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安庆书斋

弈国的纸张发明已有多年历史,只比文字迟了百年,又经过几次改良,如今与宣纸已经比较接近。而后装订技术的进步和铜板印刷的出现,使书籍不再仅供富人与贵族,真正地普及到了寒门学子。

许多现代人听到寒门,常以为是全体百姓,实则非也。其实古时说的寒门更接近于如今的“中产阶级”,在过去是中小地主,属于有门第势力,但不多的那种。

凭着能生加手巧,李家如果奋斗个几十年,没准还真能在安庆落户。到那时候,便可以供起家里几个女孩子去考学,自称寒门了。

但如今要想让李晚庭走这条路,却需要一个贪名胜利的先生来帮忙。毕竟请人教孩子要钱,读书要钱,笔墨纸砚要钱,将来真中举了,上京也要钱。

吃饱倒是小事,认真考学却要一大笔投资。有时候阶级本身就是一份财富,毕竟信息和人脉这样的资源,往往只会在同级之间流通。如果李晚庭生在高一些的门户,不需要多费周章,甚至连学习所需都有人争相送上门。

当然,如果再高一些,她可能就准备混吃等死做一条咸鱼了。

都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享受过夏日的空调和冷饮,冬天的火锅和暖气,让她过那用不起冰盆冰鉴,睡不了暖房绒被的日子,实在是低估了她对生活的标准。

都是从高考卷过来的,科举这种录取率对她来说,简直高到可怕。

当初毕业后,家里催考公,她还听过几堂视频课,后来觉得考不赢就卷不动了。工作几年之后,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初上了什么内容,但还能依稀回忆起老师上课聊的题外趣话:“你们不要觉得科举很难,公考只有更难!有同学说了,说‘老师,范进中举都乐疯了,我要是公考通过心理素质肯定扛得住。’那是你们今天有选择,当不了公务员,可以去打工,也可以做个体户,赚的钱未必比小干部工资加福利少。但人家范进那个年代,如果以科举中的地方考试——乡试为对照,就说明代各地的乡试录取率吧,平均在2.2%~6%之间浮动。看这个记载,山西省在公元……录取率为4.6%。”

老师说的年份和人数已经不太记得,只知道一千多个人录取了几十个。当时她想,这还不吓人,公考还能怎么吓人?

却听老师又说道:“公务员一般的通过率要在1.28-5%左右,听起来差距不大吧,但是古代没有如今的题海,很多人读不起书、上不起学。或者勉强有个夫子,还都不是什么经验丰富的提分保过老师。好不容易花重金找个大才子教自己,结果人家会学不会教,学起来那叫一个痛苦,吃不透不带标点的书经,还要被老师打击信心,说朽木不可雕。事实上,我认为科举,别说公考了,就是高考都比不上。现在网上好多人看不起当代大学生,因为我上我也行,这是时代给我们的优越感。古代科举是一种特殊的环境,能中举的固然是骄子,比在座许多人要强,把我们当今绝大多数人扔进考场都写不出八股文,但不代表它难。公考才是所有考试中竞争最激烈,拼尽全力还不够的刺激战场。”

李晚庭当时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把老师这段话发给老妈,虽然她听了也可能会觉得是自己断章取义,找借口逃避考试,但怎么也得搏一搏嘛。

最后老师说:“我们如今人人识字,总人口是数倍乃至数十倍、数百倍,识字的人口更是以亿为单位,站在科技和考试技术双向提升的基础上,我们可以看不上任何考试。但如果你们不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决心面对公考,我劝你及早放弃,不要再为那已经很可怕的录取通过率添砖加瓦,做一个小小的分母了。”

老师的劝退很有效果,没几天就有很多同学和她一样放弃。后来李晚庭听说这个老师的班级通过率一直在全国排名靠前,这才意识到,老师这一手玩的是去芜存菁,变相优化生源。

虽然不可能真觉得自己随便考考就通过科举,又或者连中三元板上钉钉,但老师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当代人扔进科举考场考不来八股,她从头开始学,学它个十来年还不行吗?看那些老秀才就知道,资质普通的人靠努力和时间,总能学出点名堂的。

再说回当时,听完老师的话,她对科举考纲产生了极大的好奇。玩手机直到深夜了,脑海中还徘徊着那振聋发聩的科举一般论,于是开始搜现代人科举难度,发现就三个,毛笔字、背书、做文章。

毛笔她学过,写得还行,了不起再练几年练到符合当代审美;背书嘛,无所畏惧,各种记忆法都试过了,倒背如流要是加分她也可以;做文章如果是八股文,她心里大概有数——因为和论文、申论其实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当时老师还拿清代的《艺概》来分析过。

她的手骨还很软,但任何能力都和专业歌舞排演是一样的: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一周不练队友知道,一月不练观众知道。

许多人高考前能写得一手好字,之后再没动过笔,写得丑了还不算,甚至会提笔忘字。她到这里也有一年了,如果不趁早开始练,恐怕那点领先优势很快就聊胜于无,要怎么和人争那百分之五可能还不到的席位?

于是她拿起家里买的劣质笔墨就去找两位姑姑,让她们帮忙按照自己在上面比划的长度和宽度做出硬笔软笔各五支。此后每日她都会跟着大姐和姑姑们到集市上,她们摆摊她就在边上开始练字。她家里没有字,但黎安县集市离县衙不远,上面的牌匾就是她的字帖。

李工李商原本只是给全家的希望一个面子,加上李飞不忍心妹妹失望,主动表示自己会看好妹妹不影响生意,这才同意带她出来。但第一日过后,生意就因她好了很多,便真正乐意让她跟摊了。

最开始大家发现那个传说中的小五娘出来了,还在边上写字,都啧啧称奇,聚在摊边上看学神下凡。熟人难免会出现只看不买的情况,一直围着又影响新客靠近,李晚庭当然注意到了这个隐患。直接说也不好,显得市侩精明,只能暗暗提醒大姐调整摊位朝向。这样一来,人们为了不妨碍她写字,不会围死。

每过一会儿,李晚庭就好奇地问大姐摊位上工具和成品,表面上只是在认识新事物,背地里拐着弯地夸——

“这个已经看大姐做了好久,什么时候做好呀?”

“那么久,就为了把刺磨平,让人用起来舒服吗?”

“这也太费工夫了,咱们卖多少一个啊。”

“这个做得那么累,怎么这么便宜呀?”

她看姑姑们卖物件很少主动创造市场需求,工艺品全靠上门定制,便比划了几个适合做竹编摆件的样式,问她们能不能做。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李小五亲身上场当模特,把一些容易量产的小玩意做成自己耳饰上的坠子,又让姑姑们做一些类似的发夹,点缀在她们的头发上(她自己的发量不允许)。

这类东西卖得极便宜,价格各异,算起来就有些麻烦。她自告奋勇辅助结账,一来是要练自己的心算能力,二来也是一种表演。毕竟,好看的小孩就连吃饭都有人爱看,更不要说表演才艺了。

发现自己有很强的带货能力后,李晚庭并不排斥,只是有时候还是不免唏嘘:动物表演都逐渐取缔了,人类幼崽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其实她之前倒也想过,如此帮助姑姑们是不是要聊聊分红的事儿,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定位错了。她不是穿越到男尊社会的小户女,什么都要去算计去争抢才能得到公平。她生活的这个国家,女人作为第一性,通天大道早已向她敞开。

在男尊那些多子多福的大家族中,优秀的女性往往要懂得隐忍蛰伏,还要自尊自立。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躲过各种需要她为之牺牲奉献的亲情陷阱和空头许诺,最后运气还需要极好,才能不嫁到血肉熔炉中去,在对丈夫的容忍和琐事的磋磨中,度过漫长的余生。

要说性别对立,其实那时候才是真的你死我活。一个家里只要有男丁,资源就不可能向女性倾斜,不论她智商多高,能做出多大成就。如果能生完儿子,再顺便死个丈夫,那是最好。尤其是太后,简直就是活出头了,终于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权力和自由了。

她们会做生意,要防止做好了被人夺取;她们会读书,要防止为人忌恨;她们就连生得有几分姿色,都要担心受人觊觎;仗着门第和容貌嫁给良人,则恐惧家道中落或色衰爱驰之后,将落得如何下场。

而她如今是第一性。只要足够优秀,便能得到家族的鼎力支持。

竹编多出的利润,认真算来,李晚庭本只应分上几成。可奶奶眼也不眨,就要将所有盈余尽数用在她身上,这里头甚至还包括那些她从未参与的田地和家畜所得。而母亲、姑姑和姐姐们听了,竟毫无异议。李晚庭不是真正的无知孩童,她对这样的厚望与不计代价的付出,不可能处之泰然。但她是典型城市里长大的现代女孩,对农牧实在一窍不通。

何以为报,唯有读书。

这种压力之下,她的紧迫感越来越强。

到十月末,天气已经冷到呵气成雾,竹编生意不好做了。就是带货能力再强,也不能罔顾自然规律。而她已把全县能找到的字都练过了一遍,算是给自己的基础过了明路,风蚀日那件事才算有了后文。

原来,风蚀日紧跟着学院授衣假后,过完节,学子们就要迎来开学考。所以风蚀日之际,书院都很忙碌,顾不上这件事。张明端没把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放在心上,架不住爱子总是念叨,有时书斋人不多,便想起来这回事。若非家人重视斥资,岂能凭一个名头就把有才的夫子拉来收徒?事没办成,梦儿不高兴,可这委实不像以往他想要的那么容易。她张明端只是个掌柜,哪来的老脸能请动才学声名兼具的大家。

张明端是胡府经年的老人,她一反常态,胡覆自是要关心一二:“明端,书斋近日可有什么难事?”

张明端见主家发问,连忙躬身行礼:“书斋一切如常,劳主子挂念。”

天气冷了,胡覆自己揣着取暖的铜镀金手炉,颇有点惬意。加之近来功课被姑姑考教过,评价不错,心情也好,就随意道:“那便是为家中事烦忧了。是灵真许久没带信回来?”

儿子委托之事,本不好劳动主人家。实在无法,张明端只好借黄杨吐露一二,左右是她引出来的:“是小人家的儿媳。前些日子回乡,见了县里友人家的一个新生娃娃,人人夸耀其神异脱俗,受托来安庆问,可有那爱才的夫子愿收徒。她说的真切,求到小人这来了。”

穷乡僻壤,倒生出龙胎凤种不成?胡覆摇头失笑:“许是有几分机灵劲,家人教养多有费心罢了。若天下夫子皆如此随意收徒,恐怕连乡野都遍地读书人,书斋生意倒能翻上几番。”

胡迁潦草翻过一圈,见书斋外借学子的书上笔记寡淡,没留下可圈可点的议论,便丢下最后那本《冠法》,加入她俩的话题:“未必。若往前推八百年,各族茹毛饮血,何分贵贱高下?掌柜的,说说看这小仙童。”

张明端一开始只是当个趣事听的,过耳便忘,奈何李晚庭给儿子留下的印象实在深刻,耳提面命之下多少能复述出来一些:“说是百日言,岁半行,满周时初通数,便可瞬息精算。”

说着自己也觉得离谱,又拿黄杨出来挡:“不瞒主家大人,小人亦有教拙媳账务,也是个伶俐后生。若那小娃真如传言般了得,那倒比这不经事的还学得快了!”

安庆府离东都不远不近,主要是重山难越。百姓既饱食,便安居不移,因此不知那商业发达处是何等面貌。胡迁心知,算学一道十分倚仗天赋,多的是以稚龄羞煞耄耋者,年岁不足为道。虽以此传闻而论确有些非人,有几分水分亦犹未可知,但毕竟闲来无事,于是打探道:“令媳何乡人氏?”

姑姑为捕风捉影之事动意,胡覆不甚赞同。然长辈行事容不得她指摘,因而张明端投来眼神时,她还是点了头。

得了主家首肯,老掌柜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回先生,黎安县。出安庆往东南,车行半日便至。”

作者有话要说:弈国没有原本的四书五经,即便不是穿越建立的女尊政体也不会有儒家那7本。周易和诗经是唯二可传扬的,而且不论是什么社会,早期人类占卜、浪漫都是有实证的,至于是苏冕带过去的还是后来土著们发展的,随便大家喜欢哪个解释。

此时有三书六经。三书:《生身百要》(作者苏冕)《晏子》(作者苏晏)《太彦》

六经:《诗经》《周易》《弈礼》《冠法》《力经》《药经》——记不住记得住都没关系,后面还会写到这些书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