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当我从后门进入农舍时,满月当空,夏夜静好。当我与莱蒂和她的母亲从前门离开时,多云的天幕上挂着一弯微笑的白色月牙,和煦的春风不时吹拂而过,风向不定,一开始从这边吹来,一会儿又从另一边吹来。时不时,一阵风会捎来淅淅沥沥的雨滴,和风细雨自飘摇,一点也没有暴风骤雨的前兆。

我们穿过散发着浓烈粪肥味儿的农家院,走上小路。我们拐了个弯。尽管很黑,但我很清楚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是一切的起始之地。猫眼石矿工把我家的迷你车停在这个角落,独自赴死,脸色如同石榴汁,内心为输掉的钱而悲痛不已。这儿是赫姆斯托克农场的边缘,生与死的界限薄得一捅即破。

“我们是不是该叫醒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我提议。

“没用的。”莱蒂说,“她累得睡着以后,只能等她自己醒来,也许要过几分钟,也许要过几百年。什么都叫不醒她,就算引爆原子弹也没用。”

金妮停下脚步,站在小路中央,背对农舍。

“行了!”她对夜空高喊,“过来吧!”

没有回应。一阵潮润的风刮过,转瞬即逝。

莱蒂说:“也许它们都回家了……”

“那样最好。”金妮说,“省得麻烦。”

我罪恶感重重。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没有松开莱蒂的手,后续的麻烦就不会接踵而至。乌苏拉、饿鸟,引来它们无疑是我的责任。还有昨夜发生(也许已经没有发生了)在冰冷浴缸里的事,也是我咎由自取。

我灵机一动。

“你们不能把它剪掉吗?我是说我心脏里那个它们想要的东西,你们能把它剪掉吗?就像昨晚老太太剪衣服那样。”

莱蒂在黑暗中握紧了我的手。

“如果姥姥在这儿,说不定能行。”她说,“但我做不到,我想妈妈也做不到。从时间中剪掉某些东西再缝好,这非常难,你得确保所有边缘严丝合缝。就算是姥姥,也未必次次成功。而你心脏里的东西更麻烦,它是个真实的东西,我想姥姥也不一定能在取出它的同时,保证你的心脏完好无损,而你离不开你的心脏。”接着她说,“它们来了。”

不过在她开口之前,我已经意识到了变化。平生第二次,我看到大地开始闪耀金光:花草树木、树篱、柳树丛和最后几束离群的黄水仙绽放出莹润的暗金色光泽。我环视四周,半是恐惧,半是好奇。我看到在农舍后方西边,也就是池塘的所在之处,金光最为耀眼夺目。

我听到无数强健的翅膀一齐拍打的声音,还有一连串低沉的碰撞声。我扭过头,看到了它们:虚空秃鹫、食腐肉者、饿鸟。

在这个地方,它们不再是影子。它们无比真实。它们堪堪降落在金光之外的黑暗之处,或悬在空中,或停在树上,慢慢向前挪动,尽可能靠近赫姆斯托克农场的金色土地。它们很大——每一只都比我还要大。

不过,我很难描述它们的外形。我能看到它们,抓住每一个特征,可一移开目光,它们就消失了,脑子里关于它们的印象顿时荡然无存,除了那撕天裂日的鸟喙和利爪,颤动的触须,还有毛乎乎的坚硬喙部。我无法记住它们真实的面孔。当我扭过头,唯一留存的感知是它们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目露骇人的饥饿贪光。

“好啦,高傲的美人们。”金妮双手叉腰,大声说,“你们不能留在这里,是时候离开了,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她废话不多说,“快走吧!”

不计其数的饿鸟变换了一下姿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没有移动位置。我先是以为它们在彼此耳语,后来又觉得它们在吃吃暗笑。

我听到了它们的声音,不同声音相互交织,我分不清是哪几只在说话。

——我们是饿鸟,吞噬过无数宫殿、世界、国王与星辰。我们想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

——我们要履行职责。

——我们的存在不可或缺。

它们笑得那么大声,声响如同一辆渐行渐近的火车。我紧紧抓住莱蒂的手,莱蒂亦然。

——把男孩给我们。

金妮说:“你们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也在浪费我们的时间。回家去吧。”

——我们被召唤到此地,在完成任务前必不离开。我们能将事物恢复成应有的样子。难道你们要剥夺我们的能力吗?

“当然。”金妮说,“你们已经吃了晚餐,现在何必自讨没趣?快滚吧,讨人厌的恶枭。我可不觉得你们这帮家伙有多金贵。回家去吧!”她抬起手挥了挥。

一只饿鸟发出一声刺破长空、经久不息的尖叫,饱含焦躁和不得餍足的食欲。

莱蒂紧紧抓住我的手,说:“他处在我们的保护之下。他在我们的土地上。你们若胆敢踏上我们的土地一步,就会瞬间灰飞烟灭。所以说,你们快走吧。”

饿鸟们挤作一团。寂静笼罩了苏塞克斯的夜晚,唯有叶片随风沙沙作响,一只猫头鹰在远方鸣叫以及微风路过留下的一声叹息。但在这寂静之中,我听到饿鸟们在交头接耳,权衡各个选择的利弊,密谋行动。在寂静中,我感觉到它们的目光锁定在我的身上。

树上的一只饿鸟扇动庞大的翅膀,放声大叫,那是一声融合胜利与喜悦之情的尖叫,是一个饱含饥饿之感与享乐之意、号召大伙积极进发的信号。我感到胸中有东西在回应这声尖叫,好像是心脏中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冰片。

——我们不能跨越边界,这点没错。我们不能从你们的土地上抢走那个孩子,这点同样没错。我们不能伤害你们的农场和农场上的生物……

“没错,你们不能,所以你们好自为之!回家去吧。你们回去不是还有场仗要打吗?”

——我们的确无法破坏你们的世界。

——但是我们可以破坏这一个。

一只饿鸟翘起锋利的鸟喙,猛地啄向脚下的大地,开始大肆撕咬——不像在吞食泥土和牧草,而像在吞下画着世界的一片帘布。草地进了它的肚子后,什么都没剩下——空无一物,仅剩一种类似灰色的颜色,一种不停搏动的无形灰色,如同我们家的电视屏幕在取下天线、图像消失后显现出的雪花点。

这是虚空。不是黑暗,不是空无。这就是躺在绘着现实的薄布之下的东西。

饿鸟们开始扑腾翅膀,成群结队。

它们落在一棵高大的橡树上,疯狂撕扯,狼吞虎咽。没过几秒,橡树就不见了,随之消失的还有橡树后方的一切。

一只狐狸从一片树篱后蹿出来,偷溜到小路上,它的眼睛、面部和尾巴被农场的光芒镀上了一层金光。路还没穿到一半,它就被剥离出了这个世界,在它身后,唯余无尽的虚空。

莱蒂说:“按他刚才说的,我们得去叫醒姥姥。”

“她不喜欢那样。”金妮说,“就算你——”

“不管那么多了。如果不叫醒她,它们会把整个世界毁掉的。”

金妮只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该怎么叫醒她。”

一群饿鸟飞向一片夜空,那片夜空的云层间逸出星光点点。饿鸟们撕开了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风筝形状的星座,用力撕扯,大口吞咽。没过几十下心跳,那片夜空和那个星座的所在之处唯余一片虚空,一跳一跳地搏动,直视那里都会刺痛眼睛。

我是个普通的孩子,也就是说,我以自我为中心,还未完全信服除我之外的东西真实存在。我坚信,毫不动摇地坚信,我在所有创世之物中最为重要。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我自己更加重要。

即便如此,我依然明白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饿鸟们会,不,它们正在撕破整个世界,使之化为虚无。再过不久,这个世界就将不复存在。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小镇、我的爷爷奶奶、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法国、电视、图书、古埃及……独独因为我,这些人和事物通通会灰飞烟灭,荡然无遗。

我不想死,更确切地说,我不想死得跟乌苏拉·芒克顿一样,被一种甚至没腿没脸的怪物用利爪和尖喙撕裂。我一点都不想死。我很清楚自己的抉择。

我松开莱蒂的手,拔腿就跑,用最快的速度全力飞奔。我知道一旦犹豫,甚至一旦放缓速度,我就会改变想法,那会是一个能让我活命的错误想法。

我跑了多远?看样子应该不远。饿鸟们开始有所反应。莱蒂大声喝止我,可我仍在继续奔跑,穿过农场。农场上的每一片草叶、小路上的每一块卵石、路边的每一棵柳树和榛树都金光闪闪。我不停奔跑,并憎恨自己这么做,如同憎恨自己站在游泳池的高空跳板上一跃而下的那一刻,心知后无退路,而前方的尽头只有疼痛。

见我向它们跑来,饿鸟们升上高空,就像见到人跑近时腾空而起的鸽子。我知道它们在上空盘旋。

我立于黑暗之中,等待它们降落,等待锋利的鸟喙撕裂我的胸口,三两口吞下我的心脏。

我大概站了两次心跳的时长,却觉得漫长得像永恒。

来了。什么东西撞上了我的背,把我压倒在小路边的泥地里,脸朝下。我的腹部狠狠着地,我眼冒金星,一时提不上气来。

(一段缥缈的记忆浮现出来:如一个幽幻的时刻,似记忆之湖中一个颤动的倒影。我知道心脏被它们夺走时是什么感觉。具体来说,我知道当饿鸟们,或者说一张张嘴,撕开我的胸腔,拽出我依然在跳动的心脏,为了得到里头隐藏的东西而疯狂掠食我的心脏时,会是什么感觉。我知道那种感觉,仿佛那真的是我的人生以及死亡的一部分。接着这段记忆被干净利落地一刀剪断——)

一个声音说:“傻瓜!别动!求你别动!”是莱蒂的声音,我被她死死压住,想动也动不了。她在我上方,比我重。我深深陷入草地和湿润的泥土,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感受得到它们。

我感受到它们接二连三撞上莱蒂。莱蒂牢牢罩住我,用她的身躯将我与世界隔开。

我听到莱蒂痛苦的呻吟。

我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与抽搐。

一个声音响起:“放肆!”

很熟悉的声音,但我对不上是哪个人,也无法扭头看一看是谁在说话。

后背上的莱蒂仍在颤抖,可随着那个声音继续往下说,她平静了下来。那个声音说:“你们有何权利伤害我的孩子?”

四下一片静默。

——她挡住了我们的合法猎物。

“你们是食腐物种,吃的是垃圾、废物和渣滓。你们只是清洁者,哪来的资格伤害我的家人?”

我知道是谁在说话了。这声音听起来像莱蒂的姥姥,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如此神似,又如此不同。如果老太太曾是一位女皇,那她也许会用这种腔调说话,端庄严肃,抑扬顿挫,凛然不可侵犯,与平日截然不同。

一股潮湿又温热的东西浸湿了我的后背。

——不……别这样,夫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饿鸟的语气中含有恐惧和犹豫。

“世上有条约,有律法,有协定,你们全都违背了。”

又是一片寂静,堪称死寂,饿鸟们无话可说。

我感觉到莱蒂的身体一松,从我背上滚落下来。我抬起头,看到金妮冷静而明理的脸庞。她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我把脸埋进她的怀抱。她一手抱住我,一手搂住莱蒂。

阴影之中,一只饿鸟支支吾吾地开口道:

——伤到你们,我们深感抱歉。

“一句抱歉就完事了?”质问的语气。

金妮轻轻摇晃身体,为我和她的女儿哼唱温柔动听的小曲。我从她怀里探出头,回头看向说话的人,泪水迷蒙了我的视线。

我凝视着她。

果然是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我心里这么想,可又觉得她和莱蒂的姥姥判若两人……

我是说……

她周身银光闪闪,依旧是一头雪白的长发,但她腰身笔挺,如同少年。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但她脸上耀眼的光芒让我根本无法直视她的脸,确认她到底是不是老太太:那光芒如同闪耀的镁光照明弹,如同夜空中绽放的烟花,还好似正午阳光照射到银币上所反射出的炫目光辉。

我愣愣地看着她,直到眼睛再也承受不住她的光芒,才把头扭到一边,紧闭双眼。眼前一片模糊,唯有让人欣喜的残像。

和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很像的声音继续说:“我是否该将你们囚禁在某颗黑暗星球的中心,让你们在每一刻都漫长达千年的地方慢慢体会痛苦的滋味?我是否该调出创世物种协议,把你们从物种列表上除名,让饿鸟从世上消失,让任何指望在世界之间任意游荡作祟还免于责罚的东西灰飞烟灭?”

我静静等待饿鸟们的回复,却没有听见,耳边唯有沮丧和痛苦的呜咽与啜泣。

“我受够你们了。我会在自己的时空以自己的方式来处罚你们。不过眼下,我必须先料理好孩子们的事情。”

——好的,夫人。

——谢谢您,夫人。

“先别急着道谢,你们得先把这个世界恢复原貌,天上缺了牧夫座,地上少了棵橡树,少了只狐狸,你们要把这些修补得和原来一模一样,恶枭。”银光闪闪的女皇说出最后一个词时的腔调无疑属于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有人在哼歌,歌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意识到,哼歌的是我自己,与此同时,我想起了曲调与歌词。


女孩和男孩,大家出门来。

夜色白如昼,月亮放光彩。

别吃晚饭别吃肉,

一齐上街乐开怀。

你大呼来我小叫,

尽情玩闹多痛快。

若无真心就别来……


我倚靠在金妮身上。她身上散发着农场、厨房、小动物和食物的气味,十分真实,在那一刻,我需要的正是这种真实。

我伸出一只手,试探着碰了碰莱蒂的肩膀,不见丝毫回应。

金妮开口了,一开始我不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莱蒂或我说话。“它们逾越了界限。”她说,“它们可以伤害你,孩子,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就算它们毁灭了这个世界,也算不了什么——毕竟,这只是个普通的世界,只是无数个世界中的一个,如同沙漠中的一粒细沙。可莱蒂是赫姆斯托克家族的一员,是我的小宝贝,饿鸟们没有权利伤害她。”

我看着莱蒂。她双目紧闭,头低垂在胸前。

“她会好起来的吧?”我问。

金妮没有回答,只是把我俩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摇动身体,再次哼唱起一首没有歌词的小曲儿。

赫姆斯托克家的农场和土地不再散发金光,被饿鸟们暗中注视的感觉也彻底消失。

“不用担心。”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再度变得熟悉,“你很安全,绝对安全。它们都走了。”

“它们还会回来的。”我说,“它们想吃掉我的心脏。”

“它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次回到这个世界了。”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说,“不过是一帮吃腐肉的乌鸦罢了。”

刚才我为什么觉得她身着银装?她明明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灰色睡袍,睡袍下应该是一件长睡衣,过时了几百年的那种款式。

老太太抬起一只手,放在莱蒂苍白的额头上,微微抬起,接着垂落下来。

金妮摇摇头,说:“无法挽回了。”

我终于明白了,我怎么那么蠢,怎么就没能早点明白呢?我身边的女孩,这位倚在母亲怀中的女孩,为了救我,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它们想伤害的是我,而不是她。”我说。

“你们两人它们都不该伤害。”老太太轻哼一声。我无比愧疚,我从未感到如此愧疚过。

“我们得赶紧送她去医院。”我依然抱有希望,“找个好医生,也许能治好她。”

金妮摇了摇头。

“她死了吗?”我问。

“死?”老太太听起来被冒犯了,“赫姆斯托克家族的人哪会那么……普普通通……”她咬牙切齿,仿佛这样才能传达出话语的分量。

“她受伤了。”金妮紧紧搂住我,“伤得很重。如果我们不快点采取行动,她必死无疑。”她给了我最后一个拥抱,“起来吧。”我不舍地脱离她的怀抱,站起身来。

金妮也站了起来,女儿的身体软绵绵地挂在她的胳膊上,像个坏掉的布娃娃。我凝视着莱蒂的样子,万分吃惊。

我说:“全都怪我。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说:“你没做错什么。”可金妮一言不发,沿着小路走向农场,绕到奶牛棚后方。莱蒂个头不小,我本以为带着她走路会很吃力,可看金妮的样子,仿佛莱蒂的体重还不如一只小猫咪。她的头和肩部搭在金妮的肩膀上,如同一个睡着的孩子正被母亲抱着上楼睡觉。金妮抱着莱蒂沿着树篱走在小路上,往回走,往回走,来到那片池塘边。

这儿没有微风吹拂,空气宛若凝固,凉夜无比寂静。照亮小路的唯有月光。池塘在我们到达时,只是一个小池塘,没有闪烁的金光,也没有神奇的满月。池水暗沉无波,真正的月亮——一弯弦月倒映水中。

我在池塘边停下脚步,老太太在我身边停下。

可金妮在继续向前走。

她晃悠悠地走下池塘,直到池塘里的水淹至大腿。她的外套和裙子漂在水面上,使水中的月亮碎成几十个小月亮,围绕着她不断变换,光怪陆离。

来到池塘中心,暗沉的池水已没过她的臀部。她停了下来,将莱蒂从肩膀上放下,用双手分别托住她的头与膝盖,慢慢把她放入水中,非常非常慢。

女孩的身体安静地漂浮在池塘的水面上。

金妮一步一步往后退,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自己的女儿。

我听到啸啸的响声,似有一阵飓风正向我们逼近。

莱蒂的身体开始摇晃。

依然没有一丝风,但水面上先是涌现了一道道轻柔涌动的浪,紧接着,一波波后浪越来越猛,拍打着池岸。一道大浪升到顶点,冲我扑面而来,劈头盖脸,打湿了我的衣服和脸。我舔了舔沾湿的嘴唇,咸的。

“对不起,莱蒂。”我低声说。

几分钟前我还看得到池塘的另一边,可眼下,滚滚波浪占据了我的视野,我能看到的只有莱蒂漂浮的身体、无垠而孤寂的海洋以及昏天黑地。

海浪越来越大,在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如同那桶海水,透射出明澈的蓝色光芒。水面上的黑色轮廓,是那个救了我的女孩。

几根干瘦的手指搭到我的肩上。“你为什么要道歉呢,孩子?你觉得是你害死了她?”

我哽咽着点点头,怕自己一开口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死。你没有害死她,饿鸟也没有,尽管它们狠命地想穿过她的身体,触碰到你。她将回归她的海洋。有朝一日,海洋自会把她送回来。”

我想到了用珍珠作眼睛的尸体和骨架,想到了轻摇尾巴优雅游动的美人鱼,我的金鱼也会这么动一动尾巴,然后不再动弹,肚皮朝上浮上水面,就像浪头上的莱蒂一样。我问:“她再回来时,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老太太放声大笑,仿佛我讲了个全宇宙最可笑的笑话。“没有任何事物会永远一样。”她说,“不管是过去一秒,还是过去一百年,瞬息万变,物换星移,人也会像海洋一样动荡变化,永不重复。”

金妮有些吃力地上了岸,与我一同站在水边,低垂着头。海浪滚滚而来,惊涛拍岸,溅起漫天水花,继而退去。低沉的隆隆声从远方传来,越来越响。有什么东西正跨越海洋,朝我们奔涌而来,从数里之外,乃至千里、万里之外:一道铭刻在海蓝之上的白色细线,它离我们越来越近,变得越来越遮天蔽日。

巨浪来临,世界震颤,我仰头望着渐行渐近的巨浪:它比树木更高,比楼房更高,大脑与眼睛无法承载它,心灵无法追随它。

直到触碰到莱蒂漂浮的身体,奔腾的巨浪才轰然落下。我以为自己至少会浑身湿透,甚至可能被愤怒的海水卷走吞噬,便本能地抬起手臂,护住自己的脸。

没有拍岸的惊涛,没有飞溅的巨浪,也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当我放下手臂时,眼前只有一塘暗沉而宁静的池水,水面上只漂浮着几片莲叶,倒映着似在深思的残月。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也不见了踪影,我本以为她会站在旁边。站在我身边的只有金妮,她默默地凝视着如同一面黑镜的小小池塘。

“走吧。”她说,“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