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辉煌战果

战争一触即发,三月十九日,双方决战。

努尔哈赤将手中的红旗向前一指,代善和阿济格率领着正、镶两红旗军一起从阵营中冲了出去;然后是阿敏和莽古尔泰率领着正、镶两蓝旗军冲了出去;一左一右,各一万人马,合成包抄之势,居中的是皇太极,率领着两白旗军冲锋,正面攻击;紧接着,一万名弓箭手列队排开,箭出如狂风暴雨,和马蹄扬起的尘沙组合成天罗地网,笼罩了四野。

杀声在战鼓与奔马的交响中更尖锐的拔起,轰然如巨雷四下,此起彼落,震裂原野——两军对垒后,立刻展开一场惨酷的杀戮。

这一次,后金军令出即行,除了留下少数人马留驻渖阳之外,全军五万,出虎皮驿,渡浑河,直扑辽阳。

乘胜再战的大军,士气高昂,军容壮盛,所经之处,旌旗蔽日,天地变色;身为最高统帅的努尔哈赤全身戎装的骑在高大的骏马上,全身散发出一股英武之气与灿然之光来,必胜的信念与光芒照耀着全军。

而袁应泰却在得报的一夜间愁白了满头的发,宛似忽然苍老了十年——他原本已为渖阳的陷落而忧急攻心,精神与肉体都处在勉强支撑的状态,一听到后金军来攻辽阳的消息,险些“哇”的一声从嘴里喷出鲜血来。

勉强的撑住了、忍住了,他发挥出生命中所有的意志力来面对眼前的险恶。

他其实是生平第一次面对真刀真枪的战争,第一次亲上战场;而也幸好他从无战争的经验,不知道战争的真相,精神上的负荷还不大,没有压迫得他成为疯狂。

辽阳城中原驻有两名总兵官,加上兵败逃来的三名,共有五人,分别是侯世禄、李秉诚、梁仲善、姜弼、朱万良,在他的召集下一起商议应敌之策。

“大敌当前,我等须同心协力,拼死守卫辽阳城——”

议事之初,他开宗明义的提出要点,接着便徵询诸将的意见;大家提出后,他也全部虚心接受。

侯世禄因为在辽阳久了,熟悉地形,特别提出一个做法:“引太子河水注壕,可以加重辽阳城本身的防卫力,助阻后金骑兵!”

朱万良则提出:“辽阳本城城池险固,应缘城布兵,全力固守;并派人马于城外五里处结阵抗敌,以形成藩篱——”

这个战略,是吸取了渖阳战败的经验:“敌军太锐,无城外阵营先行阻挡,使敌军直接攻城,便一举而下!”

于是,大家商议出了一个结果:“分兵五万,出城结阵,其余固守城池,并互为援引——”

既有结果,便立刻实行;出城的五万队伍,以骑兵为主,步军次之;守城的军士则以步军为主。

任务分配妥当之后,各军上路。

袁应泰自己的任务,则坚持亲自出城督战——他不顾劝阻,毅然而行。

出发前,他向天祷告:“天佑我大明,使我军旗开得胜,击退敌军!应泰守土有责,竭力尽忠,惟天日可表!望皇天后土垂怜!”

出城后,他更且发挥了与士卒同甘共苦的美德,连实际埋桩、扎营、列车、布拒的事,他也亲自陪着士卒们进行,一面出语嘉勉;入夜以后,他更是衣不解甲的亲自巡营——

然而,这一切的努力丝毫不能减去半分后金军超强的攻击力——

明军所布的阵势原本为前后三层,紧密布防;在辽阳城外的广阔平野上形成三层铁幕;而骑兵冲刺的野战却正是长于骑射的后金军的拿手本领,三面包抄之术更是八旗劲旅最常演练的战技,一交手就占了上风。

负责中锋主攻的两白旗军,衣甲头盔旗帜皆为银白,在强烈的阳光的照射下叠映成一团灿烂夺目,令人无法逼视的白芒,马队前冲,宛如一支巨大的雪羽利箭,直射敌人的咽喉。

除了受伤的硕托之外,杜度、岳托、萨哈璘三名小将全数担任前锋,率领着精骑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担任最凶险的任务;皇太极甚至将自己年方十三岁的长子豪格也混编在前锋的骑兵队伍中,让豪格亲身历练战事,行前还特别训勉他:“这次打辽阳,是我后金统有全辽的关键,非常重要,你效命立功,同时学习战场上的一切事务!”

而同时也提醒他:“你年纪小,第一次上战场,须靠自己平日学得的武艺自保、杀敌;战场上绝无侥幸的事,想打胜仗,只有全力以赴!”

他蓄意磨练豪格,竟而没有特别多派亲兵保护,而任由豪格上马出阵;然后,他自己也在侍卫们的簇拥下上马,准备亲自出战。

开战以后,他全神贯注的直视前方,目光宏观全局,心中无一丝杂念。

整幅画面尽收眼底:

骑兵奔驰在平野上,起伏如浪潮;后金的白、红、蓝三军更且因色彩的醒目而特别容易辨认,主攻的两白旗军因为距离近,抢先冲到敌前,厮杀了起来。

抢在队伍最前面,不时挥舞盾牌,挡开迎面而来的羽箭,而后舞起长枪,直接与敌搏战的是萨哈璘;明军迎击的队伍,从旗帜上看,是李秉诚所率、原守虎皮驿的部队,马上的武士在战鼓声的催动下奋勇向前。

萨哈璘的长枪势如巨蟒,舞得杀气腾腾,而又灵活自如,不多时就刺死了一名明军,登时引来了一阵欢呼,前锋军的士气也就更加昂扬,搏命冲杀得更加骁勇;紧接着,红、蓝两军的前锋也到达了,分从两边拦腰冲入了敌营,将明军的阵脚冲得大乱。

明营中开始施放火器,发出奔雷般的巨响,但,火器不利于近距离,作用不大,只使得两军的搏杀陷入混乱的局面。

而就在这时,努尔哈赤的旗令发下——

皇太极紧随在代善、阿济格、阿敏、莽古尔泰冲出后,亲率主力出击;战鼓声越发的震天,马蹄声轰然,战车的巨轮旋转如飞。

血战更加的激烈,原本已冒出绿草的平野开始渗血入土,也开始为倒下的人马旗帜武器所覆盖;战争进行中,惨叫呼号声渐起,渐与战鼓声混合,渐成无法分辨——

萨哈璘在马上越战越勇,杀戮也越来越多;他没有负伤,但一身银白的衣甲沾满了敌军的鲜血,染成了通红,他便一身血衣的在战场上往来搏斗,杀得眼都红了,见到皇太极的时候,情不自禁的先大喝一声:“八叔,我军大胜——”

然而,就在这时,前方响起了一阵雷霆万钧般的欢呼和喝采,挟带起连续的喊声:“贝勒英勇——贝勒英勇——”

皇太极笑说:“又杀了敌将了!”

萨哈璘更加兴奋,策马就要赶上去观看,但是,围成一团的后金军中却有几骑已经抢先来报喜;遥遥的一路高喝着过来:“贝勒英勇,杀了李秉诚——”

皇太极看那几骑是镶红旗军,推想是阿济格拿下了李秉诚的人头,立刻向萨哈璘说:“去向你十二叔道喜!”

自己也一起赶了过去,但是一面吩咐左右:“准备发令——敌将授首,必然会有人马窜逃,命镶白旗军追击;辽阳城中如有人马来援,分正红、正蓝两旗军截击!”

说着又命:“飞报大汗,我军旗开得胜,敌将授首!”

说完,继续策马前进,指挥将士诛杀残余的明军——

战场上的攻杀之势已经缓和下来了,大败的明军已经有一部分人马护卫着袁应泰退回辽阳城去了,而辽阳城西关则涌出了一队支援、接应的人马,正快速的赶来;留守在战场上的明军却因为没了主帅指挥,不但无所适从,也丧失了战斗的意志;不多时之后,悄悄的偷喘了一口气来的一队人马,果然趁乱逃了。

而这一切,根本都在皇太极的掌握中——

战争结束以后,他亲自向努尔哈赤报告详细的情况,逐一的说明:“我军在阵上杀敌两万余,德格类率镶白旗军追击明之败逃军,共杀敌五千,受降一千;巴布泰、杜度截击辽阳援军,杀三千——”

这战果当然很令努尔哈赤满意,而新的命令也随即发下:“明日卯时三刻大军集合,随即进攻辽阳城!”

因为有内应,辽阳城中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所使用的战略当然更是针对明军的守卫部署和实力强弱而定:“攻击的重点放在东门和小西门,以主力军进攻,其余几门,出发时虚张声势,用以掩护即可;此外,明军引太子河水注于城壕,须特别因应——调三千人手,一半负责堵塞城东入水口,另半负责挖开小西门闸口,引水出壕!”

同时,他又特别指示皇太极:“今夜务必派人与李永芳通消息,令他作好接应的准备!”

而当这一切都交代完毕之后,心中无事,他便带着十足的信心安然就寝,并且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比起彻夜挑灯与部属们苦思退敌之计、派人连夜出城讨救兵的袁应泰来说,当然有天壤之别。

天亮后,这天壤之别延伸到了两方的军队——辽阳城的守军几乎都处在焦虑不安、惊慌惶恐的情绪中,明知还有一场硬战要打,夜里却无法成眠;而既不得充分休息,便再有超强的意志力,也撑不起委顿的精神与困倦的肉体,比起后金八旗劲旅的好自安眠、醒来后精神抖擞的情况,恰成强烈对比,使得两军的战力在开战前就能由微知着——

辰时正,后金的八旗劲旅团团包围了辽阳城。

由极高、极远处下望,数万人马如蜂窝般密布,如蚁群般钻动,层层相叠,裹住了辽阳城。

在努尔哈赤的指挥下,八旗军分左右两翼合围,左翼红、黄两旗主攻西门,右翼蓝、白两旗主攻东门,而第一波攻势的目标却只是掩护——一支三千人的队伍正在抢全力破坏水壕的防御工事。

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任务完成了,东面的入水口被堵住,西门的闸口被打开。

皇太极亲自来向努尔哈赤报告:“已经开始泄水,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可以泄尽!”

努尔哈赤轻点了一下头,以肯定的口气说:“很好——准备在水泄尽后推楯车攻城!”

而得到同样的报告的袁应泰却是心头雪上加霜似的一片冰凉。

士卒们没日没夜赶着做出来的防御工事全完了!没有在对敌的时候派上任何用场!

站在城楼上,耳际里交响着城下传来的已经混杂成一种震耳欲聋的、无可细辨的战争的巨响,眼前是撩乱的战争的画面,两相冲击,他几乎崩溃。

总兵官梁仲善和朱万良一起来向他请示:“敌军的攻势正逐渐加强,我军须列楯,施放火器抵御——”

这一切,他当然同意;一面也再三加重语气:“传令士卒,务要全力防守——”

而说完话,再往城下看一眼,忧急又再加十分:

努尔哈赤亲手挥起了正黄与镶黄两面令旗,刹时间,他亲统的两黄旗军率先发动了凌厉的攻势;能挡火器的楯车一辆辆的逼近城楼来,高大的云梯车上也架起了楯牌,挡住守军发射的火器,接着,藏身在楯牌后面的武士立刻跨足过来在城垛上与守军肉搏;防守东门的守军开始禁受不住这强劲的攻势,已经被攻破了一个缺口;紧接着,两红旗军也奋力前进,喊声震天;冒死从绳梯上爬进城垛中血战的人更已不计其数,城垛上顷刻间已杀成一片血海,而且死伤的人中守军且多过五倍以上——

他心里明白:“大势已去了——”

脑海里一片轰然,但,意识中仍有一股力量在涌起,促使他想大声的说话,训勉士卒们与城共存亡;不料,就在这当儿,一小队人冲到他跟前,喊道:“大人,快走!”

他还认得出为首喊叫的那人是总兵官侯世禄,分辨得出侯世禄大口的喘着气的不甚清晰的声音:“梁总兵阵亡了——敌军顷刻就杀到此处!”

这恶耗当然更是五雷轰顶,他全身僵硬,双脚瘫软,脸色死灰,魂魄都散了。

侯世禄当机立断的命令亲兵:“扶大人退回城中!”

两名亲兵上来,一左一右的扶起袁应泰的双臂,奈何他早已无法动弹,扶也扶不动;侯世禄只得使了个眼色,让两人架起袁应泰的胳膊,抬他下楼,上马退逃而去,直奔城内的官署。

努尔哈赤则是接到了捷报:“右翼四旗已登上东城!”

他当然高兴,抬头一看,果然,城楼上已经换上了后金的旗帜;虽然远看只是一个个的小点,但,颜色鲜明,随风招展,心中的快慰便随之升起;而再一看,天色已渐暗,时刻已近黄昏了,于是,他转头问说:“左翼四旗的战果呢?派人去看看!”

左翼四旗的主要任务是攻打小西门——

不多时回报说:“已夺下吊桥,正在攻城!”

这当然已经胜利在望,于是,他命左右们准备:“咱们起身过去吧!”

而举步不久,迎面奔来了阿敏、莽古尔泰派遣通报的飞骑:“西门快拿下了!天已黑,贝勒爷们准备举火把照明,连夜登城!”

这个壮举,努尔哈赤当然称许:“好——一鼓作气!”

他立刻下令:“备火把!”

于是,入夜以后,辽阳城外的战场上通明如白昼,巨细靡遗的照见酷烈的战况——

眼见东门已下,不甘落后的阿敏和莽古尔泰便更加紧的督军奋战!夺下吊桥后,士卒一起前冲;而城壕的水已流乾,人马涉壕便易如反掌;两人不但亲自在阵前督战,甚且亲自击鼓催进。

火光照耀下的后金军更加的勇猛,云梯、楯车、绳梯布满城墙外:冲入城垛、城楼中血战的勇士甚至一面丢下手中的火把,将城楼烧了起来。

明方的几个官员监司高出、牛维曜、胡嘉栋及督饷郎中傅国等人,趁乱逃出城去了,而总兵官朱万良、姜弼则陆续战死,又使守军的士气大落,原本已败的战局,越发无法支撑——

天色渐明,旭日再次东升的时候,火把尽灭,而战争已经结束。

后金军以最快的速度整队,排成一列列整齐划一、井然有序的队伍,八旗连结成壮盛的军容,迎接后金天命皇帝努尔哈赤进城——

夜里没有如袁应泰所预期的发生全城殊死抵抗的巷战——李永芳的内应工作做得非常成功,辽阳城中的诸多豪门巨族都已心向后金,被招降的蒙古饥民也在教唆下鼓动百姓归顺后金,因此,满城军民,竟有半数以上已做了开门设宴迎接后金大军的准备。

当后金军攻破小西门,登城而入的时候,李永芳派人在城中燃火为信号,原先已经混入辽阳城中负责接应的人也一起现身;于是里应外合,极少数还存着“守土有责”的将士尽管还拚命抵抗,却支撑不了太久就被全数歼灭了。

袁应泰原本在侯世禄的保护下退到了位在城东北角的镇远楼上,入夜以后,他自己定了定神,穿戴起全套官服,佩上官印与尚方宝剑,最后正了正乌纱帽,向天一拜后自缢殉难;他的仆从为他纵火焚楼全尸——

大明朝廷层层累积的愁云惨雾使得原本金碧辉煌的宫殿都黯了,璀璨的琉璃瓦屋顶更彷佛被堆压成一片沉黑——大臣们在举国的震惊声中苦思对策,而率先被提出来的意见却是建议:“京师戒严,九门昼闭,以防奴骑直下——”

而这个最最消极的建议竟然被没有安全感的在上位者接受了,从六部、内阁而皇帝,飞快的批准了,并且采行;但,恶耗却没有因此而停止的依旧每日由快马送进京城来——城门虽然关闭,消息还是进得来的。

努尔哈赤在夺得了渖阳、辽阳之后,既下令原住的汉民剃发、梳辫,改着后金服饰,以示归顺;一面传檄令两地周遭的各城、堡、卫、营投降归顺,而羽檄所到之地,官民兵将无不自动自发的剃发降服,短短的几天之内,共七十多地归降,辽阳以北,辽河以东,已无半星之地属明朝所有!

失地的通报一日数起,令人怵目惊心;而稍有见识的人,心里更同时升起一股隐忧:“努尔哈赤是何许人?岂会拥有河东之后就心满意足了?河西危矣!”

春日里百花盛开,佳气薰人,但,大明朝所迎向的未来却不是充满了美好与希望——帝国的生命力已经老朽,早已失去了春天而被严冬的死寂紧紧的包围着,即将步入更封冻的季节,步向绝境,哪里是实际季节中的春气能够解救、使之重生的呢?

而新兴的后金国,却方自萌芽抽枝而逐步茁壮成林——经历了将近四十年的奋斗的努尔哈赤,站稳他立国的根本,生命结出了丰美的花苞,即将开展成满枝繁花。

这一天,他在辽阳城中举行盛大的庆典,先是接受了后金的王公大臣、贝勒将领、八旗军队,以及蒙古各部代表、新归顺的降官汉民们的道贺与欢呼,然后,他犒赏全军、奖励有功将士、抚勉归降军民——整整一天下来,辽阳城中张灯结彩,歌乐四起,处处呈现普天同庆,欢欣鼓舞之气。

他也同时宣布:“后金得到了辽阳,乃是天命所授——天命不可抗逆,我等应定居于辽阳!”

这也是他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所作的决定——辽阳本是明朝的辽东首府,富庶繁华;而且地当明朝与朝鲜、蒙古接壤的要冲,能控四方;后金既已得到辽阳,就不该放弃。

事先,他也与臣属们商量过:“辽阳城大,容得我军民;我等应暂时定都于辽阳,俟渖阳城修建完成后再迁渖阳!”

而臣属们也一致认同他的想法,甚至进一步的提出共识:“我军既已据有辽阳,就无须还师;一来,往返赫图阿拉,徒然费时;二来,可防明朝夺回辽阳;三来,大汗既受天命,宜在辽阳接受朝贺,而后继续用兵,直下辽东全境!”

意见一致,拍板定案——

接受欢呼的刹那,群情沸腾;他在三月的艳阳光中仰首向天,让阳光的万道金芒和他全身所散发出来的耀眼光华互相辉映成永恒的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