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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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浩月站在胜利餐馆的门前,相机斜挎着。李大梅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高浩月笑着。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皮肤就开始松弛。大概因为长年在野外搞拍摄,高浩月脸色黝黑,左脸上还有一条一寸来长的伤疤。那是小时候和高年级同学战斗的结果。那次战斗,高浩月成功地以少胜多,以一条伤疤换来了全校男生的大拇指。就是到现在,高浩月在青桐城里也算个角色,虽然不是樊天成那样的老大,可是他往人面前一站,也是有三分的震慑。

    "那就说吧。我还上班呢。"李大梅催道。

    高浩月望着她,捻了会儿胡须,说:"大梅啊,我看你……"

    "你看我怎么了?"

    "听说你们馆里有人打你的主意,没这事吧?"

    "我们馆里?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那就……你看这广场市口怎么样?"高浩月转了话题。

    "当然好。人来人往的,这胜利餐馆要不是在这儿,有这好生意?"李大梅穿着件白色的衬衣,外面罩着件黑色的马甲。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清清爽爽。

    "我想在这儿开个店……"

    李大梅瞪大了眼睛:"在这儿开店?广场上开店?做梦吧?"

    "不是做梦。是真的。你说行还是不行?要是行,我可就开了。"高浩月把相机拿到手里,打开镜头,看着李大梅。李大梅伸出手遮了镜头,问:"真要开店?现在可是……上头能同意吗?何况在这广场上。"

    "这事不难。我找人问了一下。黑牛犁黑田,先犁着再说。"

    "我看不靠谱,还是慎重点好。你现在这照相不是挺好的吗?"

    "是还不错,可太慢了。我急啊!上周,我到义乌去了一趟,那里……大梅啊,你没去。你要是一去,保准会一百个赞成我开店。"高浩月说着,按下了快门,然后收了相机,"现在青桐个体开店的有,可都是农副产品。我想开个烟酒店,专门搞烟酒批发。我也找到路子了。"

    "那……"李大梅觉得再说没什么必要了,就道,"既然这样,试试也无妨。我要上班了,就这事吧?"

    "就这事。"高浩月指着靠近球场的西角,手一划,"就这儿,不出一个礼拜,大梅,你看着,就有店了。"

    李大梅笑着,没有回话。回到办公室,她觉得高浩月这想法就像幼儿园的孩子的想法一样。青桐城的广场,能让你开烟酒店?这可是青桐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你放上一个烟酒摊子,那形象不就……她摇摇头,事实上,作为小学同学,她对高浩月的印象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有一点,高浩月的犟,她是知道的。正月初七,在街上她和妈妈一道,还碰见高浩月的母亲叶桂枝。叶桂枝和王月红都是剧团的同事,不过,叶桂枝是演丫环的,王月红先是演小姐,再后来演夫人。搞样板戏时,王月红的家庭成分不好,被取消了演戏的资格。叶桂枝就临时上台,演起了年轻的女民兵,可是无论她怎么演,骨子里却总有一股小丫环的低眉样。可见一个人生定了眉毛长定了骨,并不是随便能改变的。演戏也是,谁是演谁的料,往台上一站,立马就分明了。这两年,两个人年龄都大了,上不了台了。以前水火不容的关系,竟慢慢解冻了。叶桂枝问王月红:"丫头找人了吧?"

    王月红说:"没呢。心气高着呢。"

    叶桂枝就道:"我家那浩月也是。人家介绍了几个,连见都不见。都二十五了。"

    是啊,船上人不急,岸上人可是急断了腰啊。王月红安慰着叶桂枝,又拿眼瞟着李大梅。李大梅明白,这是说给她听的。她也不应,其实,她是看到过高浩月跟别的女孩子在一块儿的,而且,那女孩子似乎也是他们小学的同学,只是名字她想不起来了。

    李大梅看了下手表,四点半。她起身拿着一张收据,到乌亦天办公室找他签字。这是上次馆里收购一个乡下农民家的一只玉扳指时,农民开的收据。其实就是白纸条,按照手续,必须有经手人签字。乌亦天是经手人,李大梅当然得找他。

    乌亦天正埋头在桌上用放大镜看一幅展开的字,李大梅道:"乌馆长,请签个字。"

    "好吧。"乌亦天并没有抬头,放大镜在画上慢慢移动着。乌亦天的业务,在馆里算是最好的。这人聪明。放大镜移了一会儿,乌亦天才朝李大梅望了一眼,又望望收据,"是玉扳指那个吧?"

    "是的,二十二块。"

    乌亦天拿起笔,飞快地签了名字。签到最后的"天"字时,他故意顿了下,然后用劲向下,突然收住。李大梅觉得乌亦天这人就喜欢摆弄,连签个名字也是,不过,这样签出的名字,也确实好看。乌亦天签完,拿起收据递给李大梅。李大梅正伸手去接,乌亦天的手在空中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一瞬间,正好握住了李大梅的手。李大梅一惊,赶紧缩手。乌亦天却暗暗地用了点劲。李大梅说:"乌馆长,这……"

    "啊,啊!好,好!小李啊!"乌亦天放了手,坐下来,说:"小李啊,我这儿有张电影票,晚场的。我不想看,你去看吧。"

    "这……"

    "没事,拿着吧。也是别人送我的。"乌亦天起身将票塞到李大梅手里,就又坐下移动他的放大镜了。

    李大梅喜欢看电影,这在博物馆里人所共知。电影院就在广场南边,文化馆往前。青桐城里只有这一家电影院,国营的,只有晚上放映,每晚一场。每部片子,一般放上三到五天。李大梅看了有一半,其中三分之一是与鲁萍一道看的,有时也与妈妈一道,还有两次是与弟弟李小平一起。一个人看的时候占一半。她喜欢一个人看电影,无论怎么进入电影情节,高兴或者痛苦,反正也没人知道,而且,回家后睡在床上,一个人想着电影里的那些镜头,有时会反复地过上好几遍。春节期间,她就一个人连看了两场《芙蓉镇》。胡玉音和秦书田的爱情,让她落泪。早晨起来,王月红问她怎么了,眼睛都红了。她不好意思,只说火气。王月红笑笑,说:"一个姑娘家的,哪儿有这么大火气?"

    王月红算是个青桐城的名人,可是,李大梅和李小平,却都在感情这方面开窍得迟。李大梅是前两年才听鲁萍提到过她妈妈王月红的故事。王月红的母亲,也就是李大梅的外婆,据说早些年是烟花女子。日本鬼子进城时,她倒是很义气,宁死也不愿服侍日本人,嫁给了在青桐街上当脚夫的李大梅的外公。可惜这脚夫命短,没三年就撇下李大梅的外婆和女儿王月红,一个人到西天快活去了。李大梅的外婆葬了男人,带着孩子在紫来街的东头,靠给风月坊里做些针线活,一直维持到解放。五十年代定成分时,被定了个富农,原因就是她与风月坊沾了边。这成分定了两年,王月红二十了,被人撮合嫁给了地主成分的李长友。鲁萍说着望了望李大梅,鲁萍继续说,但是,据说王月红在嫁给你父亲前,已经跟另一个男人好了两年。还……

    "还什么?"李大梅问。

    "似乎还生了个孩子。"鲁萍说得怯怯的。

    李大梅呼地站起来,"你胡说。"转身就走了。鲁萍在后面道:"我说过我不能说的,可你……我不说了,大梅。"

    自从知道了母亲的故事之后,李大梅有时就陷入了一种她自己认为的罪恶之中。她有时看着王月红,会猜想母亲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父亲之前就有了个男人?是不是真的还有了孩子?要是真有了,那孩子呢?是不是还生活在青桐城里?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出现?李大梅想过后,总要狠狠地骂自己一顿。甚至,有两次,她想到母亲嫁了父亲后,是不是也还有些不为父亲和儿女知道的事情。最亲近的人永远都是与秘密隔得最远。就像鲁萍说王月红时,李大梅就特别想告诉她:鲁萍的父亲鲁令高,就与一小的女教师胡爱兰一直不明不白地好着。有一次,李大梅上班途中回家拿东西,竟与刚从鲁萍家匆匆出来的胡爱兰撞了个满怀。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鲁令高见到她总是老远就笑着。她却故意绕开了。

    谁都不能责怪别人的过往。李大梅虽然时常揣度着母亲王月红,但是,她从来不说也不会表现出来。李小平有一次悄悄地问李大梅:"鲁田说妈妈……是真的吗?"李大梅很生气,说:"怎么会是真的?你没脑子吗?"

    下班时,李大梅飞快地走过了乌亦天的办公室。她出了博物馆的大门,过了广场,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电影院。她要看看晚场到底是什么电影,如果好,她就看。不好,就算了。大海报上写着《边城》。这是沈从文小说改编的电影,早在《大众电影》上,李大梅就看过介绍。她开始往回走,电影是六点四十。她得回家吃完饭,然后稍稍打理一下,才能不耽误。这会儿,她有些感谢乌亦天的电影票了。

    六点三十五,李大梅进了电影院,找好了座位,电影就开始了。电影院里立时暗了,清凌凌的水,古老而诗意的吊脚楼,悠远而清新的音乐,李大梅一下子就进入了电影之中。她是个容易陶醉的人,陶醉之中,她感到有一只手伸过来捉住了她的手。她眼睛望着银幕,想挣脱。这手却更有劲了,她想往起站,却听见耳边响起了低低的声音:"是我,别乱动,看电影!"

    李大梅一下子蒙了。

    电影正在放,翠翠站在水边。渐渐飘近的竹排上,正载着她青青涩涩的爱情……