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千古尘灰 第十四章 千古长恨化尘灰

夷羊九在变故陡生之际,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后椎部位却冷不防两记刺骨剧痛,那痛感深入骨髓,忍不住便惨呼出声,但这阵剧痛却让他瘫软的身体陡地清朗起来,暂时恢复了部分身体知觉。

他一转头,却看见纪瀛初披头散发,拖着病体,手上抱着梅儿,拉着夷羊九的手便奔向后门。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纪瀛初的银色元神“神兵”伸出两只尖刺,刺进了萝叶的后心,让它暂时能够活动。

纪瀛初喘息不已,却低声惶急道:“快逃!”

夷羊九一跛一拐地,搂着纪瀛初和梅儿便跑,好不容易冲开茅草堆,跑到后门,回头一看,不禁暗暗叫苦。

因为在茅屋的外边,此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已经满满围住了军士,军士中有眼尖的看见三人冲出草堆,狂声大喊:“在这里了!”

夷羊九大惊,此时他勉强藉“神兵”的力量恢复部份知觉,但是绝对无法以萝叶对这些军士做出攻击,而纪瀛初重病之中,方才勉力弄倒茅屋已是她能力的最大极限,两人没奈何,只好在追击军士的呐喊声中落荒奔逃。

他二人一个中了易牙陷阱,一个生病末愈,虽然在山林中路径熟悉,但是却始终无法摆脱那震天的呐喊声,逃了一会,来到一个空地,看见空地上的情景,夷羊九不禁浑身发冷。

在那儿,此刻又是一支兵马,正守株待兔地等在那儿。队伍中,此时闪出一名身形秀伟的将军,只见他面色严肃,仿佛心中有什么难解之事。这将军正是齐国首相管仲。

夷羊九见了管仲,心下一酸,整个人便泄了气,颓然地扶着纪瀛初,抱着梅儿,缓缓走出树林。在后头追捕他的,是他自小到大最要好的旧友,现在在眼前又遇上了这个与他颇为相知的齐国名相。

管仲看着夷羊九一家狼狈落魄的神情,心中一阵难过,他本是个豪情激昂的人物,此时见了夷羊九的惨状,胸中豪气陡起。

“你走吧!”他大声对夷羊九说道:“走得越远越好,只盼我这一生永远不会再见到你!”

夷羊九惊疑不定地盯着管仲,看见他咬着牙,神情阴睛不定,想起当年他的众多关照,心头不禁一热,便大声说道:“管兄!你的恩情夷羊九这一生是报不了的,只盼你多福多寿,咱们来世再见!”

说完之后,他扶着纪瀛初,一家三口一跛一拐地,再次没入林中。

虽然有着管仲的暗助,夷羊九和纪瀛初却仍然困在森林之中,此番易牙等人对夷羊九的能力极为忌惮,带来的兵马为数极多。夷羊九在山中四处仓皇奔走,却始终无法摆脱追兵,后来,齐国军士更使出了毒计,在山上四处放火,打算以烈焰逼出夷羊九。在慌乱中,纪瀛初的力气却越来越弱,小女孩梅儿也哭叫不休,三人的行进明显迟滞缓慢了起来。

又奔逃了一会,过午时分夷羊九一家终于在一处山径被大军围住,夷羊九且战且走,此时萝叶仍然尚未恢复,攻击能力近乎毫无用处,这样纠缠了许久,天色渐暗,齐国军士在黑暗中燃起火把,将整座山照得明晃晃的,夷羊九在黑暗中仓皇而逃,最后终于在一处山崖虚一脚踏空,坠下山涧,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头部撞上硬石,整个人登时量了过去。

夷羊九悠悠醒转之际,已经是中夜时分,醒来的时候,只听见空山寂寂,人声、吵闹声已经远去,只有一轮明月静静挂在黑绒也似的天空。

空气中唯一的声响,只有淙淙的水声。

他撑着全身的痛楚,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浅浅的山涧之中。方才落地之时,他的头部碰撞得极为严重,因此坐在静夜之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思绪一清明,心中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妻女。

夷羊九惊惶地四下察看,却发现梅儿小小的身躯躺在身旁不远处,一动也不动。

他强忍身上的剧痛,爬过去梅儿的身旁,映着月光,映着粼粼的水色,只见小女孩的容色安详,像是做着一场美好的梦境。

可是,她的脑后却有一道极深的伤痕,探探鼻息,却早已停止了呼吸。

夷羊九大悲,正要痛哭出声,却听见不远处的另一边传来微弱的呻吟。

他大恸之下,突然强自忍住悲泣,连滚带爬地往声音来处而去,只见纪瀛初的身子半浸在涧水之中,眼睛睁开,仿佛凝视着星光,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夷羊九使出全身力气,奋力在脸上挤出不在乎的笑容,哗啦哗啦爬入水中,拉住纪瀛初的肩,想要将她拖离山涧,却听见她轻轻地呼痛。

“不要……痛,很痛……”

夷羊九圆睁双眼,这才发现她的手臂已折,断骨穿出皮肉,胸口也是一片可怕的塌陷,整个人已是出气多入气少。

只是,她那柔美的脸还是很安详,和夷羊九初识她时没有什么两样。

水声淙淙。生命的流失,也像水波一般,不再回头。

纪瀛初温柔地转了转眼珠,盯着夷羊九。

“啊呀……你来了……”

夷羊九眼中全是泪水,却更勉力挤出生硬的笑容。

“是呀!妳别多说话,好好休息。”

纪瀛初眯着眼,轻轻一笑。

“梅儿……梅儿呢?”

夷羊九咬着唇,低声道:“她很好,她说很想妳呢!”

纪瀛初又喘了一会气,才轻轻说道:“要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则让人欺负她……”

夷羊九热泪盈眶,微微一笑,泪水却滴在她的脸上。

“不会的,没有人会欺负她。”

“那好,你真好,有你在,我永远都不担心,可是我要走了,再看不见你们了……”

便在此时,夷羊九再也忍受不住,逼气攻心,喉头一甜便呕了口鲜血。

纪瀛初逐渐模糊的眼神中,却也看见了他口中的鲜血。

“啊呀……你流血了啊……”

夷羊九混身发抖,拭去鲜血,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

“我没事的,妳也没有事,我们都会没事的。”

夜光中,纪瀛初的呼吸逐渐微弱,过了一会,仿佛是灵光一闪,她的眼神又明亮起来,盯着夷羊九,眼中尽是怜爱。

“小九。”

夷羊九急忙答道:“我在。”

“小九……”纪瀛初露出忧愁的神情。“别去找人家报仇,好吗?他们不是坏人,只是我们家的命运不好……”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微,她缓缓闭上眼睛,淡淡地微笑,握着夷羊九的手逐渐松开。

水声在空山中淙淙流过,夷羊九像是泥塑木雕一般,跪在纪瀛初的尸身前。

在身后不远处,则是梅儿冰冷的小小身躯。

这一生中,他最后两个亲人,此刻又在他的眼前离开人间。

一阵轻风吹来,夷羊九只觉得胸腹间一阵冰冷,口中突地涌出甜甜的感觉。

方才,为了让纪瀛初安心离开人世,他强忍失去爱女的大恸,挤出轻松的笑容,现在纪瀛初过世了,却仍然找不回原先的情绪。

然后,像是最凶猛的狂潮一般,夷羊九所有的急、怒、悲、怨全数在这一瞬间爆发开来,他本是个性情激烈的血性之人,此刻压抑过头,口唇一张,便狂喷出似瀑似狂雨的鲜血。

在月夜之下,夷羊九跪在山涧之中,不住狂呕鲜红的血,将小涧的水色染成腥红。呕到血尽,眼前一黑,就此晕死在涧水之中。

人世之间,情绪之伤有时要比皮肉外伤严重许多,夷羊九躺卧在荒山之中,也不晓得自己是死是活,是醒是晕,只隐约记得在有意识的时候,迷迷糊糊葬了纪瀛初和梅儿,又在山林中且晕且行,迷迷糊糊间,仿佛萝叶曾经在他眼前凝望,也像是在他身上编织什么。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时日,有一天夷羊九突地清醒了过来,发现身上衣服已碎成片缕,脸上、头上须发似戟,一身污秽,他醒来后仍然魂不守舍,走到溪中洗了大半日,这才想起在倒影中看见了一个怪模怪样的陌生怪物,这样又看了半天,才想起水中倒映的怪物便是自己。

在倒映的镜影中,只见自己红发已然全数灰白,扯下一把头发,十根中倒有八九根是白的。他这一番大悲大恸之后,几乎送了自己的一条命,如此在山中又行尸走肉逛了许多时日,这才走到大道,间了问过往旅人,才知道已经走到了宋国。

东周初年,宋国的小乡村里有个小小的杂技团,团中有十来个人,平日以走江湖卖艺为生,这一日团中收留了个大个子的怪人,这怪人一头白发,整天难得说句话,但是这怪人却有个古怪本领,能够凭空变出许多奇异植物,这类戏法颇受欢迎,因此杂耍团便让他住了下来,随着众人在各封国间卖艺流浪。

有人问过他叫什么名字,那高大的白头发怪人常常翻着白眼不说话,只有时候喝了酒,才随便说出一个怪里怪气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萝叶。”他会这样大着舌头说道,然后大醉睡去。

时光,静静流逝过去,杂耍团一路卖艺,晓行夜宿,沿着众封国的边境而行,这一日却已经来到了卫国的废都卫城。

这个东周初期的大国,因为卫懿公宠爱羽族几乎国家灭亡,后来虽然经过齐国助重建,却仍然是极为荒凉的国度。此时卫国的首都早已迁至楚邱,而这曾经一度繁华似梦的卫城,早就成了一座荒圮似墓冢的死寂之地,只剩下一些穷苦的农家。

那白发浪人“萝叶”却像是对这个城市极为熟悉,他动作极快,抢在众人之前已经冲进卫城。

大伙对他的奇异行径早就习以为常,也就个自找地方扎起帐幕休息。

白发浪人走在荒落的普日大街上,脸上表情极为复杂,来到旧城的城中,在那儿有座广袤深远的破废大宅,他静静地站在大宅之上,高大的身材映着夕阳的光影,只见他神色木然,却从脸上流下了两行眼泪。

突然之间,一阵轻柔嫩罗罗的嗓音在空气中响起,唱的是一首昔年卫城孩子们很喜欢唱的童谣。

“小小姑娘,清晨起床,没有什么好紧张,

没有爹娘,没有厅房,日子苦啊却不着忙,

小小姑娘,清晨起床,肚子饿得咕咕响,

一颗鸡蛋,一罐水啊,天下大平不着慌……”

这首歌原先是多年前卫城市井顽童爱唱的歌,原先在“小小姑娘”后边唱的是“提着裤子上茅房”,但是唱歌的女孩却是文雅一些,将它改成“没有什么好紧张”。

在男人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唱。但那人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幽幽的歌声,嫩罗罗的嗓音。只是那白发浪人“萝叶”却是眼睛睁得极大,张着嘴巴,仿佛见着了什么最惊人的事情。

从那歌声的来向,此时看见是个身材高朓的年轻女孩,手上拿着赶鸭棒子,正愉快地赶着一群鸭子走过来。

夕照的光辉映着纤巧的身形。

一时之间,白发浪人都惊得呆住,觉得自己恍在梦中,似乎看见了不可能出现的景象。

那赶鸭女孩看来年纪极轻,大概十六七岁左右,只见她眉清目秀,大大的眼睛,笑起来还有个酒涡。

她远远地也看见了这个白发的奇怪大个子,看见他的身形,随着步履的接近,将他看得更加清楚,那少女也是一脸的惊讶神情,“啪”的一声,赶鸭杖便掉到了地上。

不知情的鸭群继续前进,呱呱呱呱地越过两人的中间,像河流一样穿过那白发男人,摇摇摆摆而去。

两个人的中间,此刻却像是有了细小而温暖的空气涡流。

男人脸上的泪痕未干,女孩却是笑容中带着十足的惊喜。

两人对望了良久,那赶鸭女孩才如梦初醒,大声笑道:“你便是夷羊九,对不对?你便是从前住在这里的夷羊九!”

而那白发男人也失声大叫:“乐儿?妳是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