指示,就由有地位的喇嘛,或也是活佛,去依言寻找,一定可以有所发现。

发现了之后,还要经过一些确认的手续,例如认出活佛以前的用品之类。但据说,在不少情形之下,儿童或少年见了来人,都会立刻说:你们来了,而且,能认识来的是甚么人。

这种现象,是人类生命中最奥秘的一环,确信并且实行了千年计。

这些有关喇嘛教的信仰,现在已越来越多人,从非宗教的角度去研究,可是,似乎一脱离了宗教的规范,所有的研究,一无结果,或许那是人类的知识领域,未能突破这一局限——若是一旦突破了,人类对自身生命的奥秘,就有了解,那时,人类文明,就必然进入一个崭新的,和几十年来的传统文明截然不同的新境界。

我当时,对七叔的阐释,不是完全理解(一直到现在,对于这种神秘的现象,也不能说完全理解)。我急着听七叔叙述经过,所以耐着性子听完了。

七叔这才说起了他的经历。

由于七叔性好寻幽探秘(我好奇心极强,当然属于家族遗传),所以,他对于喇嘛教的那种涉及生死奥秘的现象,也极具兴趣,曾经在西藏的几个大寺中流连忘返,结交了不少活佛、高僧和智者。他在锡金的刚渡,也是在一座古寺之中,认识了那个老喇嘛的。

认识的经过很是神奇,他经过那座古寺,想进寺去,但是手中正在进行一项仪式,拒绝外来者进入。于是,他信步踱到了寺侧的密林。

林中光线黑暗,参天古木,一株接着一株,他走进去没有多久,就看到前面一株大树后,有人向他招手——精确一点说,是在距离他约有七八步远的一株大树旁,有一只手,在向他作招手的动作,他只看到了一只手,并没有看到其他,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立刻理解为“树后有人向他招手”,是十分正常的反应。

他向前走去,看到了在大树后面,有一个老喇嘛,背靠着树干在打坐,见了他,只是翻了翻眼皮,目光混浊之至——那老喇嘛老得难以形容,七叔说,当时真怀疑他是生还是死,其老可知。

七叔心中很是疑惑,他向那老喇嘛的双手看了一下,老喇嘛的双手,这时正摆出正宗的打坐姿势,林中光线虽然暗,但也可看出,这双手,经历了近百年的岁月,已是又瘦又干,皮肤之下,血管愤起,宛若有蚯蚓隐伏,很是可怖。

七叔不由自主,用力摇了摇头,努力想在脑海之中,再浮现刚才看到树后有人向他招手的情景。可惜那一瞥印象不深,很难确定那只手是甚么样子的了。但那只手,绝不属于这老喇嘛,却是可以肯定的事。

那么说,附近另外有人了!

他四面看着,却又不见有人,自然,林木甚密,有甚么人向他招了手,再躲起来,他一时之间,也不容易发现。

他一出现,老喇嘛就用混浊的目光盯着他看,看得他极不舒服。同时,眼前的一切,使他觉得很是诡异,他不想多逗留。

所以,他向那老喇嘛行了一个礼,就想离开,但是,他才踏出了一步,那老喇嘛就开口说话。老人的声音很特别,乍一入耳,还以为是脚下枯叶被践踏之后所发出的碎裂声,老喇嘛一开口,说的是锡金的一种土语,只有雷布查族人才使用的那种,七叔在语言上有过人的才能,对于这种冷僻的语言,可以听懂。老人是在责问他,为何会来到他的面前:“你没有看到树上有警告告示,不准前进么?”

七叔见对方责问得声色俱厉,若不是对方年老,又看得出是地位很高的喇嘛,七叔也不会去睬他。七叔当时,捺住了气:“我没注意告示牌,是有人向我招手,要我走过来的!”

这句极普通,照实说的话,却引起了老喇嘛异乎寻常的反应,只见他陡然睁大了眼,目光炯炯,刚才,几乎怀疑他的双眼之中,是否有瞳仁,可是此际,却是黑白分明,目光凌厉之至。

看到了这种情形,七叔心中,啧啧称奇,更知道对方不是普通人了。

老喇嘛圆睁双眼之后,声音也变得清越:“你说甚么,再说三遍!”

他不说“再说一遍”,却要求“再说三遍”,也算是怪不可言。

七叔认定了对方是高人,所以立刻,再把有人向他招手的事,说了三遍。

老喇嘛听得十分用心,听了之后,闭上眼睛一会,才问:“你只见到了手,没见到人,对不对?”

七叔连说了三声“对”,老喇嘛先是大有讶异之色,目光在七叔身上,扫来扫去,接着,喃喃自语一番,忽然又盘问起七叔姓名,何方人氏,七叔一一回答,老喇嘛最后的问题,却教七叔吓了一跳。

老喇嘛道:“你可愿随我在寺中作喇嘛?”

七叔对于喇嘛教的种种神秘,虽然极有兴趣,但叫他出家当喇嘛,他却连想都未曾想过。所以,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一口拒绝:“不!我不愿!”

老喇嘛倒也不感到意外,只是说了几句话,七叔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有些事,我现在不明白,不过你很有可能,是我教中高人转世,只是你灵智未复,所以自己不知道。”

七叔啼笑皆非:“我看不会,我不觉得自己有甚么慧根,也爱酒色财气,每顿都不离肉,吃不得素。”

七叔为了不想当喇嘛,说的话有些近乎插科打诨,十分可笑。

那老喇嘛却道:“那算甚么,全是皮相,你若进寺勤修,就有机会恢复前智——你必然与我教大有渊源,不然,那手不会招你前来会我!”

七叔越听,越觉得怪异,甚至遍体生寒。因为老喇嘛的话古怪之极,甚么叫“那手”,听来竟像是独立的一只手,而不是属于甚么人!

七叔忙道:“今日有幸得见高人,我是俗人,缘已止此,告辞了!”

老喇嘛“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缘才开始,你如何走得?我有一大段因果,要说与你听!”

七叔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是当时,他听了那老喇嘛的话,竟如同五雷轰顶一样,自然而然,伫立不动,失去了离去的能力。

老喇嘛说了这两句话之后,闭上了眼睛,再不出声。七叔等了好久,仍然不敢离去,也不知道老喇嘛何以忽然入起定来。

七叔后来才明白,老喇嘛那时,正在“神游”——通过思想,去探听了解一些讯息,有道行、高超能力的喇嘛,多有这类神通。

老喇嘛这时,去了解的是,何以七叔会和他有缘,会来到他的身前,会看到有人向他招手。

七叔明白这些,是由于至少在一小时之后,老喇嘛睁开眼来之后的几句话。老喇嘛睁开眼,神情还是不大明白,可是口中却道:“不错,是你,究竟是何因缘,竟连我也不知道!”

七叔那时,急于脱身,闻言忙道:“或许是大师弄错了,与贵教有缘的不是我!”

老喇嘛说的话更玄,七叔一直不是很明白,他说道:“我会弄错,他绝不会弄错。”

七叔不明白老喇嘛口中的“他”是谁,虽然立即追问,但得不到回答。

老喇嘛又道:“与我教有缘的,确然不是你,但又非从你身上开始不可!”

这话,七叔当时,简直一点不懂,直到后来,大群喇嘛找上门来,我忽然和这件事发生了关系,七叔在向我叙述了他的经历之后,才略有所悟:“莫非你才和喇嘛教有缘?通过我,把事情落到了你的身上?”

我当时听了,十分惶惑:“我怎会和喇嘛教有缘?”

七叔自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